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风铃上楼温习功课，母子俩在楼下做事。

  桌上放着一堆扎好的纸花条，母子二人将扯好瓣的花放进脚旁的竹框里，沉默了许久后，母亲轻轻地开口：“你三姨说二纺机在招工，我想风铃明年也十四了……”

  岳风行截断了母亲的话：“妈，让铃子把书读完吧。”

  母亲低垂着眼，静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要是个男伢子也就由得他读了，可惜是个妹子，读那么多书将来还不是……”抬头看到儿子眼里的不赞同，她没有继续，改口道，“再说现在，谁还把读书当个正经事……”

  岳风行抿了抿唇，开口：“妈，今天有个生意上门。”

  见儿子突然转了话头，母亲知道他是不想继续这话题了，只得顺着他的话表示了一下惊喜：“哦？”

  岳风行点了点头，将衣服兜里的图纸掏出来递了过去。

  清瘦的妇人看着图纸，脸色顿时苍白一片。

  第2章

  岳风行看着母亲的神色，轻轻地说：“我本是想推了的，可那人硬留了图纸在铺子里，说过几日来。”

  母亲没有接话，忽然放下图纸，扭头转到里屋，少刻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长形的油布包。她将这东西放在桌上，小心地打开，露出一柄黝黑的刀。

  刀长四尺有余，刀柄与刀身是铸在一起的椭圆柱体，没有什么修饰，然而整个刀身却有着一层如鱼鳞般的印迹。岳风行熟知这种印迹是在锤炼时铁锤敲打后留下的痕迹，捶打的力道越均匀，印迹便越规则，也越能显示出工匠技艺之娴熟精湛。

  母亲仔细看着刀身，再比对图纸上的剑身纹路，神情越来越惊讶，甚至惊慌。

  “一定是被人知道了！”母亲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岳风行没出声，看着图纸，剑身上的纹路虽然画得拙劣，但还是看得出与刀身上的纹路非常相似。

  “岳家有祖训，不铸兵戈。”母亲指着刀，“这刀是岳家唯一一件兵戈之作。当年为了这刀，岳家几乎灭门，这祖训从你太爷爷那辈传下来，就是为了给后代留个警醒，你别忘了。”

  “那人过几日再来，我退给他就是。”岳风行看着母亲，低声说。

  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之后岳风行没再提起铸剑的事，母亲将刀收起来，也不再提。

  小城四面环山，是个闭塞的小天地，纵然外面万里山河一片红，各色古老的小铺小店依旧在这里倔强地开着，该做什么还是做，形成一种奇异的格局。

  四月下旬，对街的香火铺忽然换了东家，原来的老板举家搬去了省城，将铺子顶给了别人。新老板收拾了一番，重新开了家当铺，杏黄色的“当”字旗在门前飘着，鞭炮声热闹地响了半晌，在初夏午后的艳阳下显得格外嚣张跋扈。

  这年月敢开当铺的确实需要点嚣张的本钱，毕竟大家都知道，这种古老的行当在解放后就再没有人敢开在明面上了。当铺离铁匠铺不远，一条街上隔了七八家铺面的对面就是，因此兄妹俩不用出门就能听到传来的喧闹声。

  岳风行皱了皱眉，放下铁锤掀开布帘往外看，没去上课的岳风铃也从里面出来跟着兄长一块探头看过去。只见炮仗屑染得一地红艳艳的，当铺门前被十来个穿着军装、戴着红袖套的少年围得严严实实，那一地的喜气被踩成脏乱的污秽。

  兄妹俩对看一眼，岳风铃冷哼了一声，岳风行皱眉瞪了妹妹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拨开堵在铺子门口的几个少年，岳风行看着被围在柜台后面的年轻男人一愣——商路遥。

  商路遥看见岳风行的时候表现得有些意外，不过惊讶的程度远不如后者看到他。商路遥转头赔着笑对几个比自己小至少五岁以上的半大孩子说道：“今天刚开张，各位能不能改天再来？”

  十几岁的孩子们横眉怒目地瞪着他们的“阶级敌人”，其中有个带头的怒喝：“竟然敢在社会主义新中国公然开设当铺！这是封建残余，你这是现行反革命！”

  “对！把这个封建残余抓起来！”周围的跟班们一齐叫道。

  商路遥看看自己的铺子，再看看面前的孩子们，苦笑了一下：“当铺是给人周转应急的好地方，做的也是本分生意，怎么就……”

  “狡辩！大家上，砸了他的铺子！”带头的男孩作势挥手。

  孩子们叫嚣着就要冲进柜台内，这时却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男孩，叫道：“行帮的来了！”

