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香如雪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3674
  走走停停约莫一月,陈军才进到陈国央都,再往后,便是陈宫了。陈军大半都驻军央都外的珞城,被俘下放军营的女眷便也在珞城了,早先在越国时候,便已有些公主受不了这种屈辱已经自尽了,路上病倒了两个,想来是绝望了,拒不喝药,白白病殁了。所以熬到珞城的,就寥寥几个。越靖婉在送别那些王孙公主时有些哽咽了,但很快便收敛了情绪,再不作声了。

  我在路上着了风寒,头一直昏昏沉沉的,有两次直接昏睡过去。梦中有人托起我的身子,喂我汤药和水。我估摸着是毕安,醒来后便对他道谢,毕安微愣了愣,笑着应了。

  我觉着奇怪,却也未作他想,我想大约只有毕安念着从前旧情,对我再三照拂。

  听闻陈宫种了许多海棠,此时见了,却都是桃花杏花在争春色。想来这会儿不过三月,海棠还未开。

  “臣参见世子。”

  我听见有略显粗犷的声音传来。我随着毕安下车来,见到来人身着铁甲,面上虽无表情,却因沾了许多沙场的风尘而显得格外刚毅。我觉着来人有些熟悉,方才想起一年前在柳城外的毗岵山,便是这位将军救了我和陈棠月。我记得哥哥在信中说会有一位名张百林的将军前往柳城搭救,让我务必撑到那个时候,想来,这位便是张百林了。

  只是那次毗岵山的记忆对我来说无异于噩梦,但好歹让我见识到了真正的陈棠月。

  张百林见到我,微微有些诧异,复看了看了陈棠月,才敛了神色。陈棠月往陈宫里去,张百林便在后头跟着,一路上不停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将这五六个月的军政事务都要交代清楚了。毕安也随着陈棠月往前走,我正要跟上去,越靖婉领着一娇小的女子却抢先一步上前了。

  那女子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很是娇小玲珑,应是乐阳公主了。乐阳我没有太多印象,但模糊记得她是越靖婉的同胞姊妹,却不大与这位撑着越王室门面的长公主相交,倒是同杜静安相交甚好。

  我稍愣了愣,见毕安回过头来寻我,才回过神来赶忙跟上去。

  再往前的宫门处,簇拥着十几位大臣,一见到陈棠月,便俯身跪拜道:“参见世子殿下。”接着,便一拥而上,一个接着一个地说着这几月来的要事,一路簇拥着陈棠月去了主殿。

  毕安需随时在陈棠月身边候着,我则跟着小卓子进了后宫内院。

  我同越靖婉和乐阳进了芳华殿,住在一处,同屋里还有三位陈宫的宫女。

  来人是从前在太和行宫偏殿教导我陈宫规矩的徐嬷嬷,我见着她微愣了愣,她却没什么表情,似是从未见过我一般。

  “芳华殿里的主子是饶贵人,从今天起,不管你们曾经是何尊贵身份,往后是主是仆都要分得清楚,免得掉了脑袋,成了这王宫下的众多冤魂的一个!”徐嬷嬷如是说。

  “奴婢谨遵嬷嬷教诲。”我与另外两人同声应道。

  “规矩该明白的都明白了吧?”徐嬷嬷看着我们三人问。

  “都明白了。”

  “好,”徐嬷嬷顿了顿,“饶贵人该用午膳了,越西,你随我来。”

  “是。”我应声,跟着徐嬷嬷出了小屋。

  我端着洗漱的雕花铜盆跟在徐嬷嬷后面。进到院门时穿过一大片梅花林。一小朵一小朵梅花簇拥,但因是冬末春出,枝桠上的点点红梅有些零星了,只瘦细的枝桠还僵立着,显得棱角锋利。

  偌大个院子只种了梅花树,且偏偏只有红梅着一种颜色。虽已是春出,却还余有梅花的香气,只是略微有些清淡了。林岑喜欢梅花,林叔便在林家院子里种满了梅花树,红如朱砂白如雪,母亲离宫前,每每冬天阿泽都会带着我去林家院子看梅花开。林岑随哥哥去了关都后,许是知晓战事长,又或许对越朝冷了心,并不愿再回去,哥哥在关都的宅子里也种了梅花林,陪着林岑细等落叶开花。我觉着梅花的香气太清寒了些,故并不怎么喜欢它的香气,只是十分欣赏梅迎雪而开得模样。

  殿中各个角落都搁置了暖炉,使得殿中温暖许多。我按着徐嬷嬷的指示将盛着热水的铜盆置在梳妆案一旁,后面的宫人便将准备好的鲜花瓣洒在盆里,纷纷紫紫的,乱了一盆水。

  我搁置好了便退到一旁,等候指示。

  “贵人请。”徐嬷嬷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嬷嬷辛苦啦。”

  我闻声望去,一女子自屏风后缓缓走出来。

  那女子一身淡紫的裙衫,裙衫上有绣了些繁复的暗纹,着了淡妆,眉眼之间很是温婉,青丝虽是简单绾起,却丝毫不显凌乱,别了一只青玉雕琢的木兰簪,显得素淡又得体。

  只是如今已是初春了,她却还着了厚厚的夹袄,又批了件狐皮披风。我想她大约是身子骨弱,有些畏寒。

  “这位便是越西?”

