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烈火满城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4      字数:4255
  周围的百姓已慌了神,怕陈军识不清自己的身份误作吴军给杀了去,纷纷冲向刑场外。

  根根粗木围成的围栏快被人踏碎了,有吴军混在百姓里,妄想冲出重围。

  我料想方才那一脚是伤及腰骨了,此刻越发动弹不得。

  母亲立在邢台外,由李清一行人护着,见到此番情景却未有言语。

  阵阵血腥味令人发呕,我只盼望着这场杀戮能尽快结束。

  突然,混乱的人群之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我向人群那边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失声痛呼。

  “我的孩子!”

  我愣住了。阿泽搀扶着我的双手竟也有些颤抖。

  “啪”地一声,母亲手里的那串念珠碎了,淡淡地檀香在浓烈的血腥味之间很快便隐没了。

  百姓们听到那一声痛呼后似乎也呆住了,人群有片刻如死般地寂静。但随着一声又一声从不同人嘴里发出的痛呼后,百姓们开始前所未有的恐慌起来。

  陈军开始屠城了。

  原来他们要杀的不只是吴军,还有京都的百姓!

  “保护公主!保护王后!”李清吼道。

  阿泽拔出佩剑,将我护在身后,李清的人马将母亲紧紧围住,一时间剑拔弩张。

  有百姓看到王后和她的士兵们,像看到最后一丝希望,拼了命似的往邢台跑,却在半路上就被陈军一刀毙命。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救救我们!”

  我听到有人在竭力嘶喊着。

  那是越国的百姓,是真正生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陈棠月!”母亲颤抖着大喊那人的名字。

  我抬头去看,却发现那人已经消失在城头。

  冲天的血腥味在具具尸骸之间,我的额头已布满汗水。

  腰上的伤真疼啊,像痛到骨子里,痛到五脏六腑,痛到心扉。

  周围渐渐没了声息。而我眼前阵阵发黑,连天色都觉着是暗的,像是雷雨要来了。

  承阳公主问斩,嘉陵王在城外,林家军在城内。若有反心,陈军便有足够的理由铲除林家和江南秋氏。

  我不知道这是杜静安的安排还是陈世子的安排,但我知道,这是对越国最后的警告。

  “将承阳押回长乐殿。”身后有士卒说。

  “越西!”阿泽急切地唤我,想确定我是否安好无恙。

  “我无大碍,”我撑起身子说,“莫要忤逆陈世子。”

  我还未站稳,身后围过来的陈军就钳住我的肩膀,我踉跄了几步,阿泽见状要来馋扶,前头的陈军便立马拔刀。

  “少将军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那士兵说。

  想来陈军对林家还未起杀心,念及此,我稍稍松了口气。

  母亲被林家军护着,见到陈军只受令将我带回,并未处决我,似乎也松了口气。

  “西儿……”母亲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我明白,母亲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此刻她在不能为我谋划些什么了。

  母亲遁入空门,便是想将前尘过往统统抹去,再不踏入俗世中来。她已经为哥哥操碎了心了,此时又要为我而担惊受怕,身在佛门也不得安生。我被送回长乐殿,阿琼早已准备好热水以供我梳洗,但她未料到我此刻竟连站起身子都十分艰难。

  “我的小公主哟!”阿琼轻声唤着,抹了抹眼泪才命人将我抬进殿中。

  我在地牢中从没填饱过肚子,加上方才又受了许多事,腰上的伤越发疼痛难忍,连我也未料到竟让我不能站起身,脑袋浑浑噩噩的,刚挨着床榻就昏睡过去了。

  醒来时我觉着身子清爽,想来阿琼已为我梳洗完毕。我见殿里殿外都无人影,连平时守在殿门外的宫人都不见踪影,正觉奇怪,阿琼这时推门进来,我便问起此事,阿琼面色凝重,未有言语。

  我心下顿时涌起一阵不安来,隐隐觉得有山雨欲来之感。

  “陛下还在承阳殿。”阿琼说,“三日前吃过药安睡后,徐公公便唤不醒陛下了。”

  我心里难受,却如何也流不出泪来。今日几千条性命在我眼前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消失人间,那些尸骸和鲜血,无不在诉说着君主的无能。

  父王该承的罪一件也未承,走时却又那么安稳。

  一闭上眼,便是方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样子。

  我怕极了。耳边总回想起人们朝着我呼喊的声音。

  “你真无能!越王真无能!”

  “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的脑袋隐隐作痛,我已料想到今后无数个不能安睡的夜晚了。

  “徐公公呢?”我问。

  “在承阳殿守着呢。”阿琼默了默,“算是送陛下最后一程吧。”

  我听了便也沉默了。徐公公的母亲前年去了,家里再没人了,徐公公十二入的宫,随父王兜兜转转也有四十余年了。早些年母亲还在宫中时对我极为严厉,徐公公每每出宫,都会带些民间的稀奇玩意儿来哄我高兴。

  “今夜将子义抱到我的殿里来。”长乐殿静得毫无声息,我越发不安起来。

  阿琼许是看出我的不安,抚了抚我不觉攥紧的手,道:“奴婢去准备些安神香来,公主今夜要好生休息。”说罢,便转身出了殿门。

  殿里一时间便只剩下我一人,脑袋又隐隐作痛,我揉着眉脚,却终是不堪疼痛。

  我想起母亲旧时也患头疼的隐疾,每每发作便一夜不得安生,以至于后来将长乐殿一偏殿专用作盛放药草。思及此,我顾忌着腰伤,缓步走出殿门,朝那偏殿走去。

  那偏殿在最南边,又隔着一处庭院,除却医官和平日里送药煎药的宫人,几乎无人到此。

  母亲离宫后,这里便被封锁了。我才进到前院,便见到不远处的玉阶上有绵延的血迹,像是不久才染上的,触目惊心。

  方才退下去的那种不安又强烈地涌上来,我的心跳地急促,最终还是迈开步来,推开殿门。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搁药的架子几乎占满了殿室。我在空隙中艰难地行走,突然脚下不知被何物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腰伤未愈,我疼得眼前发黑,眩晕感过后,我才勉强撑起身子回头看。

