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衷肠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3598
  我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梦里常常出现些从前的情景。有王宫高高低低的宫阙,有承阳殿前长长的玉阶,檐角还有积雪。

  我想念在江南嘉陵的那段日子,父王和哥哥早早出去,母亲临窗绣着素锦帕。傍晚时分,趁着晚霞还亮着,父王扛着农具推开篱笆门,哥哥从舅舅的府里回来,有时会拿着一些沿路打下的野味。

  那时母亲还是笑着的,哥哥也还跟在父王身后,而那时的父王还不是父王,是我最最亲近的爹爹。

  我想念那间尚能遮蔽风雪的草屋,一合眸就是水声鸟鸣,一睁眼就是连绵青山。

  我又看见阿无了,她立在那间小小的草屋跟前。这是我同哥哥、母亲、爹爹的屋子,这不是她应在的地方,我不要她待在这里。

  我伸出手去,想将她赶走,还未触到她的衣袖,身后的小屋却突然燃起熊熊烈火,我慌张极了,就要冲进小屋里。身后阿无却突然锁住我,似条铁链,我如何也挣脱不开。

  我哭叫着回头,却见阿无满面血污,冷冷地瞧着我,我又害怕极了,别过头去,却见眼前是长长的玉阶,前边是正熊熊燃烧着的承阳殿,里边是正合眸躺着的枯瘦如柴的父王。

  “不!不!”我哭叫着,眼前却又转了一副情景。

  周围仍旧是无边大火,地下却处处是横斜的死尸,前边有一人身披着染血的铁甲,再往前,是乌泱泱一片的雄雄大军。

  那是哥哥!我拼命呼唤他,却似乎无人能听到我的呼喊。哥哥仍孤身伫立在阵前,那边有人拿起弓弩,弯起弓弦,那银色的箭头闪烁着光,一下子就没入哥哥胸前。哥哥缓缓跪倒在地,那人终于露出脸来,是陈棠月。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两边脸颊还凉凉的,似是在梦中淌了泪来。Y

  眼前是重重帐幔,都是素色的,上边还绣着些暗纹,我想细瞧,却如何也看不清楚,眼前模糊着,如何眨眼也看不清。

  我撑起身子来,却觉着浑身酸软,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来,我受不住呻吟一身。有人似乎正在不远处,闻声便忙上前来。

  那人掀开帘子,我侧头去看他,却只见得一个模糊着的轮廓。我垂下头来,即便双眼是模糊着的,我仍旧知晓他是陈棠月。

  小腹的疼痛仍旧不时传来,我疼得蜷缩起身子,伸出手去捂住小腹,却触到一个温热的物什来。

  他将手伸进被衾,我有些抗拒,往里躲了躲。他顿了顿,倾身来环住我,双手轻轻握住我的双肩,让我侧倒在床榻上。接着,他将被衾里的东西拿出来,我见着那东西是金黄的。他将东西递给身后的宫人,那宫人又递来一个暗蓝的物什,他接过后又将那东西塞到我的被衾里,贴在我的小腹上。

  原来是小暖炉,怕我烫着才裹着层袄布,我贴着,痛感果然是缓解了不少。

  我才醒来,却仍旧觉得身子绵软,疲惫不堪,我半阖着眸,有人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那手有些凉,我曾将阿无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被她红着脸躲开了。

  “烧总算是退。”陈棠月喃喃着,将手移开,又将床帏放下来,让我安睡。

  又宫人将床便案上置的香炉点燃,青烟袅袅,困意顿来,我便又昏昏睡去。

  醒来时夜已深了,陈棠月正倚在床榻边上,拿着本书正瞧着。我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不大看得清他看的是什么。

  我觉着身子有些僵硬,便稍稍挪了挪身子,小腹贴着的小暖炉移了位置。那暖炉还是微烫着的,想来是才换过了。

  陈棠月见我醒了,忙将手上的书放在床头的桌案上,又吩咐人将粥呈上来。他扶起我,让我躺在他肩上,他则拿着小瓷碗一勺一勺将粥送到我口中。

  我并不知晓他是何意,我以为他是恨我的,才将林岑以那般残忍的方式处死。他如今这般待我,我却实在是惶恐非常。

  我侧过头,避开他送来的勺子。他见状倒是未发一言,只将碗又放回床头桌案上,又小心地让我靠在床头,便撩开床幔起身出去了。

  直到我隐隐听见殿门关上的声音才稍稍放松身子。看着他我总是僵硬着,我实在是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片刻后殿门又开了,从屏风后走出两个人来,我瞧着一个着了殷红衣袍,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翠绿衣裳、绾着两束发髻的人。我曾去芳华殿做过宫人,那着翠绿衣衫的应是千丰殿的宫人,只是那着殷红衣袍的人……

  “奴才毕安,见过越西姑娘。”那人说。

  原来是毕安,我稍稍放松了些。

  “殿下命奴才侍候越西姑娘,”说着,就冲着身后的宫人吩咐,“快去侍候姑娘用膳。”

