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再受试药
作者:庄潮生      更新:2022-04-30 18:25      字数:3627
  我便又随着璋萍走在这漫漫陈宫中,路过的宫人要么垂头默声走过,要么低声交头耳语。

  我突然记起从前宫中曾有一种开在宫墙边上的野花,我记不清那花的名字了,却记得每年冬末它迎着未消尽的雪开出小朵小朵嫩黄花蕊的景象。宫墙里边是枯枝残叶,梅花已经谢了,却似乎还有残香未尽。无人留意开在宫墙边上的野花,即使冬末是这般残损的景象,宫人们似乎更愿意去瞧那还未长出花骨朵的名贵花草。年年如此,独自花开,独自花落,似乎世间就单单多出这一种花来。我记得那花开到第五年的时候,就渐渐消殁了,再往后,便再看不见她躲在墙角暗暗盛开了。

  我问过苏见青,苏见青说这花开错了时辰,倘若是在初春与众花一同开着,即便是隐在姹紫嫣红中,总能得人一点怜春之心。可这花偏要开在万花凋零之中,梅花方谢,桃花未开,既无无双之色,却要争这无双的时辰,自然是多余的。

  此时已近五月,宫中海棠正盛,桃花杏花也都俏丽枝头,却无花能分得海棠的盛春之色。海棠本是无香的,这陈宫中似乎也闻不到其它花香了。

  璋萍似乎步步生风,走得极快,似乎晚上片刻便无法将我带至长虞太后跟前。临近正午,日头正盛,我额头渐渐渗出汗水来。

  我渐渐瞧出这并非是去寿禧殿的路,左转千回,我被带入一处宽阔的殿宇跟前。

  千丰殿。

  若我没记错,这便是同越国哥哥从前的居所一样,是世子的居所,陈国的东宫。

  我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来,只觉着再往前,便是深渊。

  到了前殿门前,那两个宫人便放开钳制我的双手,我得以松了松僵硬的身子。璋萍回头瞧了瞧我,仍旧冷漠,又示意两旁跟随的宫人退下。

  “跟我来。”她说。

  我便随着她进了殿中,殿中如同曦和殿那般宽阔,却更清简,除却四周垂地的素白帐幔,几张暗红的雕花屏风,临窗置了盛这青花瓷瓶的小案,便再无其它了。

  殿中十分安静,无人出声,却似乎又不同于寿禧殿那般叫人压抑着。

  绕过屏风,我便见到一旁正倚坐着的长虞太后,而玉阶之上的,便是世子陈棠月。

  他着了一身深色的袍子,其上有金线袖的祥云安稳。此时他正拿着一本经书细瞧着,似乎无心移眼。

  璋萍轻声挪步道长虞太后跟前,道:“越西到了。”

  “嗯,”长虞太后睁开眼,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抬头正巧同她四目相对,她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让人觉得发寒。

  “哀家听闻越西精通药理?”长虞太后突然发问。

  我已不及思索她到底是何意,只小心道:“回太后,奴婢只是略微知晓些草药罢了,谈不上精通药理。”

  “哦?”她笑笑,又问,“那你是如何知晓这甘草能治愈脓疮?”

  我听后心里一惊,赶忙跪下身来,道:“奴婢知错。”

  长虞太后竟不掩其在野宫布有耳目监视我与乐阳一事,我心里顿时生出一阵寒意来,她怕是要置我于死地了。

  “知错?”她笑着,又转头望向玉阶上的人,问,“世子觉着,这宫人私自出宫该如何处置?”

  陈棠月闻声却也未瞧过阶下一眼,只淡淡道:“自是按宫规处置。”

  长虞太后点点头,似是认同,又问璋萍:“这宫规是如何说的?”

  “回太后,杖责八十。”璋萍道。

  “这小姑娘可娇贵着,这样的责罚太重了些,”长虞太后蹙眉看看我,似是不忍,思索了一番,“便安排为王上试药吧。”

  “是,奴婢这就请杜芳兰。”璋萍应了声,便转身出殿去。

  那杜芳兰便是随璋萍一路从野宫来了千丰殿,这皆是由长虞太后安排好了。

  我记起那次为陈王试药的情景,那时虽是挨过了,之后却也只是派遣我去曦和殿侍奉陈王喝药罢了。或许初时长虞太后尚不确认我与越靖婉、乐阳三人之中,谁才是与陈棠月最为亲近的那个,遂只是谨慎试探。此番试药,长虞太后应是握着些确凿的消息,我应是在劫难逃。

  乐阳留在野宫,即使许嬷嬷心有不快,乐阳再受虐打,也好过落入长虞太后手中。越靖婉早前已被遣至长虞太后身边,我尚不清楚她此时是如何处境。

  我正理着心绪,那边璋萍已经将杜芳兰带进殿里来。

  “臣拜见太后,拜见世子殿下。”杜芳兰说着,就要跪下身来。

  许是觉着那杜芳兰行事太过拖延,长虞太后皱皱眉头,抬手道:“不必多礼了,快些备药便是。”

