第二章:陈棠月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4      字数:3842
  我站在殿门外正失神,殿门突然开了,一个宫人正要出来——是阿琼姑姑。

  阿琼转身看见我,许是知道我会回来,倒未有父王和徐公公那般的神采。见我呆立在门口,没有要入殿的意思,笑道:“公主莫非一年未回宫,忘了路不成。”

  阿琼如同从前那般笑得轻松,倒让我少了些方才的抑郁。我也回应般地笑笑,道:“哪里会忘了。”

  阿琼领我入了寝殿,殿里的摆式如旧,宫人默默地进殿来将烛檠点燃。整个宫室都亮了起来。母亲从前偏爱素简,长乐殿里从来没有珠帘绫罗,更无繁复的雕花纹饰。父王常说母亲将日子过得如在寺庙一般,没曾想,母亲竟真的遁了空门。

  烛光一亮,许是在庙中清简习惯了,此刻觉着殿里倒有些金碧辉煌。

  我将母亲从前放在书橱上的经文拿了些来。母亲在殿中常常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睫不曾舒展过,夜里总是难安寝。自容华夫人出事后,更是整夜不能眠。阿琼为母亲调了好些安神药也不见好,无奈只好请高僧来做法事。母亲原本是不信神鬼之论的,只是听那高僧念经文,夜里倒能勉强合眼几刻。于是母亲每月都从宫外请僧人来诵经,后来父王知道此事,认为母亲为一国之后,沉迷佛道之法太过失仪,便责令母亲不得再请佛门中人入宫,母亲只得自己抄经来看,久了,书橱上便全是母亲抄的经文了。

  我随手拿了盏灯置在案上,便伏下身来。

  随母亲在南鹊山寺里住了三年,母亲也不大爱管束我,原本我是不大喜欢经文的,母亲念着,我也不大领会其中的意思。偶有烦躁时,母亲便让我抄抄经文,我在案前往往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久之,便养成了这习惯。

  抄了不一会儿,我便有了困意,估么着天色尚早,便开了窗,让冷风进来醒醒神。

  我伏在案上,觉着灯光有些暗,又身后有听见隐隐的脚步声,以为是阿琼来了,便道:“姑姑再拿一盏灯来。”

  身后的脚步声却突然没了,我微一抬头,墙上有烛光映下的影子。是个身形欣长的人。

  我觉着奇怪,便起身看他,转身却看见一张梦中的脸,顿时呆住了。

  他还是如同从前在长乐殿时那样好看,换上男装也显得清秀许多,头发终于不再被迫绾成宫女的发饰,高高地束起,戴上了玉冠。着一身淡青的长袍,一点也不像刚攻下一座城池的将军,也不像刚占领一个国家的君王。

  我曾经说过无法想象他披上战甲时的样子,如今也仍旧无法想象。

  我呆住了,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他。我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更像是一个阶下囚。可是,有被囚禁在王后宫室的囚犯吗?

  他目光沉沉,我有些惧怕他的眼神,将视线落到了地上。笔尖的墨汁滴下来,弄脏了我的裙角。我低头看,才发现原来我着了一身素色的布裙,浑身简陋得如同野宫的浣衣女。

  殿门“吱呀”一声响了,阿琼带着宫人端了些素膳来,那宫人见着陈世子站在殿里,吓得双手发抖,碗里的菜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撒了一地。那宫人赶忙跪地,也不管碎瓷片割伤双膝,连连磕头道:“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阿琼见到陈世子也是一愣,但到底陪着母亲十几年了,底下的明枪暗箭都看惯了,风风雨雨也都见识过,只看了我一眼,便俯身跪下,道:“拜见世子。”

  我的眼角红了,鼻尖有些酸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右手不自觉地一松,笔“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我心里一震,缓缓跪下身子,却仍旧不敢抬头看他,只道:“拜见世子。”

  我话音落下,殿里便再没了声音,一时间如死寂一般。我的额角已有冷汗渗出,不知道要这样僵持多久。

  很久的静默之后,他向我走过来,在我身旁停下,俯身捡起笔搁在案上。见我抄的经文顿了顿,拿起来翻看。

  我没料想到他竟对经文有兴趣,竟看了许久。只是我穿得单薄,从前除却父王和母亲又不曾对谁跪拜过,双膝此时已有些疼了。

  “殿下,燕云十六州旭诚侯有信。”

  殿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我听着熟悉,稍想了想,大约是毕安。

  他听后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离开时,将我抄的经书随手扔进了焚香炉里。

  殿门合上,阿琼来将我扶起,坐到一旁的榻上,又吩咐那宫人将地上收拾了一番。

  我稍敛了情绪,见阿琼直直地看着我的神色,似怕我吓着,便淡笑道:“要麻烦姑姑重新为我找些纸笔来。”阿琼看了我半晌,确定我没有任何异常后,才松了口气似的笑笑:“公主真是长大了,奴婢这就去取纸笔来。公主一路奔波,奴婢怕公主饿着,端了些素膳,公主吃些压压胃。”

  说着将方才盛的素膳端到榻旁的小桌上,将食具都搁置好,又道:“方才那人不仔细,将菜粥摔了,奴婢再去盛一碗来。”阿琼没等我开口,便自顾自地去准备菜粥了。

  待阿琼走出殿门后,我松了口气,瘫软在榻上。焚香炉里仍有青烟,方才烧的经书还有余烬未熄。

  双眼瞟过床帏,见到帷角有片撕裂的痕迹,微微失了神。那是母亲亲手撕碎的,带着无比的愤怒和失望,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那样失控,完全失去了仪态,红着双眼将那片帷角撕成碎片,指甲上我才为她画上的芍药蔻丹被磨得面目全非,那也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我,抓着我的双肩反复念道:“西儿,你不能这样!”