  孩子们脸色一变，都停下了动作。带头的男孩皱了皱眉头，不屑地看了一眼有些异样的同伴，嗤笑道：“来就来，怕什么？他们要是敢包庇反革命，我们正好将他们绳之以法……”

  “绳你个头！颜红卫，下河区是行帮的地界，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把咱们行帮放在眼里啊？”风风火火的一句话从门外响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喧闹嘈杂的声音，人群从外面被驱散开，四五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闯了进来。

  这边带头的男孩被指名道姓地斥责，脸上顿时一黑：“我们是在执行红色任务，你少管闲事！”

  进来的少年中为首的，也是刚刚开口的那个，小平头，一身结实的肌肉，与旁边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们比起来显得又高又壮。听了对方的话，他咧开嘴打了个大哈哈，斜眼看着颜红卫，说：“我管你什么红色任务、绿色任务，敢在下河街闹事的，就是跟我们行帮过不去！”

  “程简，别以为我怕你！”颜红卫喝道。

  程简一扬头：“我知道你不怕我，来来来，带刀了没？让我领教领教你们老颜家的刀法。”

  颜红卫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早就跟地主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了！”

  程简“哼”了一声，满脸鄙夷：“连爹妈都不要的人还谈什么鸟革命？算了，你这种人，我连打都懒得打。兄弟们，把这些人清出去，我要跟新掌柜的谈谈。”他的话说完，身后几个少年便挥舞着砍刀铁棍朝红卫兵们招呼过去。

  颜红卫装模作样地嚷道：“程简，你等着！”便带着其他人悻悻离开，毕竟在这小城里，行帮的势力不可小觑，即使是他们也不敢跟行帮的人硬碰硬。

  闹剧前后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岳风行兄妹还没来得及参与其中就结束了，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事到此为止的时候，程简走到商路遥面前开口了：“恭喜恭喜。”

  商路遥连忙笑道：“好说好说，刚才谢谢各位小同志。”

  程简摆了摆手，忽然一本正经地说：“客套话在这儿打住吧，刚刚我也说了，下河街是我们行帮的地盘，在这儿开铺子做生意绝对安全。”

  商路遥愣了愣，继续笑：“是、是、是，我刚刚见识到了。”

  程简打量了他一眼，扯着嘴角：“那就好，安全费一百块钱。”说着伸出手往那年轻的朝奉面前一摊。

  商路遥张大了嘴：“啊？”

  程简瞪眼：“啊什么？刚才帮你解围的事这么快就给忘啦？”

  “没有、没有！”商路遥连忙摇头，叹了口气，“不过，一百块钱实在太多了！”

  少年眼一瞪：“这是规矩，你不给，往后姓颜的再来，别说行帮不罩着你！”

  “唉，这也太没王法了！”商路遥看着少年摇头。

  “王法？在昭陵，行帮就是王法！”还没等男孩开口，边上的其他少年似乎已经没有了耐心，开始叫嚣起来。

  商路遥打量了他们一阵，叹气：“我算明白了，所谓前有狼后有虎，你们就是那个虎啊。”

  少年们都愣住了，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在这样的阵仗下还能回嘴，一时怒了一片，直到后面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

  岳风行狠狠地拽了一下妹妹的袖子，岳风铃脸上的那抹笑立刻收敛了起来。

  显然岳风行的制止慢了一步，为首的少年已经回过头来，看到岳风行，男孩脸上露出一丝倨傲的神色，愣了一下之后，忽然又流露出一抹了然。于是他再次将眼前这个年轻的朝奉上下打量了一遍，接着缓缓开口：“既然你也是会两下子的，我给你个机会，我们过两招，你赢了，我们就走。”

  突如其来的转机令少年身后的追随者们都窃窃私语起来，少年没去理会，扬起头来大声说：“我叫程简，放马过来。”

  商路遥有些为难地看着这个叫程简的少年，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嘴唇上密密的茸毛暴露着他的青涩。商路遥叹气：“不好吧。”他这么说着，眼睛却看向岳风行。

  对于这带点探询的眼神，岳风行没有回避，反而拉着他妹妹往边上让了让，一副打算看他们如何分出胜负的样子。

  眨了眨眼，商路遥再次赔上笑脸：“小同志说笑了。”

  程简瞪眼扬眉，很是威风地扫了身后的同伴们一眼，转而对柜台后面的商路遥冷笑：“我没说笑，你也别装孙子，是个汉子就出来比画。”

  没有男人愿意承认自己不是个汉子，商路遥也不例外。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又看了一眼岳风行，缓缓开口：“那好吧。”

