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岑番外 上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3731
  她刚满九岁的时候,府上来了一个人。

  仆人说那人是从王宫里来的,身份如天般尊贵。

  她不喜欢王宫的。她七岁的时候随爹爹去了越王的中秋宴,到宴上的时候和爹爹分开了,有宫人要领她去别的地方。她害怕,拉着爹爹的长袖就是不松开,还抖了哭腔。爹爹蹲下身来哄她,好不容易才将她安抚下来。她抽着鼻子,从她爹宽大的衣袖里抬起小脑袋来,却看见宴上的人都看了过来,有些甚至毫不避讳地笑起来。她抽抽鼻子,又躲到她爹的衣袖里,宴上的笑声更响亮了。

  “林甫,你这女娃可没你半分劲儿。”

  她听到一个最响亮的笑声,那声音还叫了爹爹的名字,她躲到衣袖后边,只露出两个湿漉漉的眼睛朝殿上瞧,只见那最高王座上的人也瞧着她,见她抬起脑袋,又笑了起来。

  她有些恼了,低下了头。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她再抬眼,却瞟见王座旁边的人。

  他也瞧着她,却没露出笑来,只是认真地看着她。慢慢地,她也认真地看起他来。

  他长得很好看,像……像什么呢?她皱起了眉头,对了,像每逢庙会,从庙里得来的雕刻精致的木雕娃娃,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很是鲜亮。

  他见她一直看着她,便移开视线,把脑袋转向一边了。而她爹见她没有再哭的迹象了,便叫宫人将她领到一边女眷的席上了。

  她见到绣花的垫子便一屁股坐下来,还没等坐稳,已经听到了笑声。这笑声与方才王座上的那笑声不同,有些尖利,她很不喜欢。

  “到底是武将之女,连基本的规矩都没学过么?”

  她闻声抬眼,见对面的女子弯着唇笑着,而周围的一些女眷也都掩着笑意。

  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她们不喜欢她。

  她低着头,捂了耳朵,不想去听这些人说话。

  “那不是倒酒的宫人的位置么?怎么坐到那儿去了?”

  “她的位置不知谁给撤走了。”

  “那就该是她的位置,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那些声音都一起笑了起来,她觉得难受,抬起头来,却正巧看见另一边的席上,方才那人正皱着眉看着她。

  她心里觉得,他应该是不讨厌她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不喜欢她。只是见他看着,心里更加难受,便又低下头去。

  她垂着头听着那些人的刻薄话,心里祈祷着这中秋宴快些结束吧,她想牵着爹爹的手回家。

  她想着,周围却突然安静了。

  “拜见王后娘娘。”那些人说。

  她抬头看,一个穿着绛紫华服,头上戴满金钗步摇的人正立在她身后,那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人儿。

  这时她突然想起那些人说的“王后娘娘”,爹爹说,在王宫听到“王后”、“陛下”、“世子”、“公主”必须要跪下行礼才行。

  她赶忙站起来,要跪下身子。

  一只手扶了她的肩膀,那只手的指甲上绘有红色的花,原来指甲上也能绘花。

  她随着那只手又站起来,鼻子嗅到一阵好闻的香味。她抬眼去瞧,见到王后娘娘绛紫的腰带上挂着一只绣满花纹的袋子,那袋上绣着许多的花鸟,每只鸟的尾羽都很长,金色的,很亮很亮。

  “你就是林甫的女儿?”

  头顶上传来很温暖的嗓音。

  她抬起头来,见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嗯。”她点头。

  “你随我去那上边坐可好?”王后用那双绘了花的手指了指王座旁边的位置。

  她顺着那手指看,看到方才一直盯着她的小小少年也在上边正襟危坐。

  “嗯。”她点头,那里都是不讨厌她的人。

  “好。”王后说着,牵着她的手去了上座。

  她发现刚才王后牵着的孩子正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有点像阿泽见着她吃糖人的样子。她摸摸袖袋,今天连萝卜糕都没带上一块,便只好和那小人儿大眼瞪小眼。

  这时,一只手拿着一块芙蓉糕递到了那小人儿嘴边,那小人儿张开小嘴一口咬了下去。

  “小心些,别噎着。”那人带着温和的嗓音说。

  她这才看到那只手的主人,原来正是认真看着她的人。

  “哥哥。”那小人儿吃完了芙蓉糕,甜甜地唤了一声。

  那小小少年笑了笑,将那小人儿搂在怀里,那小人儿在怀里也不安静,吵吵嚷嚷的要吃这个要吃那个。

  “岑儿这边来,”王后一面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一面又朝那少年轻声嘱咐,“长晤,别喂她吃了,一会儿积食了夜里睡不安稳。”

  “西儿能吃着呢。”那少年笑得温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将准备喂给怀中小人儿的芙蓉糕掰小了。