  我闻声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正看着我。四目相对,我顿觉失仪,一个宫人怎敢如此直视主子,于是赶忙道:“奴婢失礼,请贵人恕罪!”

  她闻言轻笑了笑,柔声道:“无事,你不必怕我。”

  徐嬷嬷看着我,朝那边梳妆案上的热水使了使眼色。我赶忙将那冒着热气的雕花铜盆端过来,拿了锦帕轻轻抬起女子的手来擦拭。

  “今年多大了?”她问。

  “奴婢年十六。”我答。

  她弯起唇角笑了笑,“这么小。”

  我刚擦拭完毕,一个公公模样的人便领着两列宫人盛着早膳进殿来了,我便也赶忙端着铜盆出殿去了。

  “贵人身子骨弱,今儿奴才备了冬菇鸡丝羹,给贵人暖暖身子。”那公公将一蓝金珐琅小煲呈到女子面前。

  “有劳肖公公了。”她笑说。

  侍候饶贵人用完午膳,我有片刻功夫得以回到那间小屋小憩。我刚躺在榻上,越靖婉和乐阳便回来了。

  “真真是屈辱,”乐阳的声音自屋门外传来,“那陈世子将你我二人召进陈宫来,竟然是做个下等的宫女,还得伺候这区区一个贵人。”

  “切勿多舌,”越靖婉打断乐阳的话,“昨日是昨日,你我二人眼下是何身份?是亡国奴隶,比平民还低上一等,难不成你想到陈军军营里去侍候那些个粗鄙的汉子?”

  乐阳一时被噎住了,叹了一声,又道:“我们那些姐妹才是可怜,不过那个承阳也算是可笑了,当年孤身一人去救了那陈国世子,眼下也不过是个下等宫婢,”说着,又轻笑了一声,“这也难怪,你瞧她哪里比得上容华...”

  乐阳的声音戛然而止,约莫是进屋看见我了。我懒懒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们,不予理会。

  “乐阳,切莫多舌!”越靖婉厉声道。

  乐阳轻哼了一声,倒是再不说话了。我睁开眼看了看,越靖婉走到床头小案边,将案上的小瓷瓶打开来,托起乐阳的手轻轻抹上。

  此时我才看见,乐阳和越靖婉双手皆已红胀,大约是做了什么粗活,难怪乐阳方才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毕竟曾是一国公主,是被人时时刻刻捧在手上的。

  越靖婉一恍眼便与我四目相对了,我倒也不觉气氛僵冷,微微莞尔,便又合上双目会周公去了。

  晚些时候,我便被徐嬷嬷叫去侍候饶贵人,到殿里时见殿中鸦雀无声。那饶贵人正倚坐在榻上,左手撑着头,右手拿着书卷正凝眉细读,膝上搭了块白狐裘,一旁的紫檀香炉上萦绕了些青烟。

  我候在屏风旁边,等着她的指示。

  “你可识得这童生?”须臾,她突然轻声问。

  见我有些呆愣,她又笑问:“我听说越国承阳艳冠天下,才绝无双,”她顿了顿,打量了我一番,“这艳我是见识了,这才不知是否是传闻中的那般?”

  “回贵人话,奴婢从前看过这位童生的戏本,都是些志怪小说罢了。”我道。

  “哦?”她微微一挑眉,“那你说说他都写了些什么书?”

  “不过是将妖魔绘得精致,却将人写得面目全非罢了。”我道。从前我托徐公公在宫外寻些稀奇玩意儿,有一回他便将一戏本带了回来,说是在宫外很受追捧,我翻了几页便也不瞧了,不过一戏楼的风尘中人罢了,流连烟花之地,想来这戏本也尽是俗尘之味。

  “听闻你师从苏见青,我想也是颇有些见闻,这俗人的戏本自然是受了风尘味,只是有了这烟花味,才写得是人间事啊,”她笑说,放缓了声音显得极其轻柔,像是对着自家的妹妹说着些家常闲话。她抬手将枕边的香炉掀开一角,将里边未燃尽的香料挑了挑,炉上的青烟稍大了些。

  “苏见青的<三国政>读得,这童生的志怪戏本便读不得么?你厌他是厌在何处?”这香闻着让人安神,连外边何时落雨了也不觉。

  “奴婢是觉着,童生一凡尘人,所绘之物却大多九重宫阙或是仙山灵渊,且多有不实,无根无据,虚太多于实了些。”我如是说。

  “读这些书不过是为消磨罢了,你权且笑看,自然不必同读苏见青的辞赋一般深究到字和句,想必这位童先生不过也是为消磨罢了。”她笑了笑。

  “奴婢受教了。”我道。

  她闻声轻笑,又翻了几页,凝声细看来。我便也不作声,退到一边去了。

  傍晚时我出殿门去,雨下了半日,才刚停歇。这早春的雨带了春寒,我被冻得一哆嗦,和雨和风催着梅花落,这院子便是一片落花残雨的景象,更显寂寥。春泥的味道和着些许嫩草的清香萦绕上来,问着很是让人清爽。

  我咳嗽了一声,这香里怎么有些古怪,多了一股浓厚又沉闷的香味,只是被梅花混了香,又被雨雪冲淡了些,我因着从前替母亲熬制汤药,对香气敏感了许多,这才闻着古怪。

  风又吹了起来,我紧了紧衣袍,快步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