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穷途末路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4      字数:4399
  林间的路蜿蜒曲折,不怎么好走,马拉着车厢在前头疾驰,车厢晃得厉害。子义在阿琼怀里大哭,阿琼已是用尽浑身解数来哄他了,子义却仍旧哭得厉害。

  李清领着几十号精骑护送我们出城,前面是否有路还尚且未知。陈军此时定是封锁了整个京都,若想出城且不被发现必是极其困难的。

  我听见阿琼的急喘。她是宫中的老人了,又是母亲最信任的女官,陪着母亲在后位上十几载,底下的明枪暗箭都见惯了,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也早练就不动声色的功夫来。

  阿琼十五岁就被卖到秋府,在母亲身边一待就是三十年,父王未上位前,接连遭到大伯父和三伯父的暗杀,阿琼守在母亲身边,夜里也是不能安眠。

  阿琼此时想必也是怕的,只是顾忌着我,怀中还有子义,不敢露出半分惊恐之色。

  “姑姑,”我唤了阿琼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前面可有出路?”

  “徐公公派人告知嘉陵王在城外接应。”阿琼答道。

  我一下子着急起来:“如何能让舅舅冒这个险?趁着陈世子还未迁怒江南秋氏,舅舅当即刻回嘉陵才是!”

  “公主莫急!”阿琼安慰我,“徐公公在宫中也有几十载,又时常在陛下身边待着,手底下的人脉也是极广,此番动作自然是及其隐蔽的,公主莫急!”

  阿琼一番费力地解释也没让我安下心来。我明白阿琼的意思,她宁愿拼死冒险,为我搏一条出路,也不愿我再招惹陈世子,妄图将所有都揽下,去送死。

  我没有再说什么了。子义哭累了,此时安静下来,在阿琼怀里安睡。车里车外都静得很,窗外的马蹄声哒哒地响,像踏在我心上,总不得安生。

  我掀开帘子,透过树梢可以看到隐隐的月华,天被染成暗红的颜色,像喷溅上去又干涸了的血迹。

  越宫那头火光冲天,很多华贵的东西都葬在这片火海中了。金屋底下的枯骨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也都消失在人间了。活着的时候,都是分高低贵贱的,但死的时候,谁都是一样的。

  子义仍在阿琼怀中睡得安慰,我探出头,看到李清正在马车前头。

  “李将军。”我唤道。

  李清听见我的声音,并未下令让车马停下,右手稍勒缰绳,只减慢速度退到车窗前。

  “若是陈军追上,将军该如何?”我问。

  李清沉默了片刻,道:“末将带一队兵马护公主走东路绕行,剩下的人原路前进。”

  “若是被陈军追上,将军带阿琼和子义走东路绕行,我及剩下的人原路前进。”我冷静地说。

  “末将奉少将军之令护送公主出城。”李清回应道。

  “将军不听我言,是觉得越国灭了,从心里瞧不上我这个公主了。”我故作冷声道。

  李清愣了愣,倒未曾想过我会这样说。

  “末将不敢,”李清躬身握拳,“李清誓死忠于陛下,忠于越国。”

  “那就遵了本宫的命令!”我道。众人都心知肚明,若这次出逃失败,子义若不能逃出京都,就再无活命机会。

  “末将尊令。”李清默了良久,才终于开口。

  李清或许也明白,若遇陈军,子义不能逃过此劫,我绝非苟且之辈,必然陪着子义撑到最后一刻。

  一路便再无话了,谁都知道这条路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最终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越宫被焚后不久,李清的部下赶到前方来报,说陈军已经从丘墟道追上来。