  那杜芳兰在弯下的药便又直了起来,走到一旁的璋萍已叫人备好了笔墨和纸砚的桌案边,提笔草草写了几张药方。璋萍见杜芳兰已将笔搁置在一旁,便命人去将药方拿走,去太医院取药。那宫人行至我身旁时,不小心踩着裙角踉跄几步,手中的三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子便落到我跟前。我见那药方子上字迹凌乱,墨痕乱颤,想来是这位杜太医年事已高的缘故,我匆匆一瞥,竟在那药方子上见着“断肠草”三字。我虽因母亲的隐疾略读过几本医书,却也都是安神调香一类,对于药草也只知一二。何况即便是对药理全然不知的人,也因明白这断肠草绝非是救人的药草。

  那宫人慌张地将药方子收拾起来,嘴里连连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方才杜芳兰欲跪拜行礼时,长虞太后已觉着他行事拖延,此时这小宫人又不仔细,将药方子洒落在地上,长虞太后更加不快,语气已然不善:“快些去熬药,别耽误哀家与世子的功夫!”

  那宫人惶惶恐恐地小跑着出殿去了。

  我跪在大殿上,只觉地下冰凉。

  “臣秦秋雁拜见太后,拜见世子殿下。”身后有人进殿上前来行礼。

  “平身,”长虞太后说,又皱皱眉头,“王上已有些时候没换过汤药了,你们这些御医的药方子换了好些也不见王上的病有所起色,真不知是如何担起这‘御医’二字的!”

  秦秋雁就跪在我前边,我见他脸色稍稍变了变,因垂着头,没叫殿上的人瞧见。

  “臣定当竭力为王上调好药方,王上龙体安康乃我大陈之万福,社稷之万幸。”秦秋雁说。

  “好了好了,”长虞太后打断他,“这些奉承话留到王上跟前去说,快些让这宫人试试药性。”

  “是。”秦秋雁领命,将一旁宫人盛着的汤药送到我跟前。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见着我顿了顿,眼里有些讶异,端着白瓷碗的手却没再往前了。

  我怕他耽误太久让原本已有些不耐的长虞太后再生恼怒,便伸出手去将白瓷小碗接过来,一饮而尽。

  秦秋雁有些呆愣,眼中闪过一丝不惹不忍,却无法有所动作,领了命就随璋萍出殿去了。

  这下那秦秋雁该识得我了,我心里泛着苦笑。还未整理好心绪一阵汹涌的钝痛便从小腹传来,我受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弯下腰去捂住小腹。

  渐渐地,那阵钝痛蔓延至全身,我渗出冷汗来。那阵钝痛使我渐渐失去支撑的气力,躺倒在地上。

  我半睁着眼,朦胧之间瞧见那边着了一身绣了金线牡丹华服的长虞太后低垂着眸子看着我,冷冷的,像是在看着一个垂死的猎物。那一眼的冷漠,让我觉着我不过是她与陈棠月博弈的一颗棋子,她根本不在乎我生死,只是在乎这盘棋的结局。她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博弈者,我在越宫十几年,从未见过哪个女人有如此野心和胆魄,如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士,肆意调动兵马,丝毫不屑以虚伪的面具掩饰自己。纵然是在越宫里运筹帷幄的母亲,也不得不时常在众位宫妃之间笑着刺探,慢慢周旋。

  胸口的心脏似乎随着呼吸慢慢紧缩,每一次跳动都被无限延长,小腹如同被带着倒刺的刀剑反复穿透,我几乎痛到无法呼吸。

  我呕出一小口血来,喉咙因躺卧着堵塞了欲出的鲜血,我试着撑起身子,却在坐起时又顿觉无力侧倒在一旁。

  朦胧中我觉着玉阶上有人正看着我,我仍因不断咳吐出鲜血而不停颤抖着。那绣着金线牡丹的华服终于从我身边走过,那长长的裙摆轻轻拂过地上的鲜血,使那血迹渐渐蔓延开来,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来。

  小腹的疼痛我已渐渐感觉不到了,我只是觉着身子很凉,像是坠入深秋的湖水,又冷,又绝望。

  有人托起我的身子,擦去我嘴角的血迹,将我护在怀里。

  “快去叫张裕生!”那人说着,似是十分着急的样子。

  殿里脚步声凌乱而急促,似是在为着什么十分不得了的大事。

  “越西,你看看我…”我似乎现在深海里,有人正站在岸边唤我。

  “越西,”他又唤我,“你睁开眼看看我,阿无回来了…”

  阿无回来了?

  我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眼前有一张同阿无一样似月华般清冷的容颜。我想他应是很着急,眉头皱在了一起。

  我触到他的眉眼,却瑟缩了一下。不是的,他不是阿无,阿无不会回来了。阿无还守在长乐殿,长乐殿没了,阿无就没了。

  “你不是阿无,阿无不会回来了…”我眼前有些模糊了,似是淌下泪来,哭声有些虚弱,却还是抽泣着,只是渐渐有些无力了。

  那人僵住了,没再作声,双手却还是柔软着,将我护在胸口。

  “阿无不会离开的。”

  我听见有人这样回答我。朦胧之间,我似是看见长乐殿金灿灿的檐角,檐铃正“泠泠”作响,阿无立在殿前,裹着薄衫,显得清清瘦瘦的,似我初见他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