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转成空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3722
  陈军浩浩荡荡地启程回国了。吴修领着三十万吴军驻扎在距华城最近的襄城,因此,吴军比陈军先行出发,陈军则紧随其后。

  我还是坐在车厢里,前前后后随了不少人,多是下赐的女眷,这些女眷中大多是从前越朝的王公贵族,不会骑术身子骨也弱,索性也安排了车马,一厢一厢拥挤着。我同毕安同乘一辆车马,坐在一处却也一路无话。

  我掀开车帘往外看,此处已是郊外了。放眼望,入眼的皆是枯黄枯黄的草,浅浅地铺在空旷的地上。燕子归来也晚,有几株桃花已冒了些粉红花苞出来点缀,却无春鸟来,很是寂寥。

  毕安是觉着我念家了,遂一路无言,不忍打搅。此去陈国,我大概是再无缘回到越国了,母亲在南鹊山寺可还无恙?母亲头疼的隐疾很是让人担忧,阿琼此此随苏姐姐回京都,大概是会去山寺陪着母亲的,有阿琼在母亲身边,我倒是可以宽心不少。

  “我在越国听到些民间的小调,唱给你听听。”毕安笑着说。

  我放下车帘,也笑着应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到底是年纪大了。”毕安咳嗽了两声,声音已有些沙哑。

  “公公唱得很好。”我道。

  “我九岁就入宫了,这还是四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民间的小调,果然是同宫中不同啊。”毕安笑着感叹,我却见那笑中有微涩之意。

  “公公也曾念家么?”我问。

  “我的家已经记不清在何处了,”毕安的声音放得很悠远,“这宫墙啊,进了就不容易出来。”

  我便也无话了,我这前半生葬在越宫里,后半生,看来要葬在陈宫了。

  车马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传来兵戈相击之声,四方渐渐喧哗起来。我见毕安神色也略显紧张,知道事发突然,恐是陈军遭袭。

  我掀开车帘探出头,见四周被精骑团团围住,陈棠月就在我这车厢的前面,着了那晚在长乐殿重遇他时的淡青长袍,长发只束了一只玉冠,耳后有几束青丝懒懒垂着,身形还是清瘦。坐在马上,不慌不忙。

  “保护世子殿下。”有人大喊。

  周围精骑都纷纷亮出佩剑来,情势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报——”前方有探兵来报,“世子殿下,前方有不明军队突袭吴军,另有一支军队正往我方赶来。”

  陈棠月听后默了默,让那探兵退下。

  “传令下去,上将军林甫护城,少将林泽前来接应。”陈棠月吩咐道。

  “喏。”四人应声接传军令。

  林泽就驻扎在京郊,此处刚出京门,又离华城城关不远,他应该会很快赶来。

  前方的刀剑之声越发近了,我掀起车帘一觉往外瞧了瞧,除却后方车马中的女眷神色慌张地探出头外,周围将士都十分沉静,显然是久经沙场。而坐在我对面的毕安已经收了方才的紧张,不时轻扫浮尘,显得气定神闲。

  我正要放下车帘,却直直对上后方车厢里投来的目光。那女子面容姣好,眉脚有一颗朱砂痣,我见着很是熟悉,在心里默默思量了一番,才想起父王遭大伯父追杀之时,曾有一侧妃被留在王府,彼时那侧妃已有身孕,后来父王入住越宫,才接那侧妃进宫册封为和贵嫔。那女子便是和贵嫔之子,长公主越靖婉。

  陈棠月释了三人的罪,她便是其中之一。

  除却宫宴外,我几乎不曾见过其他王孙公主,就连太傅也是母亲单独找了苏见青来,加之父王对我恩宠至极,令其他人对我敬畏有加,不敢招惹,致使他们与我毫不亲近,见着我也只唤一声“承阳”罢了。

  所以我对这位长公主印象模糊,只记得阿琼曾夸过她温婉大气,举止得体。

  此时见她倒是清简不少,只简单将青丝绾在一边,搭在肩上,发髻处有一只玉兰簪。

  她眼里也无太多情绪,只是比从前见到我时更加淡漠,是宫里人最常有的样子。

  “这是你姐姐?”身后毕安问道。

  我放下车帘回过身来,答道:“不是,她是长公主。”

  毕安淡淡笑了笑,没答话。我以为他再无话了,须臾,毕安轻声道:“你也是公主。”

  我看着他,不知这话是何意。毕安笑了笑,却是真的再无话了。

  前方的兵戈之声不绝于耳,却无靠近的趋势,想来是陈军已将局势控制住了。林泽此时却还未带兵前来,我往回看,城关处倒是布满了林家军,林甫带兵立于城门上,随时待命。

  想来阿泽是因林岑之死记恨陈棠月,故不肯带兵前来,借此忤逆之举来泄愤罢。

  我总担心阿泽因年少气盛冲撞陈世子而受忤逆之罪,如今陈世子终于移驾回国,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如何能如此妄为?林岑已经没了,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去。