  那里曾有一朵海棠花,那是我曾在夜里辗转反侧的少女心事。那是他的名字

  陈棠月。翌日清早,阿琼将我从床榻上唤起。昨夜我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时觉得似乎更加疲惫。

  我想起阿琼曾在信中说起世子妃的境况,便想让阿琼派人去林府打探一番。阿琼端着早膳入殿门来,我刚想开口,便听阿琼道:“林府今早来人,说世子妃想见公主一面,但身子实在起不来,要劳烦公主移驾林府。林府派的马车在南门候着。”

  岑姐姐听到哥哥的噩耗,未足月就生下孩子,此刻定是身心俱损。我即刻坐上马车随人去了林府。

  进到内室,药味又扑面而来。我来到岑姐姐床前,她躺在床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双唇煞白,两眼无神地盯着窗外。那里有棵银杏树,此刻叶子金灿灿的,挂满了枝干,风吹着,银杏叶都簌簌地响,显得很有精神。

  见我来了,林岑将视线落到我身上,勉强咧开嘴角笑了笑,将我拉到床沿坐下。

  “许久未见你了。”她的声音又小又轻,温温弱弱的,一点也没有当初灿烂的样子。

  她是武将之女,自然和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同,第一次入宫还因为不懂宫中的规矩闹了些笑话。就算做了世子妃也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她从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哥哥。哥哥被派遣驻守关都,她千里随行,直到有孕才不得不回京安胎。

  我从心底里佩服这样一个敢作敢为的女子。

  “西儿离宫时才刚过十五吧?现在十六了,再不嫁人就耽误了。”她笑笑,视线在我的脸上一刻不曾离开,仿佛下一刻,她就要撒手人寰。

  我看着难受,又听她道:“西儿还有好多事情要人操心呢,你的十六岁,二十六岁姐姐都想操心呢……”,她绾了绾我耳鬓的碎发,“自家的孩子,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啊。”说到此时,她已有些泪意。

  “以后姐姐没法陪着你了,你的事你自己可要放在心上……”

  我已经听不清她的话音,此刻我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许是不忍见我这幅样子,她侧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奶娘抱着孩子进了内室。

  “西儿,你抱抱他。”

  我从奶娘怀中接过孩子,他正睡得香甜,双眸紧闭着,脸小小的,没有眉毛,额头光秃秃的,许是感觉到离开了熟悉的怀抱,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嘴小小地张开,似乎马上就要醒过来。

  我抱着他不知所措,想要找方才的奶娘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奶娘已经退下了。

  林岑从床上撑起身子,又歪歪斜斜地要下地来,我刚想去搀扶,可怀中又抱着孩子,正要唤人进来,林岑却一下子跪在我面前。

  我惊得后退了一步。

  “我此举一是为林家,爹爹战场叛变,不管是为越国百姓,还是为林家自保,林家对陛下,对越国来说都是通敌叛国,罪孽深重。”说着,她俯身叩头。

  “二是为这个孩子,他是越国世子的长子,现在长晤没了,我虽不知道陈世子会如何对他,但想来也是凶多吉少,林家投靠陈国,怕也不能长久。我将孩子托付于你,希望你能护他性命。”说完,林岑又在地上叩头三下。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答她,半晌,才长叹一声道:“越西现在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护得住他?林家拥兵众多,上将军又骁勇善战,若如此都护不了他,我小小女子又如何护得住?”

  “西儿可是救过陈世子一命?”林岑拉住我的衣裙,近乎哀求地说:“西儿救救他吧,求你救救他!”

  我静默良久,才无奈道:“我知道了,若我尚存一息,必不会让他先去。”

  林岑似得了救命的仙药一般长松了口气,却耗尽了力气,身子突然瘫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我忙唤了人来将林岑扶起,仆人进进出出各自忙碌。我走时方才那奶娘走过来递给我一把玉制的长命锁,我细看,见锁底刻了二字:子义,像是出自哥哥之手。

  “这是世子还在关都时派人送回来的。”那奶娘如是说。

  想来哥哥在关都时也是记挂着孩子的,将孩子的名字刻在锁上送回来。

  “子义,以后可要与姑姑相依了。”我叹了一声。

  林岑说我救了他一命,可谁知道,我其实救过他两次。

  一次在关都外的毗岵山,一次在那个风雪冬夜里。

  我立在长廊上,怀中的小人儿仍旧熟睡着。庭院冷冷清清的,只零星的几棵树立着,叶子落了满地。我记得岑姐姐不爱花草,说春花太娇弱,青春只一晌,她或许是喜欢腊梅的,只是银杏未落,她怕是等不到今年的梅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