  说完，商路遥慢慢从柜台后转了出来，沿着一众少年嬉笑着给他让开的道走到街面上。小街上本来人不多，此刻为了避嫌，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边上的铺子索性关了门，这年头谁也不想再往身上招惹一丁点晦气。

  商路遥刚一站定，程简已经到他面前，岳风行拉着妹妹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程简炫耀似的将身上的军装上衣脱下，随手扔给一边围观的同伴，露出结实精壮的肌肉，朝商路遥示意了一下：“你先。”

  商路遥还是那身灰色中山装，只伸手将眼镜取下来，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里，嘴里客气：“还是你先吧。”

  程简愣了一下，冷笑：“好！”随着声音，一拳捣向商路遥面门。

  拳头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速度极快，刚猛直接，没有一丝花哨，商路遥没有硬接，错身让开，眼皮跳了一下：“硬气功？”

  程简打了个哈哈：“算你识货。”第二拳随着声音朝对方心窝猛击上去。

  商路遥再次闪身避开，拳头从他胸前堪堪擦过。两拳落空，程简一愣，低吼一声，紧接着几拳连击，竟没有一招击中对方。他不禁有些惊诧，家传的程氏硬气功在昭陵武学界赫赫有名，自己从四岁开始习武，至今十三年有余，在昭陵不说无敌，能在他手里应对如此从容的当真没几个。他一时对眼前的斯文青年多了几分戒备，同时也更燃起斗志，一拳接一拳，如影随形，步步相逼，每一拳皆有着开山之力，只要商路遥挨上一拳，那也得吃不小的苦头。

  商路遥一直没有出手反击的意思，引得一旁围观的少年们嘘声不断。他也不以为耻，只是一味避让，一直快退到屋檐下，身后不到一米处便是岳风行兄妹。程简攻势不减，大喝一声双拳齐出，上打膻中，下攻气海，竟是致命一击！

  这一次商路遥没有再退，一直淡定从容的眼中精光乍现，抬起了手，飞快地做了一串手势。这套动作做得很快，快到做完这套动作时，程简的拳头还没到。而当他将这套动作完成后，一直旁观的岳风行动了。

  程简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有人夺入他与商路遥之间，几乎是同时，双拳一齐遇到了抵抗。当他看清接自己拳的人是岳风行时，愣了一下，接着有些心惊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拳头，这一招的分量他自己最清楚，若是当真打到人身上确切的部位，中者轻的吐血昏迷，重的说不定半个月都得在床上过了。他是看出商路遥深藏不露，想要迫他出手，故此出了这险招，却不想竟然被岳风行接了手去。

  岳风行有多少功底，程简并不清楚，但从三年前知道这个人到今天之前为止，他从来没见过岳风行出手。所以私底下，程简一直以为岳风行多半并不会武，就算有几分蛮力，也没有真正习过武学。

  程简虽然不怎么看得上岳风行，但见他竟然出手接了自己的拳头，还是不由得心惊，这招可不是他这种普通人受得起的！然而想要收手已是不行，心里不由得惊急万分。

  就在程简心里着急，不知这拳头打在岳风行身上会惹出什么乱子的时候，突然觉得一对拳头撞到一双肉掌，足以裂石的力道竟如泥牛入海，瞬间化为无形。而岳风行双掌接着程简的拳头，肘退身退，整个人借着这力道边退边转，程简竟被他带着往前跌了几步，两人在屋檐下的角落里撞成一团，形状狼狈。一旁的观众对这个结果发出一片遗憾的叹声，而程简则瞪着眼，不敢相信地看着岳风行。

  这种类似太极拳中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正是自己这种刚猛路子的克星，若是刚才岳风行想让他出丑甚至想要他的命，只需在牵引他的力道时小做手脚即可。而若非这角落空间有限，岳风行这一招使来本应如行云流水般精彩非常。岳风行居然也有两下子！

  “小程，玩笑开开便好，别太过了，你今天不上课么？”岳风行直起身，顺势拉起程简，语声平淡地说道。

  程简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商路遥，见小丫头岳风铃正从那年轻的朝奉身后探头出来朝他吐舌头，“哼”了一声：“反正上课也没用，寻个乐子也不让么？你家妹子不也没上课么？”

  岳风行苦笑：“风铃的班主任出了点事，所以停了课。”

  程简没打算听他解释，皱着眉朝一边还在看热闹的少年们挥手：“看什么看？散了，今儿不玩了！”

  少年们见老大碰上刺头了，互相看看，意兴阑珊地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