  “报——张英风将军已击退敌军,生擒其首领。”有探兵来报。

  车马终于又继续前行,而陈军在襄城又停了下来。城里城外皆是吴军,我掀开车帘来看,外面地上四处横列着未来得及清理的尸首,车马驶过,留下两行沾血的痕迹。

  我听见后方车马里有人小声地惊呼,但很快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人遏止了。接着便无人出声了,四周一片死寂。

  “啊——”

  我听见前方高台处有人在痛呼。我掀开车帘,高台处那人跪伏在地,脸上带着青铜的獠牙面具,左臂鲜血直流,数名带着面具的死士被拘押在高台之下。吴修着了一身月牙白袍立在高台上,右手持剑。那白袍上沾了几滴血,吴修似乎毫不在意地样子,拿着剑缓缓移到那人半跪的左腿上,右手轻轻使劲刺进了那人左腿上,又慢慢沿着腿根下划,到腿弯处微微一挑,顿时鲜血四溅。

  “啊——”

  那人又是一阵痛呼,却似乎是咬着牙强忍着,喉咙里发出混沌的声响。

  吴修俯下身来靠近那人,左手在那人的面具上轻抚了抚,却怎么也不揭开,见那人身体一颤,轻笑了声。

  我听见前方有人柔声道:“静安见过殿下。”

  侧头望去,那女子着了姜红的花绘彩锦,耳后别了一只繁花簇拥的簪子。

  是杜静安。

  众人皆传,吴王长子多流连烟花之所,垂怜戏子,偏爱明艳之色。

  “静儿!”那人在高台上费力撑起身子,高声呼唤。

  杜静安一僵,顿了顿,却抬眼对吴修笑着柔声道:“殿下召静安来此所为何事?”

  “静儿…”那人闻言又唤了一声,似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杜静安却未理会他,只仰着娇俏的脸向着高台之上的吴修。

  吴修闻言笑了笑,不明意味。走下高台来,到杜静安跟前时,低头掐了她的下巴,让她仰起脸来:“这身打扮很和我心意。”

  杜静安愣了愣,很快又笑了起来,很是明艳。

  “静儿…”那人还在高台唤着,只是声音颤抖着,抖了哭腔。

  杜静安的目光丝毫未在那人身上停滞过一刻,依旧明媚地笑着随吴修走了。

  “静儿…”那人有些虚弱的哭腔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他跌卧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绝望地恸哭着。

  高台之下,数名死士皆被一刀封喉。

  我见杜静安依旧微微笑着,仿佛从不识得高台那人,只是她紧握的双手有些发白。

  我放下车帘再不往高台那处看了。

  “怎么?觉着可怜?”毕安问。

  我摇摇头,道:“不觉着,只是心里揪着。”

  “见惯了心里就不揪着了,”毕安轻叹了声,“那时候我刚入宫两月,亲眼见着一个给了我些许帮扶的宫女被人硬按在水中溺死了,我为这事儿哭了两天,眼睛哭坏了,第三天因这眼睛不好使漏添了一盏灯,当晚被罚在院子里跪了一夜。”

  “打那儿以后,我便再不哭了。”

  “宫中没有去留,都是生死。天天为这些个事儿哭成泪人儿,还不如在主子身上留点儿心。”

  毕安扬了扬浮尘,又叹了口气。

  “谢公公提点。”我道。

  毕安轻合双眼,再无话了。

  那是吴席。只有他能如此大胆,仅凭一己之力妄图奇袭陈吴两军。我原以为身在位高者,皆是无情之人,吴席虽对杜静安宠爱有加,但不过似父王宠幸新入宫的妃嫔,图个新鲜罢了,不曾想,他是真动情了。

  只是吴席方才已被吴修挑断手脚筋脉,又带兵突袭陈吴大军,要想坐稳这吴国世子的位子,应是十分艰难了。

  是非成败皆不由人,再者,我如今也不过一浮萍而已,那里能看得见那正居高位者之间的博弈。

  很快陈军便路过柳城。早晨刚下过一场雨,远远看去,毗岵山被藏在云雾之外,若隐若现。

  “三军停进,扎营休整。”有将士传了陈世子的命令来。

  毕安拿来些干粮和水,“或有些难以下咽,请越姑娘稍忍耐。”

  “无妨,能下咽便不算差,劳烦公公了。”我拿过毕安手中的干粮,细瞧是粗面做的馍馍,同那次在阿婆家吃的相差无几。

  “世子殿下同将士们同吃同寝,说起来这还是殿下第一次带兵出征。”毕安说着,往主帐那处瞧了瞧。

  我回头望向毗岵山,雨过天稍晴,云雾散了,山腰那方挂着连绵的缟素。想来哥哥和林岑就葬在那里。

  马上就要到关都了,关都之外,便是他乡。从今往后,我与越国,便只剩下千里孤坟了。往后的重阳,都无人到此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