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刀(16)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01 18:11      字数:5512
  对于铸剑,岳风行所知道的多数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知识,并不曾实际操作过,因此,光是做模具就用了两个多月才琢磨成功。起先商路遥还常来,后来大约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嫌无聊也就不再日日来闲逛。尽管如此,当铺多数时间还是关着门,一来是没生意可做,二来是做朝奉的人十有八九不在店中。

  商路遥经常离开个三五天,然后回来,岳风行猜测他多半是去做他另外的那部分营生了,从来不曾问。倒是他妹子风铃见这人不常来了,偶尔问一句。

  这段日子,岳风行一直在研究图中示意的机关。商路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张剑图所示意的并不是一柄剑,而是一对双剑。有意思的是,这对双剑并不像普通双剑那样各自成为一把独立的剑,而是可以合成为一柄完整的大剑。

  “一对双剑,分开能用,合起来也要能用……哥,这不是难为人么?两柄剑的刃怎么可能完全吻合?”岳风铃自从知道兄长要铸剑后不知为什么来了兴趣,反正不用上学,便时常在铺子里帮着兄长扯扯风箱。

  “这就是考验锤功的地方,就算是现代工艺,要把两片薄刃锻造得完全吻合也是难事。”岳风行嘴里虽说是难事,却充满斗志,平日不怎么爱跟妹妹闲扯的习惯也因为谈论这柄奇怪的剑而有所改变。

  岳风铃看着炉子里融着的铁水默不做声,面上还是一脸的不信。

  岳风行再次看着图纸,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这种手艺本来就是咱们岳家的,之前我怎么没注意?”

  岳风铃皱眉看着自己兄长:“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这图纸怕是几百年前就画好的,跟咱家哪里来的关系?”

  岳风行听她这番嘲讽竟也不恼,反而笑了笑,也没解释。风铃并不晓得行帮的事,也不知道家里那柄龙渊刀的秘密,毕竟她是女孩子,这些事也轮不到她操心。

  岳风行不想她继续追问,便换了话题:“怎么现下要来帮我了?你不是说做铁匠没出息么?”

  岳风铃一怔,脸上泛起一抹红,低了头道:“那晚我听你跟妈说让我继续读书的话。我就想啊,其实你对我还是蛮好的,反正我现在没办法继续读书了,那就来帮帮你呗。”

  岳风行愣了一下,忽然笑着伸出手往妹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难得小妹伢子懂事了。”

  岳风铃往后缩了缩,拍开他的手:“作死!我才洗的头!”说完抿嘴一笑,提着墙角的空桶出去了。

  打磨模具用的水必须是含有地寒之气的井水,小城里唯一保留的一口井在隔江的西区中心。岳风铃这样的姑娘家去那里打个来回,就算手里空着也要走上半个小时。

  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小街尽头,岳风行对着巷子转角处的阴影开口:“行了,出来吧。”

  程简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脸倔强不服:“你怎么知道的?”

  岳风行朝风箱努了努嘴,少年瞪了他一眼,虽然不情愿,还是坐下来拉起了风箱,鲜红泛青的火舌在炉中翻腾着,就像少年此刻的心情。

  “你看着铃子的时候别那么专心,我就不会知道了。”岳风行揶揄地说道。

  少年的脸一红,嘟囔着说:“才没!我是来找你的。”

  岳风行没有继续取笑他,只是挥锤敲打着砧台上的铁片问:“找我做什么?”

  少年抬头看他,挺了挺胸,吸气沉声:“我找你比比身手。”停了一下,见岳风行没回应,又道,“帮里来了新人,你知道不?”

  岳风行一愣,失笑:“帮里来新人跟你要找我比身手有什么关系?”

  程简眉头一竖,怒道:“那人姓商,叫商路远。一进帮就被硕哥派在老庄那边跟班,老庄年纪大了,又没儿子,这不是明显让他接老庄那个长老的班么?可他是什么人?他是那姓商的朝奉的弟弟!凭什么?他们兄弟两个外头来的,凭什么得到帮主这样的照应?”

  岳风行眨了眨眼,摇头:“那是硕哥的事,你来找我做什么?”

  程简被这话堵得一梗,但立刻又道:“你是护刀长老,这事你不管么?”

  岳风行皱眉:“我为什么要管?我只管护刀,其他的事我不管。”看着少年一脸愤然的表情,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老庄的位置应该你得才最好?那个什么商路远我不认得,但就算没这个人,硕哥也不会把你扶到那个位置上的。”

  程简被他说得脸色都青了,咬牙:“我哪里不好?硕哥从来都不说我……”

  岳风行笑了,眼前的少年跟自家妹子的脾气实在有许多相似之处,他摇摇头说道:“不说你不代表你从来不干错事,只不过是你还没错到让他生气的地步,你这脾气自己都没反省过么?这两年惹的事还少了?行帮要是让你做了长老,你还不把昭陵城给翻个天去么?”

