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微微抬了一下眼，苦笑：“不知道在这小城里，我还有没有隐私。”

  商路遥似乎觉得很有趣，笑得更浓：“当你卷进江湖的时候，就应该知道隐私这种东西，存在着就是为了让人调查的。”魏青低下头，看起来不愿回答，于是他指了指墙边的书架，“如果不想跟我说话，那里有些书，可以给你解闷。”

  魏青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赌气地站起来走到书架旁，里面的书都是古老的线装书，保存得好的翻开来还能闻到淡淡的油墨香，书的内容更是涉及广泛，她小心地翻了两本后忍不住问：“这些都是你收藏的？”

  商路遥点点头：“有些是我以前在各地收的，有些是人家当在这里无力赎回的。我挑书，所以到现在也没成什么气候，算不上正宗的收藏者。”

  魏青再看看书架，忽然看到一本小册子，十分眼熟，抽出来看，线装、青书皮、古拙的隶书——《初剑》，心里一震：“这也是人家当在这里的？”

  商路遥走过去看了一眼，笑：“是个老友送的，他说这种东西，已经不入流了，知道我喜欢这种线本书籍就送给我了。”随手接过来翻了翻，又笑说，“那人家里祖上是镖师，镖师以守护为根本，谁知却留下一套杀气这么重的剑法，这根本就是专门为了杀人而创的。我怀疑他们家祖上只怕跟我一样，明里做正当生意，暗地里也做做收割性命的买卖。呵呵，不过也就是说说，如今这种功夫只怕早就没人学了，否则那人也不会将它送我。”

  魏青咬着唇说：“这书多少钱？”

  “你想买？”商路遥有些惊异地看着她。

  魏青笑笑：“既然我在你们面前早就没有隐私，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吧？你让我看到这本剑谱，如果不是想让我买下它，那是什么意思呢？”

  商路遥呵呵一笑，点点头：“算是物归原主吧，我想老陈要是知道这书最后到了你手里，也会安心，一口价一千。”

  魏青瞪眼：“你怎么不直接说打劫好了？”

  商路遥伸出一根手指来摇了摇：“小妹伢子，你要识货，这种拓印本很少见的啊！你知道这种纸张一开在当年卖多少钱么？这么多年下来，墨色不减，不糊……”他表现出商人独有的精明，开始历数那书的好处。

  魏青头大，她不懂，于是不耐烦地叫到：“五百！”

  “八百。”

  “五百！”

  “七百，不能再少啦，你贬的可是你师父的家传秘笈，这是对师门的不敬啊！”商路遥有些发急了。

  魏青龇牙一笑：“五百！我是弃徒，退出师门多年了，还有那刀你算计了我四百块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商路遥苦笑摇头：“算我败给你了，六百，你拿走，否则就不卖了。”

  魏青哼了声：“成交。”然后说，“我没带这么多现金，你得放我出去取钱。”

  商路遥又笑了：“你是老主顾，我信得过你，明天三点以后付也可以。”

  于是魏青只得愤然走回茶几旁，抓起一杯茶来一口灌下去，然后苦得皱了眉，忍不住叫道：“这么苦，有什么好喝的？”

  商路遥笑：“人生苦多甜少，喝苦茶会懂得珍惜。”

  “看不出你还是个哲人。”她语带嘲讽。

  商路遥只是笑，不回答。

  两人对坐着，魏青忽然又问：“我出钱，你放我，行不行？”

  商路遥摇头：“不行。”

  魏青叹了口气，继续闷坐，想了想，又叹气：“好吧，我不走，你告诉我整个故事，这总可以吧？”

  商路遥微笑：“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部分。”

  “你为什么会把刀卖给我？这肯定不是巧合，不是么？”

  “巧合么……是，也不是。”他笑，“龙渊在我这里的事本来只有岳风行和我知道。他原本急用钱，打算等钱周转过来就把刀赎回，可结果，他一穷到底，彻底翻不了身。而这时我得到曾鹏打算回来接替他父亲的消息，这么一来势必要牵扯到龙渊刀，而如果龙渊刀在我这里，对我没好处，行帮的事，我不想插手，所以我急着出手，而你恰巧出现，所以就丢给你了。”

  魏青皱眉：“你这么随便找个人卖了刀，就不怕连累他人？如果不是我，换成别人，这桩事里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商路遥还是笑：“我自然也不是随便卖给你的，你身上有江湖味！”