  李清一下勒马,转身到我跟前。我撩开车帘,让阿琼抱着子义下车去。

  阿琼被接到李清的快马上,我则独自留在车里,随剩下的一队人马原路出城。

  分别前谁都无话,李清递给我一把匕首,便调头隐入密林种。随我同行的士卒们也都沉默着。阿琼在临走时看了看我,我淡淡一笑,尽力让她心安,便放下帘子,再未掀开。

  车马仍旧在疾驰,阿琼和李清的马蹄声已经消失在密林中。

  身后的马蹄声越发急促,车厢颠簸地厉害,我此时也无暇顾及未愈的腰伤和胃里翻腾的不适,只想为子义和阿琼多拖延陈军一些时间。

  突然前方出现隐隐约约的火光,有部下来报,称那是行军信号。

  “保护公主!”那副将喊道。

  我撩开车帘回看,总共八支小队的精骑,李清带走一支,剩下七支小队中,竟有四支同时调转方向回攻。

  身后很快传来刀剑相撞的嘶鸣声,仿佛与我只差毫厘。紧握匕首的右手忍不住发抖,有利箭穿透车壁射进来,外头有人高喊:保护公主!

  前方的人马越发逼近,离此处不到三里。行至此处已是无路可逃。

  副将掀开车帘,道:“得罪公主。”便将我推入林中。

  我跌跌撞撞地往密林深处跑,身后的厮杀离我越来越远。我听见身后有隐约的马蹄声,直冲着我这边来。我强忍镇定,我握紧匕首直往前奔。

  心脏似乎要炸开了,我的脚腕也被乱草割伤,仿佛无休止的奔跑快将我的力气消耗殆尽。我想起曾经父王的春猎,那些猎物每一步都在狩猎者的意料之中。

  脚步骤停,我的长发缠住了枝桠,乱发纠缠在一起,怎么也扯不开。我无法再逃了,马蹄声瞬息而至。我不敢回头,握紧匕首,在那人下马走来时,算好距离猛刺下去。

  那人大约没料想到我会突然出手,只来得及略侧开身,匕首扎进了他的右肩。

  “越西,是我。”那人慌忙喊道。

  “阿泽?”我唤。

  是林泽。

  “父亲派我来接应,”他简单地交代了原委,又道,“京郊外有处民居,我带你到那处落脚,那个阿婆很好,你无须担心。”

  我见阿泽的左肩还伤着,慌忙想放开握紧匕首的右手。阿泽倒像未将这伤放在眼里,抬手就将匕首拔下,待我将匕首接过后,又扯断右肩上的红绫,将伤口草草包扎了事。

  我微微一动头发便扯得皮肉疼得厉害,我这才反手将乱发一齐斩断。

  回过头却见阿泽有些微愣。

  “阿泽,怎么了?”我问。

  他回过神来,忙回应道:“没事儿,就是觉着……越西长大了。”

  我笑了笑,道:“难不成你还觉着我该是六七岁的模样,跟在你后头追着你要‘哥哥’?”

  原本是句玩笑话,待我说出口后,我与阿泽便都无话了。

  哥哥十三就进了林府,即便是我的生辰也不曾回宫来。那时我对朝堂之事尚不明白,只听说是林甫要了哥哥当学生,那时林泽与我交好,他又是林甫的长子,我便整日跟在他身后要哥哥。

  如今我不再问林泽要哥哥,哥哥也不会再回来。

  “我们先出城吧。”阿泽说。

  话音刚落,我便听见阿泽身后传来马蹄声。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握紧匕首。

  阿泽也谨慎起来,握住刀柄,带我矮身隐入草丛。

  待那队兵马走近了,阿泽才放松下来。

  “是沙平,我的副官。”阿泽说。

  “末将来迟。”沙平下马躬身行礼。

  “先出去再说。”林泽道。

  “李副将的人马在后方拖住陈军,我们扮作吴军攻进来,届时带走公主,将罪名丢给吴军便是。”沙平将计策一一道来。

  我细看,发现沙平身上确实是吴军的暗青色铁甲。

  “事不宜迟,少将军带公主先行离开。”沙平催促道。

  我与阿泽便即刻上马,向出城方向疾驰。

  天微亮的时候,我们到了一处山脚。这里还不是城外,只是京郊边界。陈军封锁全城,此时出城有些困难。舅舅在城外候着,为防陈世子再有动作,舅舅接应上子义和阿琼就应即刻返回嘉陵。