  程简低了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拉着风箱的手捏得死紧,鼓动得炉子里的火呼呼地号叫着,全是不甘的吼声。

  岳风行没有继续教训他,只是一下下地敲打着几乎薄如纸的铁片,心里却在思量着程简口中说的那个商路远。他是商路遥的弟弟?识得商路遥这么些日子,怎么也没听他提起过?这个人进行帮是为什么?偶然还是早有预谋?这件事曾硕是否知道?疑问很多,一时理不出头绪,商路遥又不在,只能先由得它发展,毕竟行帮的事,还是让曾硕去操心吧。

  他看了看还在生闷气的少年,叹了口气:“你别气了,收收性子,硕哥不会亏待兄弟的。”

  程简朝他翻翻眼,忽然抽了抽鼻子,闷闷地说道:“我本来是想找你打架发发火气的,怎么倒变成你来安慰我了?”

  岳风行失笑:“我可不同你打架,大白天的,我还要做生意呢。”

  “不行,我憋气。”少年抬眼看他,“上次看你功夫其实不错,来吧,我们过过招,兴许打完我就舒服了。”

  岳风行看着他,一脸惊讶:“你心里憋气怎么找我撒?谁让你憋气你找谁撒气去,不作兴这样的。”

  程简一挑眉:“那家伙不会武,打他一顿我也解不了气。”说完,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就是会打靶子么?给我把枪我也可以。”

  岳风行一愣,语声微沉:“你说那人会用枪?”

  程简噘着嘴点头:“嗯,听人说是参加过什么比赛,拿过奖的,号称什么神枪手。”

  岳风行低了头没出声,心里有些闷闷的情绪一时间找不到出路。

  程简还在继续说:“听说他露了一手,硕哥几次赞他枪法好,现在一帮毛头小子对他服得不得了,都不肯乖乖跟着我练武了,这几天来长堤上扎马的人少了四成多!”

  “没办法,学开枪只要几天就行了,练一段时间准头就能派上用场,可习武,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有这个耐心的人毕竟不多。”岳风行沉声轻叹,刀剑武术的时代果然已经过去了,而且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程简被他说得冷笑不止:“照你这说法,大家都别习武了,个个都去拿枪干仗算了。”

  岳风行抿着唇,半晌忽然蹦出来一句:“你心里憋屈是吧?”

  程简呆了呆,脖子一梗:“是,怎的?”

  “那行,我陪你打一场。”岳风行板着脸,说完放下手里的锤,转身关上风门,扯下挂在墙上的衬衫披上,扭头对呆愣状看着自己的少年一扬头,“走,这里施展不开,咱们上长堤上打。”

  程简傻了眼似的愣了几秒,突然回过神来,一挺身跳起,说了声:“走!”便跟着岳风行出了门。

  第5章

  昭陵市被两条江呈丁字型分割成三个区,东区、西区和外区。岳风行所说的长堤指的是外区的沿江防洪堤,长长的一排堤岸自南向北延伸下去,足有一公里长,因为堤宽十米,整个场地宽敞平实,是昭陵市的会家子们晨起练武的上选之地。

  盛夏中午没有一丝风,太阳像使小性子的孩子,将光和热一股脑儿地丢在地面上,没有任何遮阳物的长堤跟铁匠铺里的砧台一样滚烫。

  程简抹了一把汗,苦着脸看着前面的男人:“你是带我来打架还是带我来晒人油啊?”

  岳风行回过头,站定,脸上的汗水一颗颗从毛孔里钻出来,从额头往下巴聚拢,然后滴下来。

  “就在这里,我陪你打个痛快。”铁匠缓缓开口。

  程简皱眉,扯着汗衫扇了扇,发觉连风都是热的,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岳风行:“怎么忽然又肯跟我打了?”

  岳风行挑了挑眉头:“拜你所赐,我现在心情不好。”

  程简“哼”了一声:“我说你多大度呢,还不是一样不服那人。”

  “你打不打?不打我回去了。”

  “打!”少年应了一声,上前冲步,伸胳膊就是一拳,抢得先机。

  岳风行转腰抽身,左手挨着朝自己腰上打来的这一拳轻轻一带,右手跟着一托一推,程简被自己的力道带着往前打跌,知道他这是用巧劲化自己的直劲,程简也学了乖,稳住下盘,错步卸劲,定了身形,扭头接着又是一拳。

  还是刚猛直接的招式,速度却比上次要快了许多,程简自己最得意的就是虽然学的是硬气功,但身手并没有因此而迟钝,出拳快,是很多人都败在他手里的众多原因之一。

  岳风行见他突然加速,一时不适应,习惯性地出掌去迎他的拳头,两人的手一触及,岳风行猛觉整条手臂一震,竟然来不及卸力便麻了!