  魏青一愣，想问什么，但终究没开口，江湖味啊——

  “我刚把刀卖给你，岳刚就来赎刀了，所以我告诉了他你的相貌。他用什么手段找到你，这我就不知道了。”

  魏青点点头，这之后的事她都经历过，自然就没有必要问了，那么现在她不知道的就是关于行帮的事了，于是她问：“曾鹏回来之前，行帮由谁打理？他们做些什么营生？”

  商路遥回答：“四大长老，程简、商路远、黄龙、陈天青，这四人，程简是开出租车行的，人脉广；路远比较精明，两人虽然不合，但是公事上的配合原本还算可以；黄龙和陈天青都是有点身家和名望的，明面上不参与帮里的事，但遇上大事说说话还是有点分量。至于行帮做什么营生，其实也没多大变化，个体小业主、保护费、追讨债务……大买卖没有，基本都是小混混。”

  他这么说的时候，魏青明显听出他语气中不屑的意味，不由苦笑。是啊，说起来，白马青衣、仗剑天涯的武侠毕竟只是小说，江湖其实就是这么粗俗和现实。

  “可他们似乎应该早就知道刀中的财物已经被取出，可我看程简和商路远的表现却似乎并不知道。”魏青皱眉。

  “他们要的不是原本的银票，而是传说中已经被曾硕私吞的那一大笔钱款！呵呵，你说人的想象力啊，有时候就是那么丰富，明明不存在的事却能被想得跟真有其事一般。他们说，曾硕将那笔钱拿去经营白粉，倒了几手以后将所有的钱都存在瑞士银行的一个保险箱里，而那个保险箱的密码则被岳风行再次封在刀里了。”商路遥笑着说，“要知道，曾硕这辈子都没离开过昭陵市一步，就算他搞白粉，又怎么可能会有瑞士银行的帐号？我真是佩服他们，不去写小说真的可惜。”

  魏青瞪着眼：“那你为什么不出面说出真相？”

  商路遥摇头：“真相？你不知道真相从来都是没有人相信的么？”他苦笑，“我早在曾硕还没死之前就暗示过路远，叫他不要去争那刀了。可你看，就连亲弟弟也不信我说的真相，结果曾硕还死在他手里。我现在再去说真相，这回死的又会是谁呢？”

  “那么……岳风行到底在龙渊刀里放了什么？”魏青问。

  商路遥摇头：“这个恐怕只有岳风行自己知道了。”

  魏青看他，有些奇怪：“那刀当在你这里那么多年，你居然就没有想过打开来看？”

  商路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神色端然：“岳风行是我朋友。”

  魏青一愣，垂眼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岳风行当年究竟在刀里放了什么？其实根本没放东西？那他重铸龙渊刀的用意是什么？而且……

  魏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颜宁辉说在商路远家里找到了龙渊刀，但却只字未提凤涅剑！这说不通，这一对刀剑明明是同时被夺走的，难道说有人先他们一步去了商路远家，拿走了那把剑？可是为什么不拿刀反而去拿剑？她突然很厌烦目前这种只能猜测的状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商路遥没有试图与她交谈，看着她几度变幻的神情，微微笑着自斟自饮他得意的凤凰茶。

  颜宁辉气极败坏地跑回局子里，冲进他哥哥的办公室说了一句话：“批逮捕令！那女人不关起来不行！”

  颜宁峰看看这兄弟，皱眉：“魏小姐？她怎么了？”

  “她跑了。”

  颜宁峰愣了一下，自己兄弟的功夫他是清楚的，魏青会武，他们也是知道的，正是因此才让颜宁辉跟着，没想到这样竟然还让她跑了。

  “怎么回事？”颜家老大问。

  颜宁辉脸涨得通红，将手里的粉红塑料袋往办公桌上一甩：“她使诈！”

  颜宁峰看了一眼从袋子里滑出来的粉红小布料，惊讶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抿了抿嘴，忍住没笑出来，抽着唇角很是沉痛地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这不是你的错。”

  “现在怎么办？”颜宁辉皱眉问。

  颜宁峰拿起一份传真递过去：“刚刚来的。”

  颜宁辉疑惑地看了他哥哥一眼，接过来看，看着看着脸色开始变化，最后抬起头来：“你同意了？这事儿我们就这样不管了？”

