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人来
作者:破晓荆棘      更新:2022-05-02 05:00      字数:5805
  [元启十六年,九月二十四日,深夜。]

  兴君地界,销金河边。

  夜已深,军营之内,灯火点点。

  有一位中年武士,正走向了大营的外围。

  武士坚毅的面容隐没在夜色里,在映着细微火光的双目中,沉淀着如山岳一般沉重的煞气。

  他的脚步沉稳有力,却又悄无声息,如同一只沉默的虎,似悠闲,而实又极快速地独身穿过了大半个营地,没有惊动一个哨兵。

  营火渐暗,武士来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军帐前,他撩开帐门外挂着的青布,迈布走了进去。

  帐内,一人正站于烛火旁。光下,他的面容温和而平静,挂了几丝隐隐的沧桑,目光尤显深邃。看到武士进来,他挑起眉,开怀一笑。

  “方朔兄,虽然同在东州,你我,与镇阿,却已经很久未见了。”

  在方朔的眉宇间,已然浮现出了激动之色,“已经两年零……”

  “七个月。”烛旁之人截口说道。

  两人同时大笑,方朔二话不说,几步走到帐边,扯过来几张草席,与他席地而坐。

  “千河兄!十日前我接到军报,你依然在千里之外的销金河边,我那时还以为,只能和你共饮这河水了。没想到,下一个消息传来时,你竟然已经来到了我的大营!”

  “我提前沿路布置了车马舟楫,能乘车便乘车,能坐船则坐船,二十名术士帮我隐藏行踪,从而避过了风妖的眼睛。”梁王梁千河缓一挥手,神采一时飞扬。

  随后,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又接着说道:“当然,也避过了王上的。”

  武士一愣,皱起眉毛,“纵然以麒麟之名,和兴君打了五年,还是需要这样啊……”

  梁千河缓缓笑道:“方朔,你我加在一起,握着东州近七成兵马,王上终究是不放心,我能体会得。”

  方朔叹息一声,“可是在当年,我们一起时……唉,成王者,都会这样吧?”

  “倒也说不准……”梁千河想了想,含笑说道:“就像百里和贺长安,俩人一直都是愣头青。”

  方朔拍腿大笑,随后笑意渐渐敛去,似是有些感怀。

  “现在算来,已经有多久了?当时百里在酒桌上灌翻了我,之后就离开了奉元,没留一句话,从此便是永诀了……听西陆送来的线报,越来越多的虫子在沙漠里钻出来,战王军死了太多人,一月前,已经全军退出了黄沙海……想来,贺长安也不太好过吧?”

  “肯定,退守黄沙海边缘的戈壁,纯是无奈之举,只要脚下不是岩石,总会出现虫子。”梁千河点头说道,“希望他能顶得住,不然,人界和虫族之间,就只剩下一道防线了。”

  “庞都山脉,和红宫墟之间的长城么?”方朔果断摇头,“几百年都没有修过的破墙……要是虫潮已至城墙之下,也就意味着,它们可以一路爬进中州,涌到天启城脚了!”

  梁千河微微叹息,“就是这样啊……无敌的城墙,只存在于远古的传说里。到那时,最先看到事实真相的,会是虫人,而我们,则被自己骗了。”

  话音落了,他看向方朔,“我只觉心中惭愧。”

  方朔闻言惊讶,问道:“如何惭愧?”

  “我不谙武技,纵横沙场这些年,只凭着军阵控兵之术,在这些上,我也自负不逊于贺长安。但且看如今,他依然身处西陆,与整个人族的敌人死战。而我,在这些年里做的,只是往手上涂着昔日弟兄与盟友们的血。”

  方朔抬起手,口几次张合,却也是千般话都堵在了咽喉里,过了良久,他苦笑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把贺长安当做对手,没想到,你也会对他有如此高的赞扬。”

  梁千河展颜一笑,“为王者固然相轻,但亦有惺惺相惜,情不自禁之时。”

  方朔大笑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们也没得选择吧?兴君总是缺雨,铁氏被逼着起兵,我们总不能让那些半兵半匪的穷苦牧民,来杀我们的人……一年又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所以,我很不甘心,也怀念当年的无所顾忌……”梁千河缓缓握拳,“如果让我来选择,我宁可再回到百王乱世的混乱岁月!”

  “……我亦是。”方朔道。

  “我只感觉,我们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推着,无法选择的向前走,直到被无休的战火吞没,再没有了昔日百里尚在时的方向感……”

  梁千河按了按眉心,再道:“不仅是我们同兴君,北荒那边,也是一样。我出发之时,便传来情报,暗王军已经越过了雁荡山。”

  方朔猛然一惊,急切说道:“北荒现在,已然入冬了!在这个时候,暗王还想北进么?仅仅是获得了那么一小丢儿战果,他的尾巴便翘起来了?”