  阿泽领我到山间一处民居前,轻推开柴扉,朝茅屋里喊了声“阿婆”。

  屋里便传来老妇人的回应,“是不是小阿泽啊?”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

  那妇人约莫六十了,头发已花白,长相十分和善,像外祖母似的脸上总带着笑。

  她用竹篓装了些豆角来,铺在屋前空地的竹席上。往林泽这方看时,晃眼就看到了我。

  “哟,小阿泽娶夫人了,”说着,又走到我跟前来,仔细瞧了瞧我,“真灵气的姑娘。”

  林泽红着脸,解释道:“阿婆,这是越西,不是我的夫人。”

  阿婆听了,似有些失望,很快又笑起来,“小阿泽才十九,不着急,不着急,”说着,又忙招呼我们进屋去,说外边天冷。

  林泽在去年就已经娶妻了,是林叔求的旨,正三品温一海之女温意慈。

  他既不愿开口提及,我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随着阿婆进屋了。

  屋子是土泥筑的,有些破旧,但十分整洁。里边只有一张旧桌案,临窗下放着一台纺织机,红布织了一半,机杼上还缠着红线。

  整个屋子都十分朴素,唯独角落里那张红木床十分显眼。那红木床裹着素白的床帏,床棂的雕花十分繁复,看纹路似乎是百鸟。

  “那是阿海叔的聘礼。”林泽说。

  阿海叔?

  见我疑惑,林泽笑了笑,道:“阿婆当年是有名的美人,好多人提亲阿婆都给回绝了,唯独看上个打铁匠,就是阿海叔。”

  “陈国来战,阿海叔应征随我父亲打仗,赢了没要赏银,要了个红木床来,做聘礼将阿婆娶回来了。”

  “阿婆的嫁妆就是一匹红布做的嫁衣裳。”

  “可惜……”我听着阿泽叹了口气,料想到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了。

  “阿海叔随我父亲去西北时在途中病殁了。”

  阿泽没话了,我便也无话了。炉子里火烧得正旺,烧得屋子很暖。

  阿婆端来些稀粥和馍馍,许是见我们满面风尘,料想到我们是一夜奔波。

  “我就不吃了,天快亮了,我得快点回军营去,”阿泽起身说,“阿婆,越西要麻烦你照顾了。”

  “这么好的姑娘,我可不敢怠慢了。”阿婆打趣说。

  阿泽笑了笑,便快步出门去了。

  “姑娘累不累,我这老妇人的茅草屋实在简陋,姑娘不嫌弃,到里屋的红木床上小憩一会儿吧。”待我吃完馍馍和稀粥,阿婆又招呼我到床上去小憩。

  “我无妨的,只怕来得仓促扰了阿婆清净。”我略带歉疚地说,为了我一个亡国公主,扰了太多人的清净。

  “既然是小阿泽的托付,我定然是不能怠慢的,再说了,小阿泽扰了我这么多年的清净,你这个小姑娘还能有他那般闹腾?”阿婆笑笑,收拾完残羹剩饭,坐到机杼前又继续织那匹还未完工的红布了。

  “阿婆织红布做什么?”我问道。

  “阿婆以前织布是为了等丈夫回家,我织一匹布要三天,倘若他春天去的,我就织布给他做夏衣,倘若他秋天去的,我就给他做寒衣。”

  “可惜呀,我做了那么多衣裳,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件件穿上,他就迫不及待地走了,夏初冬末也再不回来。”

  机杼吱呀作响,阿婆的声音很平静,是细水流长的思念,在心里满满化成岁月清淡。

  “我呀,出嫁的时候就穿了一身自己做得红衣裳,现在小阿泽长大了,我就给他夫人做一身红衣裳,绣上百鸟和鸳鸯,这一世都欢欢喜喜的。”阿婆笑着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了。阿婆在机杼前一心一意地织着红布,不久又小声地唱起民间新嫁娘的小调来,我望着木门外渐亮的天,像不知归途的南雁,全然不知下一步是如何。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