  颜宁峰有些无奈地耸耸肩：“人家是ICPO，我们这种地方小警察跟人家不是一个档次，再说，这案子牵扯到这种人，说明也不是咱们管得了的。”他苦笑了一下，“人家连自己人的身份都不肯透露，明显就是不想我们插手，还是算了吧。”

  颜宁辉把传真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颜宁峰问。

  “找那女人。”颜宁辉闷闷地回答。

  “她已经不再由我们保护了。”颜宁峰说，“而且，我想她不会自己往火坑里跳。”

  颜宁辉叹气：“这女人会为了写本小说，冒着背上包庇罪的风险去参加国际黑帮洗钱的全过程，你说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那也是她的事，在她没有出事之前，我们不能干涉她的自由，这是不合规矩的。”颜宁峰说。

  颜宁辉闭了嘴，是，明知道一个人会发生意外，但是在意外没有发生之前，警察什么都不能做。警察只有在接到110报警的时候，只有遇到现行犯罪的时候才能出现，永远无法让伤害在未发生前避免，警察有什么用？

  他转身出门，颜宁峰在他身后又叫了一声，他回头朝他哥哥笑：“你就当我武侠小说看太多了吧。”

  魏青翻着《初剑》的剑谱，看着里面熟悉的一招一式，还有书本边用圆珠笔写的注释，烦躁的心情渐渐沉静，陈老师手把手教她剑法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她不由得微笑。

  “小鬼，你啊！就是聪明有余，没耐心，不仔细！”陈老师总是这么无奈地评价她。

  魏青笑笑，陈老师说得没错，她自问不是个好学生，不像邹虹那么仔细，也不像二、三那样耐心十足、以勤补拙，她仗着自己聪明，学全了初剑，然后在同门面前示威充狠，被老师发现狠狠地训斥了。

  这种“聪明”她一直带到上海，被那都市里的人情冷暖折腾了几回之后，她学会了另一种“聪明”。

  她摇摇头，把思绪从过往中拉出来，看了看商路遥：“几点了？”

  商路遥笑着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半。”

  “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是啊。”

  “你不会不让我吃饭吧？”

  “当然不会！”商路遥露出惊诧的表情，“我可不会怠慢客人。”说完他按了一下桌上某处的一个按钮，过了一小会儿，刚才下去的少年走了上来。

  “跟小虎说，可以开饭了。”

  那少年点点头，转身又下去了。

  魏青忽然发现这少年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不禁奇道：“他是哑巴？”

  商路遥摇头：“不，他只是不喜欢开口而已。”

  魏青有些疑惑地看他：“他是你雇的伙计？”

  商路遥又摇头：“他和小虎都是我的徒弟。”

  魏青眼皮一跳：“都是杀手？”

  商路遥看着魏青的脸，忽然“呵呵”笑起来：“你似乎对我们这行很感兴趣？”

  魏青脸色一白，连忙耸耸肩：“我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刚才的话当我没问过。”

  商路遥审视着魏青，忽然很认真地说：“你的好奇心早已重到可以害死你不止一两次的地步了，如果不收敛一下，你迟早会死在这上面。”

  魏青撇撇嘴：“我以为我向来很低调。”

  “北川组的人也许不会这么想。”商路遥淡淡说道。

  魏青已经不觉得意外了，只是笑笑：“我是无辜的。”

  商路遥不说话，看着她笑。

  魏青被他看得发毛，干咳一声：“都是过去的事了。”

  商路遥有趣地看着她：“你真的觉得过去了？”

  魏青愣了愣，低着头，不出声了。

  这时，一阵菜肴的香味从楼下传来，随着楼梯的一阵嘎吱声，先前那少年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来，上面放着七八样菜，两碗米饭，看起来沉甸甸的，而他托在手中却似乎毫不费力似的。

  商路遥将茶具挪开，少年把托盘放下后欠了欠身，转身又下去了。

  “尝尝看，小虎的手艺很不错。”商路遥笑道。

  魏青点点头，筷子往一碟青菜伸过去。

  “等一下！”商路遥突然伸筷截住魏青手中的筷子。

  魏青一愣，随即笑起来：“你不会说你家的菜里有毒吧？”话说完，看着商路遥的神情，不由得大吃一惊，虽然只见过两次面，相处不过半日，但商路遥的脾性昭然——这人安逸沉着，老谋深算，看起来与他那死掉的兄弟相似，但魏青倒觉得商路远不过只学到他兄长的皮毛。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神情愤然，满面惊怒之色，可想而知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有毒。”商路遥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楼下奔去。