  “阳天宇,除却武境修为,便是蠢材一个……”梁千河摇头,“暗王军,囊括进后勤军士,足有五十万之众。而多颜.蔑尔骨这次集结的人马,估计都不会超过十万。在自己的领域内,他犯不上和暗王军放手一搏。北荒诸部也不会在冬天,就把囤积的粮草都拿出来。”

  “以一对五?即便有寒冬和地利,霜王也未必轻松吧?暗王军再怎么说,也应该做了些准备的。”方朔思索着说道。

  梁千河的目光中透出了怜悯,“就算他们开头能取几场胜,而一旦,阳天宇犯了贪念,还想要试图扩大战果……只要他敢带着人马,走到北荒腹地的前沿,多颜.蔑尔骨就敢在白沙山脚,把他的五十万人,全部吃下去!”

  “那便是,彻底乱了!”方朔握紧了拳。

  “乱了……便乱了!”梁千河声音愈发冷漠,“我手下,早已匍匐了百万尸骨,自非善类!即便是我的斥候驾起快马来,能够追的上他阳天宇的脚步,我也不想去做!就让他和贺重一同,吞下这枚苦果……”

  带着森寒的目光与期待的微笑,梁千河望向西北。

  “最好,叫多颜.蔑尔骨将他的躯体捏成冰渣,再用马蹄踩入地下!也算是为当年的事,和为百里的……复仇!”

  ……

  ……

  ……

  [元启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

  今日的望北,涌动起了一汪喜悦的海洋。

  自北方征战了五年有余的将士们,淋着来自月城之上撒下的海棠花雨,穿过了望北城的北城门,在望北百姓的欢呼与喜泣中,回到了家乡。

  梁王军,虎贲军,双线皆获全胜,几乎把兴君总体的势力逼退了近千里。这几年的一系列与兴君的交战,到此时,总算暂告一段落。

  当下,铁氏已经将西方销金河中段战场上的其他部落残军,和铁氏的主力北燕铁骑,尽数收拢到了兴君王都——锦山城周围。

  除却掌控着大半在锦山城外的一望无边的青野原,兴君让出了由西到东的广袤地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战事已休。在明眼人看来,兴君只是收回了拳头,想再打出来,没有多大困难。

  而对于兴君的北燕铁骑,在风妖之王铁燃棘的狂风助力下,一百里,一千里,三千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五年了,已经五年了。

  人们已经听说了太多太多的战士踏入疆场,无论老幼皆一去不归,甚至尸骨无存的消息。像今日望北这般的暖心景象,却已经太久太久未见了。

  无论怎样,能等到父亲,儿子,丈夫,兄长的平安归来,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期盼中度过的人们心中,是最好的结果。哪怕,这可能还不是战争的终结。但拿现在的情况来讲,对于他们,总归是好的。

  相比起那些早已经失去了亲人,现在正默默地在家中感伤流涕,焚香苦忆的人来说,他们已经很幸运了。

  ……

  ……

  ……

  “梁千河不愧是梁千河,无论是什么样的局势,都可以显露神奇。一个不会修行的人,竟是这般的……强大。”

  在城楼之顶,于层层持戟甲士之中,有一人正如此说道。他身穿玄色鱼鳞重铠,披着青色大氅,双手正放于直立在地的重剑上。

  萧诺行。身为望北城主,在这一重大场合,他自然是要在场的。

  “城主明鉴,在之前,销金河中段的战局,早已是乱成了一锅粥。两方不停地复盘,又不断地再乱起来。等梁王一到,硬是让我们先一步觅到了兴君的破绽!我观当日战报,已是拜服不已。镇军之王,名不虚传啊。”

  在萧诺行身后一侧,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称赞道。

  “我有很多疑惑。”萧诺行看着下方的欢快人潮,而眼中,却尽是一片冷漠。

  “这次获胜后,梁千河本已经在与铁氏结盟的六个部落间,推出了一条向东进发的安全通道。”

  文士一愣后,也是点了点头,说道:“城主,之前我也细细推演了,如果梁王不下令撤军,而是真的带军东进,与方朔将军的虎贲军会师,以梁王胸中大略,有极大的可能,在青野原上取得决定性的大胜!”

  “可他撤军了。”萧诺行看向文士,眯起了眼。

  “是啊,梁王的意图,岂是我所能猜透的。不过,士兵得以返回乡里,总归是件……”文士正说到这儿,抬头却瞄见萧诺行冷冷注视过来的眼睛,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忽然有所明悟。

  脑子飞速转着,他想了下措辞,小心翼翼地说道:“城主的本意,是希望看到……前者吧?”

  “曾睿,你跟随我二十年了。”萧诺行缓缓说道,“我与你从小吏做起,一直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所依靠的,是什么呢?”

  看着额头渐渐有了汗迹的曾睿,萧诺行再道:“这次鏖战,前后加起来,我军和兴君在销金河两侧,·来回折腾了一年。我望北派出的人马,有多少?”

  “总计八万有余,调集民夫过二十万。城主殚精竭虑,这些力量,都是在这十年里,慢慢攒起来的。”文士崇敬答道。

  “对!是我攒起来的!”

  萧诺行语气渐渐加重,“一年,一年我便共计调了两百万石粮,望北二十座粮仓全空!阵亡了两万四千人,十三万战马骡子死了一半。还不算其他的药物,军械等损耗,我就已然耗光了望北的元气!”