  程简一招得手,没有停歇,紧接着肘子一折,撞向岳风行的左肋。岳风行也不敢再轻敌,脚步退却,小心防守一招,化了他的招式后轻喝一声,一掌阴一掌阳,画圆归一,以退为进,将程简迫后两步,突然逼近,手腕一转,扣住了程简的胳膊。

  他的速度在程简看来并不快,原以为自己肯定是能避开的,没想到岳风行竟似猜到了他下一步会如何行动一般,只微微换了个角度,竟制住了他。程简大惊,立刻猛地运气灌注臂膀,以防他折了自己的臂骨。不料,打到这里岳风行突然松了手,放开程简,自己怔住了。

  “怎么了?”程简诧异地问,全忘了对方前一刻差点废了自己一条手臂。

  岳风行低着头没回答,只是回味着自己心里的无限怅然,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武艺、剑术、铸剑师……这些都是注定要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东西,自己执著着不肯放手到底是对是错?

  “喂!你怎么了?”程简走近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岳风行一醒,抬头看向程简,忽然摇摇头苦笑:“我怎么会变得跟你一样?”说完转身就要下堤,可把少年气歪了鼻子。

  “哎!你说啥?啥叫变得跟我一样?我怎么了?”程简气哼哼地跟在他身后叫道。

  岳风行转身回头,忽然伸出手来,在少年的头上摸了摸:“回家去,好好读书吧。别老想这些了,我家铃子将来是要考大学的,她可不会看中个武夫。”看着少年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个透,岳风行心里忽然暖了些,笑了笑,再次转身快步离开。

  昭陵城进入秋季时,岳风行正在为如何将铁与多种金属熔炼成合金而犯难,毕竟铁胆肾一共就那么一点点,他不敢轻易使用,于是只能关了铺子天天在炉前尝试着各种不同的熔合方法。

  深秋,屋子里闷热得跟盛夏时没多大区别,岳风铃不再天天围着兄长闲晃,而是学会留在家里帮着母亲做些手工纸花换钱,似乎懂事了不少。程简时常来帮岳风行拉风箱,有意无意地问起风铃的事,又假装不上心。

  那个据说是商路遥弟弟的年轻人深得行帮当家曾硕的赏识,很快就混得了个“昭陵狐”的名号,在小城某个黑暗的圈子里有了不小的名声。程简对此已经不再愤慨,曾经跟在他身边的少年们如今都渐渐地转向了风头更劲的人,这让程简忽然悟到了些什么,倒也没有太大反应,反而稳重了许多。

  行帮的动静没有时局的动静来得大,某个上层大人物死亡的消息被渐渐透悉出来,岳风行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安。

  再次见到商路遥,是在雨后的一个清晨,这人提着油布伞和旧皮箱慢慢走进小街的牌楼,没有进自家的当铺,而是走进了铁匠铺。

  “岳师傅,早啊。”商路遥笑眯眯地向铺主人打招呼。

  岳风行正坐在铺门口的小台子旁边端着碗稀饭吃,看见他进来,也不多说,指了指对面的小凳示意他坐下,顺手从台子下面拿了只小碗出来,盛了一碗稀饭递过去:“只有榨菜。”

  商路遥看着稀饭和榨菜,呵呵一笑:“正好,我正饿。”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闷头吃稀饭,良久,商路遥开口:“我得离开一段日子。”

  岳风行似乎并不意外,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那铺子麻烦你给看着,行不?”

  “哦。”

  “剑我还是要的,你别停工。”

  岳风行抬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商路遥认真地说道:“我原本一直觉得我需要一柄剑来提醒自己,凶器也是可以有风骨的。”看着岳风行有些不解的表情,他继续淡淡地说,“其实我总是在思量这个问题,剑是人手里的凶器,我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也是凶器。凶器本身没有是非观,持有者善即善,持有者恶即恶,一直以来我对自己所做的事从不曾有过罪恶感。但是,近来我总在想,就像这个社会渐渐不再需要刀剑,也必将渐渐不再需要我这种人了,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岳风行看着碗里的稀饭,似乎在沉思,半晌,缓缓说道:“刀剑无知,不被需要了可以弃置高阁,但你不是刀剑。”

  商路遥想了想,笑了:“嗯,我明白,所以才会思量,等我什么时候想通了,大约就不需要这柄剑了。”

  “那等你回来后,可以试着做做其他的营生。”岳风行提出建议。

  “比如?”

  “当铺老板。”

  尾声

  这柄“凤涅”的剑成就于七十年代末,铁匠铺渐渐地又有了生机,铁匠娶妻生子,过着并不富裕但却平静的生活。小城里时而波澜暗涌,时而宁静温馨,随着时光的渐渐推移,城市里有了许多变化,只有下河街依然如故,似乎时光在这里停滞了,金银号、棺材铺、铁匠铺、豆腐作坊……一应俱全。

  偶尔有人说,似乎少了点什么。

  于是某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关闭多年的当铺悄悄地再次开了业。

  岳风行带着妻儿前去道贺,看着柜台后面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朝奉先生一笑:“那剑……”

  “什么剑?”

  “哦,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