  长晤?原来他就是爹爹常常夸奖的那个小子。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在越王的中秋宴上。那时候她还小,他还年少,还不懂何为生别离,只为新相见而欢喜。他来林府的时候已经十三了,认了她爹做老师。每天她刚起来做早课的时候,见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那时候她小,喜欢庙里的木雕娃娃,也喜欢他。每天她做完早课,他还没能休息,她便坐在檐前玉阶上,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和她爹练的那些招式,时不时也学着些。久而久之,也会了些功夫。有时候他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要她也来过两招,她当然是赢不了,他也时常让着。

  他在林家待到了十九岁,自她爹被发配西北后,仅回过两次宫。一次是王后离宫,承阳公主已绝食两日,他回宫去照顾妹妹,另一次,是他回宫面圣,求旨与她成婚。

  越王驳了他的请旨,当晚,他带着她去了越国祭奉先祖的庙堂,在那儿同她行了成婚仪式。

  她记得他满怀歉疚地将婚书从怀中掏出来,他张着唇说着什么,她似乎听不见了。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心疼地将她的泪水擦干,他又说了些话,似乎想要即刻得到她的回复,她还恍惚着,却明白他在问什么,郑重地点头应了。

  他在林府办了场婚事,越王震怒,先后传旨三旨,他皆不予理会。见她担忧,也只是笑着去抚她的眉头。

  一个月后,越王传了第四道旨,要他进宫面圣。她握着他的手,随他一同去了。

  承阳殿上,她第一次见识到帝王的怒火,他跪在她前面,挡住了扑面飞来文书,他的脸被锋利的纸页划伤了,原本无暇的皮肤顷刻便起了道道细痕。

  她心疼,抬头想对越王说些什么,却听他沉沉地说:“事已至此,陛下要如何,长晤皆受着。”

  越王大怒,反身拔起长剑,大步走下御阶,两边的大臣皆跪伏,喊道:“陛下息怒。”

  她感觉不到他们有任何想要越王息怒的意思,她眼看着那长剑步步逼近,他无一丝闪躲之意,一下子慌了神。她立起身来,想要挡在他前面,想对越王说些求饶的话,却被他紧紧拉住。

  这一剑,他要闷声受着。

  她眼见着那长剑就要劈下来,甚至有些绝望了。

  突然,长剑被一双纤小的手握住了,锋利的刃划伤了娇嫩的皮肤,霎时鲜血便从指缝间溢出,鲜红的血色顷刻间染了如玉的肤色,让她觉得触目惊心。

  “西儿!”

  她听见他喊,才想起那个中秋宴上的小人儿,他最疼爱的妹妹。

  她抬眼望上去,那人儿挺着单薄纤弱的身子挡在她和长晤身前。

  “你来做什么,快回长乐殿去!”越王冲着越西怒道。

  “我若不来,父王真的要杀了哥哥么?”出乎意料的,越西的声音平静地像一碗水。

  “他还是你的哥哥?孤的儿子?他现在已经不听孤的旨意了,再过不久他就该造反了!”越王说着,就要抽出长剑来,却被越西紧紧握着,血渗出地更多了。

  “你!”越王看着越西,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要造反的不是哥哥,是王宫外的百姓!”越西字字清晰,响在偌大的承阳殿上。她有些惊讶,一个十三岁的娃娃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何况,那是受尽宠爱的公主。

  越王看着越西许久,终于狠心拔出剑来,将长剑扔在地上。

  长剑在地上划过,发出尖利的声音,让她心里一惊。

  “传旨,世子越长晤即刻前往关都驻守,稳定军心。”越王走时下了旨,要他驻守关都。

  他在前面低垂着头,什么反应也没有,越西也静静立着。

  殿内的大臣都走光了,他这才拉着她站起身来。她记挂着越西的伤势,想过去看看,才想迈步,却见一个宫人已经拿了纱布和药来,小心翼翼地擦拭越西的伤口。

  那是个宫女模样的人,身形欣长,几乎和长晤一样高。十指纤长,指骨有力,轻轻地将越西受伤的手包在手心里。

  那宫人微微转过脸,她这才惊异这宫人竟如此貌美。面若美玉,貌若海棠,双眸低低地垂着,眉轻皱,正仔细地查看越西的伤势。

  越西的眉也紧皱着,不知是否是伤口太疼了。

  “怎么随便就跑出来了,”越西对那宫人说,“若是被那个瞧了去,我还要在父王面前伤一回不成?”

  那宫人不说话,将伤口稍微处理之后,便垂着头立在一边了。

  长晤见越西无大碍了,才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越西的脑袋,“怎么随便就跑出来了。”

  这回轮到越西睁大眼睛望着长晤了。

  她见着越西这般摸样,觉得煞是可爱,忍不住嘴角上扬。

  “岑姐姐。”越西轻声唤她。

  她抬眼看着这小姑娘,她没见过越西几次,却觉得很是亲切。她心里仍是记着越西小时候的模样,在长晤怀里甜甜地叫着“哥哥”。

  如今王后也离宫了,怕是对越王已失望之极。这小丫头才十三岁呢,就要自己一个人在这座王宫里活着了。

  她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高墙里,谁不是辛苦地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