  文士擦汗,匆忙说道:“城主为兴君战事呕心沥血,是我等都看在眼里的……”

  “呕心沥血,呵。”萧诺行冷冷一笑,“曾睿,我是在呕心沥血。但是,得到的,是什么呢?”

  “这……”曾睿有些迟疑。

  “我望北,已经兵马尽出,我将火麟书院刚刚成材的学生,和我身边一大半的亲兵,都派上了战场。可是到最后,这烂摊子,依然需要梁王来收拾!我所做的诸多付出,在奉元城的王上的眼中——能看到么?!”

  文士汗如雨下,已说不出来话。

  萧诺行转身,拍了拍曾睿的肩膀,“王上看不到……”

  “如果不能乘胜而进,彻底将兴君打垮,在目前的战况下,王上,只能看得到梁王的战功。或许,王上会发些善心,给我一点对以后没有任何作用的封赏。呵,我用呕出来的血,方才换到这些……你说,够么?”

  他不再理会战栗的文士,提起重剑,径自走下了城墙。

  “当然,不够。”

  ……

  ……

  ……

  望北城西,城门外,要进城的人排出了几列长长的队伍。

  一个带着斗笠的盛年之人,与一个满身英气的少年,正随着队伍,慢慢地向前挪着脚。

  “都已经改从西门走了,人还是这么多!”那少年略有些苦恼地说道。

  “已经不错了,要是东州的大军还在和兴君过家家,咱们现在,还得被堵在蓝河那边的关卡外呢。”那盛年人一挑斗笠笑道。

  “于鑫,你这个词儿用的好呀!”少年扬眉大笑,“哈哈,过家家……对对对,说得好!”

  他一挥手,豪气说道:“都是一帮笨蛋,什么梁王,风妖之类的,打!使劲打!同归于尽才好!”

  于鑫在旁顿时无奈,忙伸手放到嘴边,“九刀,小声点儿。”

  少年脖子一横,“我够小声儿了好不好!”

  在前面的几个小伙儿凶狠地转过了头——

  “哎你个小赤佬儿,怎么在这乱讲呢!等你进了城,你再这样说,小心被打得哭着回家找你爸爸!”

  “咦~”少年瞪起了眼,把衣袖往起一撸。

  “于鑫你别拦着我!你们几个,划下道儿来,我要叫你们认爸爸!”

  于鑫一脸苦意,七手八脚地将他按住,“你可消停儿待会儿吧……”

  随后,他对着前面的几人躬身一抱拳,赔笑道:“诸位兄弟,别动怒,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见于鑫还算明事理,那几人瞪了叫九刀的少年几眼后,便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了。

  “九刀哎。”于鑫叹息道,“你说说你,走了一路,就惹了一路事儿!让王爷知道,不得把你吊起来打?”

  “我才不在乎呢。”少年摆手道。

  过了会儿,他将手撑在下巴上,寻思着说道:“不过,是有点儿疼啊……”

  “哈哈哈!”于鑫乐起来。

  “等我们见到他时,你别告状啊!”

  “自然不会!咱们的情谊,坚如钢铁。”于鑫带着关怀的笑意看着他。

  “哈哈哈!”九刀乐起来。

  “不过,实话告诉你。九刀,要是王爷主动问起,我可就啥都说了。”

  “啊?!”

  “哈哈哈!”于鑫乐起来。

  九刀抿嘴,点了点他,“兄弟,你不讲究啊……”

  于鑫一摊手,做无奈状,“现在是王爷说的算啊!我等怎可抗命,对不?”

  “好好好,你好。”九刀指着他,做威胁状,“等我说的算的时候,我再和你们几个好好算账。到那时,我就把你们都派去搬砖!”

  于鑫用手转着斗笠,微笑道:“就怕到了那时候,你又舍不得了。”

  “哼哼,本大爷向来以德服人,一言九鼎!”

  “对对,等王爷看到了出外历练两年的你,已然取得了如此成就,定会欣慰不已。”

  “……哎!终于进城门了,于鑫啊,咱去找点儿酒喝喝?”

  “王爷定会往你头上,再加一棒。”

  “……哎!于鑫啊,你看这城砖,比咱那破土窑子烧出来的砖好多了。等过几年,咱带点儿人过来搬搬?”

  “谁出人力?”

  “我爹啊。”

  “谁给车钱?”

  “我爹啊。”

  “谁能从万里之外,将路开到这儿来,再叫上人和车,把砖拉过去?”

  “我爹啊~”

  “主子,是在下服了。”

  ……

  ……

  ……

  “咦!于鑫啊,看这里看这里!”

  “又咋了?”

  “看这儿,还有人在城门里头刻字儿呢!”九刀指着一块城砖,随即一字一字地念道:

  “看我砍翻你丫的……哈哈哈!这谁刻得?这么丑!”

  见状,于鑫也跟着瞄去一眼,立时便停住脚步,眼里闪过了一抹光亮,低声说道:“仔细看,这个刻字的人,是练过刀的。”

  “哦?”九刀挑眉,再定睛细瞅。

  慢慢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惊奇的笑容。

  “刀意!而且……感觉还有点儿熟悉。”

  接着,他有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

  “不过,这刀法也太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