  魏青知道这是自己离开的最佳时机，然而，她看着商路遥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实在是忍不住好奇，于是便跟着下楼去了。

  楼下两个少年一个已经昏迷，一个则脸色涨得血红，按着胸膛大口大口的喘息，看到商路遥下去，那一直没开口的少年终于发出了声音：“遥叔，毒！”

  魏青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少年不喜欢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痛苦而有些发抖，类似电子合成音乐般空灵悠扬，有一刹那，魏青几乎以为他的声带是机械制品。但也只一刹那的时间，商路遥的低喝唤回了她的注意：“快打电话叫急救车，他们需要马上洗胃！”

  结果一阵忙乱之后，等魏青回过神来，已经身处医院的急诊室，商路遥对医生的解释是，家里买了些铃兰来准备插花，清枝子的水放在一旁没有倒，被学徒用来泡了青菜。

  魏青觉得扯，但看那医生居然信了的样子，不由得傻了眼，商路遥私下里低声道：“他们是铃兰中毒，这种花有剧毒。”

  “你闻到了花香，所以……”魏青瞪着他。

  商路遥点点头，随后叹道：“小虎和霖音对毒药的鉴别还差一些，发现得晚了。”他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惊怒，而是平静地对自己弟子的职业水准做评价。

  “他们不会有事吧？”魏青问。

  商路遥说：“洗了胃，他们年轻体壮的，应该不会要命。”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下一次也许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魏青皱眉，这当然不会只是个意外，而对方针对的人应该也不会只是两个当铺的小伙计，那么目标不是自己就是商路遥，她看了看商路遥：“谁想杀你？”

  商路遥摇摇头：“你应该问‘谁想杀我？’”

  魏青愣了愣，忽然一仰头，笑了：“如果目标是我，那就不用问了。”她眨了眨眼，“你不会是受什么人之托保护我的吧？”

  商路遥看了看她，笑：“你总算不是太笨。”

  “陈老师一向说我聪明。”她说。

  “老陈的眼光一向不怎么好。”他叹。

  魏青气结，自己居然被一个大叔给鄙视了。

  “托你保护我的人是谁？曾鹏？”魏青问。

  商路遥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果然如他所说，时候不到，关于整个事件他一个字也不愿透露。魏青灵光一闪，整个事件……

  “好，你不用说，我猜到的不算你说的，是吧？”她问。

  商路遥目光一闪，微笑，又“嗯”了一声。

  “这件事跟北川组有关？”他不开口，但神色让魏青一笑，“也跟行帮有关。”

  神色不动，魏青继续猜：“如果是这样，曾鹏跟我同时回到昭陵便能说通。但他跟北川组是什么关系？好吧，我不问，他说他回来有他的事，我原本以为是为了争夺行帮帮主之位，但显然并不是，他爸爸死得离奇，他回来一则是跟踪我，二则查的想必是这件事，而后商路远被杀，他爸爸这边的事算是完结。他这时失踪……”她看着商路遥，“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是关于我跟北川组的恩怨了？他托你保护我，可见应该不是北川那边的人，下毒杀我们的人应该也不会是他，他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保护我？”

  商路遥这时忽然笑了：“我以为他追你这么久，你好歹会有点感觉。”

  魏青一愣：“他追我？你是说他喜欢我，所以保护我？哈！”她笑了起来，“从小到大，他说那句话说了几百上千次了，那是他的口头禅，我要是当了真，那才叫花痴呢！”

  商路遥看着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貌似某人的情路，看似风雨飘摇啊！

  从医院出来，魏青说午饭还没吃，拉着商路遥去吃牛肉面。商路遥绝对是享乐主义的人，吃这种路边摊显然很不是他的风格，所以当他坐在那摊位里时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让魏青觉得有些好笑，只当没看见。她觉得至少这种当面烧出来盛到你面前的面条不会被人下毒。

  吃完面，魏青一边付帐一边说：“既然你家都不安全了，我看我还是回家吧……”

  商路遥摇头：“不行。”

  魏青叹气，又不敢跟他硬顶：“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面摊在医院门外不远处的街面上，边上就是个菜场，往来的人多，魏青忽然看到一个人，心里一乐，朝商路遥笑说：“知道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吗？”

  商路遥一愣，就见她跳起来，带着一脸委屈的表情朝人群中一个人冲——不，是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