  是衣裙裹着的已没了声息的蓼茸,我的贴身侍女。

  我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眼泪突然就掉下来。几个时辰前的那场杀戮一下子涌进我的脑子里。

  我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哭得歇斯底里,我忽然明白为何长乐殿突然就安静了,那些宫人都在这药架子底下。

  此刻所有的委屈、愤怒、无助都向我涌来,我从南鹊山寺回到京都,顶着一个“承阳公主”的名号,只是为了让那人的仇恨皆迁怒到我身上。我做着那么多冒险的事情,照顾奄奄一息的父王,救下越世子的嫡长子,一件一件,他从来无言。

  可是父王还是没了,不是太医院的药调得不好,那根本就不是救命的药,宫里的人也都被屠杀殆尽,甚至连京都的百姓我都没能保住。

  也许这原本就是他的报复,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给我看。

  我倒在地上,突然泪就断了,像是枯涸太清池,有些绝望了。目光无神的落向唯一开着的窗子,透过雕花的窗棂能看到雾蒙蒙的天。

  雷雨要来了,我这样想。

  脑袋昏昏沉沉的,方才那一场痛似乎将我所有的气力消耗殆尽,我渐渐昏睡过去。

  梦里他在笑,像是那年除夕的样子。周围的烟火很亮,衬得他的容颜更加明媚。可是突然他就冷漠起来,冷着眼看我,像白刃似的,割着我的双眼。

  天上的孔明灯染上了烟火,似团火球直直坠下,就落在我和他之间。

  梦里我似乎也能感觉到那灼烧感,我的裙摆被火锋烧着了,沿着长裙就要蔓延上来。我着急地弯下腰去,想将那火舌扑灭,可是灼烧感越发强烈。

  我最终不堪疼痛惊醒过来,却见眼前一片明亮。

  绿纱窗快被烈火屠烧殆尽,火光一下子涌进殿里。有些干药草已经燃烧起来,殿里的帷幔被烧成灰烬,从半空跌落下来,像枯叶蝶。

  我看向窗外,在冲天的火光中看到隐隐的繁星。

  今夜月色无垠,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此刻我的心跳得很平稳,腰伤不那么疼了,我却没什么力气再走出去。有点累了,这种疲倦或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从父王用御辇将容华夫人抬进越宫,从林叔被发配西北,从我第一次走进承阳殿。

  这样结束也很好。我生在人间,为历悲欢,如今生欢、聚喜、离愁都一一尝过了,也算圆满。

  我倒下身子,闭上双眼,想回到方才梦里的除夕,去好好看一看宫外的烟火。

  半梦半醒之间,我却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像噩梦惊醒后被人从母亲怀抱里抢走的孩子,茫然的惊恐。

  “公主!”阿琼在殿门外喊着。

  我撑起身子,殿门的镂空雕花已经被烧成灰烬了,我从那缝隙往外看,阿琼正焦急地站在玉阶下,半个身子都探出来。

  见到我在烈火之间,阿琼像见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霎时就冲进来。

  殿中的烟火味太烈,我几乎不能呼吸。见着阿琼冲进殿里,我也越发着急,勉强站直了身子,蹒跚前行。

  药架子被烧焦倒下,藏在底下的尸骸便也显露无疑。长乐殿里原是尸横遍野,阿琼怕我见到,就藏在这最角落的地方,用药味隐着。

  阿琼绕过已倒下的柱梁和散乱的药架子,快到我身边时,突然就被头顶上落下的一截烧的火红的木头砸中了左肩。

  阿琼一声吃痛,软了下身子,像是立马不能动弹了。我心下着急,赶忙过去搀扶。

  阿琼疼的直冒冷汗,却仍旧坚持着将我送出殿外。

  徐公公抱着子义在殿外候着,见我出来才略微松了口气,却又赶忙说:“老奴备的车就在外头丘墟道上,李副将在候着,公主动作快些。”

  丘墟道?我倒从未听说过,只记得小时候长乐殿外有一片林子,十分杂乱,隐隐能见到一条小道,却已是被封锁了的。原本在长乐殿的宫人都鲜少知晓,若徐公公不提起,连我竟也忘了有这样一条小路。想来如今能离宫的便只有这条路了。

  阿琼接过正断断续续抽泣着的子义,徐公公便带着我和阿琼快步绕到丘墟道上。

  李清一行人正候着,见着我来了,匆匆行礼,就催促着我们快些上马车。

  我与阿琼坐定后,见徐公公只身立着,未有要上车的意思。

  “徐公公!”我唤他

  “老奴就送公主到这儿了,”他微微笑着,像从前偷偷送我和哥哥溜出宫去一样,等天色近晚了,便候着我们回来。

  “徐公公!”我有些哽咽了,嗓子哑着像说不出话来。

  “老奴伴着陛下四十三载,如今也让老奴送陛下最后一程吧,”说着,他似乎也有些哽塞,却又微笑起来,微拂双袖,跪下身子,作揖拜道:“奴才恭送承阳公主。”

  我默声抽泣,脸上的泪似乎怎么也擦不干。

  “公公平身吧。”我道,放下了车帘。

  外头李清一声令下,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前进。

  天被染得火红,月华很淡,却显得无比凄厉。冬夜里那声惊雷终究响了,震得我心惊胆战,再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