  那宫人领了命便上前来,端起床头桌案上的白瓷小碗小心翼翼地呈上来。

  我见那宫人双手微微发抖,小脸低垂着,似乎是十分紧张的样子,猜想她或许是觉着我同宫中那些个妃嫔一般,得了恩宠便极为骄纵。

  “越西姑娘?”毕安见我久久未动,便出声小心试探着。

  我回过神来,见那宫人双手越发颤抖,想来是惧怕陈世子,现下心里正恐慌着。

  我伸手去接过白瓷小碗来,对那宫人轻声道:“你退下吧。”

  那宫人欲退却又似乎不敢退的样子,回头悄悄看了眼毕安的眼色,谁知毕安回头瞪了那宫人一眼,道:“看我做什么,主子叫你退下,你退下便是了。”

  那宫人瑟缩了一下,赶忙说道:“奴婢告退。”说罢,似乎是怕稍慢一步再被责怪,转身快步退下了。

  我一口一口喝着粥,喝得极缓,每每吞咽一下,喉咙里便如进了倒刺一般,扎得我生疼,胃中竟连这温温热热的粥也受不住,火辣辣的似乎就要烧起来。

  我觉着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但那小碗白粥也终于是见底了。

  毕安见我饮完了白粥,便上前来将我手中的小碗接过,道:“姑娘好生歇息。”便回身欲走,行至屏风处又顿住了,回过身又上前来。

  “奴才有句话,即便不当讲也讲给姑娘听听。”毕安说着,又半弯下身子,“奴才一直当您是承阳公主,即便是如今……奴才也打心眼儿里觉着您足以与世子共天下。”

  我听着毕安的话,心里却觉着荒谬,且不论如今身份之别,就单单是林岑之死……就单单是林岑死时那般模样,我便是再有十年也仍会记忆犹新,如何与他共天下?他的天下最不该多林岑这一抹血!

  我知晓毕安是何意,却还是垂下头,道:“公公何意,我心里明白,只怕是不能如公公所愿了。”

  毕安叹了口气,似乎是放弃劝说我了,转身欲走时,却还是张口道:“若是为了林家小姐……”

  我身子一僵,将床幔拉下来,道:“公公且退下吧,我想休息了……”我说得急促,不愿有人再提起此事。我实在无法再去回想那充斥着无边的鲜血和声声的恸哭,更无法去回忆锁在笼中如血红嫁娘的林岑。

  “那是杜家小姐私自做主的……”毕安说。

  “你说什么?”我顿住,将床幔掀开就要下床来,双脚才触着地身子就软下来,一下便跌坐在地。

  毕安忙上前来将我扶到床榻上,“姑娘这真是折煞老奴了!”

  到此时我才发觉,我的身子似乎是太弱了些,双眼模糊不清,双腿无法站立,五脏六腑如同烈火灼烧过一般,仿佛只剩着一丝气力苟延残喘。

  只是此时我无法顾及这些了,我攥紧毕安的衣袖,哑着嗓子急问:“你这是何意?小卓子说这是世子的意思,处死林岑是他的意思!”

  毕安似是担忧我的身子,轻轻拍了拍我发抖的身子,道:“姑娘莫急,姑娘莫急!”

  我仍旧攥紧毕安的衣袖,身子止不住地发抖。我不信的,我不信我所见所闻所恨的都是错的!我已经错过一次了,我已经将阿无看错过了,我不想再错第二次了。

  我心绪繁乱非常,毕安却似乎未看出我的情绪来,继续道:“殿下的意思,是将林家小姐同那孩子送出京都,可半道被那杜家小姐带着吴军截住了,那孩子被吴军当场截下,这林家小姐窝藏越王室余孽的罪名就定下了,殿下他…是姑娘去了刑场才知晓的,姑娘突然呕血晕倒,可把殿下吓坏了…”

  毕安又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太清楚,脑中似有一道惊雷一般,霎时便炸开了。

  他给林家与子义的,原来皆是生路。

  我带着子义四处奔逃,没曾想他原本便不会杀我。而真正想要杀我的,居然是杜静安!我自认与她从未结怨,她却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

  “在越国京都那场杀戮…”毕安见我呆愣着,似乎还不太确认我的意思,继续进言,“若是不杀吴军,那吴国便不会惧怕殿下,那杜家小姐对姑娘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可若是平白杀了吴军,这吴国便定然不服气的,所以…所以殿下便屠城来作罢。”

  我呆愣半晌,回过神来时眼眶已是酸涩不堪,脸颊不断地淌下泪来。

  毕安说完该说的话便起身走了,转身之时,似乎又想起什么,回身道:“殿下将姑娘接到这千丰殿来,便是让姑娘来做主子的,姑娘往后可别再把自己当成下等宫人了,姑娘去野宫那会儿,殿下可是连眉头都不曾松开过…”

  四月中旬的夜风带着些温暖的凉意,外头月华正照在朵朵俏丽的海棠花上。海棠本是清淡的,在万花争春的时候,竟连香也不入世俗来,此时月华照着,竟觉着有冷香暗暗飘来。

  我擦了擦眼泪,费力站起身子,又觉着身子太寒,遂披了件薄薄的披风,推开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