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腾腾森寒气，向月甲光金鳞晦。

  “居然集结了三军皇王卫士，好大的阵仗。”

  贺长安的视线略略扫过周围，随即，看着在不远处停身的老者，笑道：“布衣相，钟离禹……你居然从我兄长手下的那群豺狼里，抢到了这么大的一颗果子？”

  “战王太高看我了，自然没有。”老者淡笑摇头，缓缓道：“只是因为三相均都赞同这次行动，大宰辅在应与后，便授予了我更大的权限。”

  “呵，难得看到那个废物交出虎符……”贺长安低笑一声，“顺便再让我猜一猜，四相里，不同意的，应该是法相虞戈了？”

  “不，他也是同意的。”钟离禹还是摇头，“不同意的人，是应元铠。”

  “……真叫我意外。”战王的神情中没了笑意。

  “时代变了，贺兄弟。”于左方，有人出了声。

  “那心也要跟着变么？虞戈应该再不会走出他的府了吧。”贺长安眉眼生寒，转向了这人，“乌那由，你呢？”

  “我从不想这些，过去的事，用你的腾雷，也追不回来。”乌那由说着，又前行了一段，与贺长安的距离拉到了五丈内。站脚后，他手按胸口，略俯了一下身。

  “你还在以北荒的方式活着啊。”贺长安重又笑起来，看着乌那由的散发和一身的蛮人装束，“可多颜.蔑尔骨一直将你称作叛徒，也曾派出狼群追杀过你。现在，你已经成就了山王之名，走在这群皇王卫士里，是想要去向他，讨个说法？”

  “我不怨恨他，虽然我哥哥赤尔术木的骨头，还挂在他的腰上。而且，多颜没有说错，除了我，北荒没有背叛的狼。我是北荒的耻辱。”乌那由说道。

  “唉，你还是你，你的脑袋，也还是那颗被夸父的猛犸象踩了一万遍的脑袋……”贺长安点了点他，“老子可没有叫别人天天往头上骑的爱好！不需我骂你，你自己来说，你是不是脑子里有坑？”

  “是。”乌那由点头。

  “……你蠢死我算了！”贺长安挥手吼道：“离我这么近干啥？你长得好看啊？！靠后站！”

  乌那由不再吭声，低下了头，但没再动脚。

  贺长安静了片刻，摇头失笑，而后，盯向了右方的人。

  “哈哈……战王啊战王，您为何，把您的杀意，都指向我呢？”这侧的人，撤下了按着双刀的手，“盛名之下，果无虚士……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是在对着一柄刀说话。”

  “哦？”贺长安挑起了眉，“那，是什么刀？”

  “如我这‘夜魔’……”那人扣手，对着腰上两侧，“与‘残日’”

  贺长安视线下移了一瞬，缓张了口，发出的笑声，由低沉逐渐转大。

  他复又侧过头去，看了眼最远处的钟离禹，眸间从未退去地寒芒更盛。

  而此时的布衣相，已是在垂目摇首。

  “你，看我像刀，却是……”战王回眼，一字一句地道：

  “像……你……的……刀……”

  四声落时，右侧之人退了四步，双刀皆是半刃出鞘。

  “真是愚蠢的无畏啊……”贺长安的嘴角上尽是嘲弄。在此时扬起来的面容上，他的眼睛已半眯起来，周身透出的杀意顷刻便消失了，好似卧下身躯准备休憩的虎。但在这方空间里浮动着的那种令人生畏地悸意，却是半分未褪。

  “布衣相……乌那由，你们既然有了这份胆量，来和我打招呼。难道就没有在布围前，告诉过这个所谓的……‘刀王’，我，到底是谁？”

  战王分视两眼，再面向双刀已出之人，漠声道：“淳于庆，没错吧？七年前，你在阳北外的卸谷坡，杀了六百神武卫，用他们的人头筑了京观，更清洗了那里所有的平民，这让你记住了你的名字。”

  “没想到，我的名字，在那时就已经入了您的耳中。神武卫……呵，那支叛军，我围剿他们，自是尽我应有之意！”淳于庆再上三步，“战王，到如今，您刀下的首级又有多少？莫非在您心里，仍对刀下败者，有怜悯之心么？”

  “对虫子没有，对人，自然是有的。”贺长安的话语，听不出喜或怒。

  “哈哈哈哈！”淳于庆大笑，“战王，曾仗刀横行半个天下，次次都居前破阵的你，竟说自己心有怜悯？你莫非是在说笑么？”

  “……看来，神州上，终于出来了一个比你还蠢的人。”这时，贺长安却对乌那由说了句话。

  瞥了眼脸色有些不善的淳于庆，战王继续说道：“谁都清楚，老虎，狮子，或是狼，都是吃肉的。但你要明白，它们吃的，都是用来填饱肚子的肉，从来不会为了展示自己牙爪，而去随意杀戮。”

  “您认为我随意杀戮？我只是奉命将那件事藏起来罢了！清洗那里，不是最好地选择么？难道，还要让军中的术士大耗力气，以控神之法，将那近万平民的记忆一个个地改掉？”淳于庆扬声道。

  贺长安缓缓摇头，语中渐有讥讽，“我可没有劝导你的意图，但你，当真听不出这些话的含义么？我只是想说，你连那些吃肉的野兽都不如。”

  “……战王！”淳于庆的手攥紧了刀，身上也升有了深重杀意。

  “身在蠢中而不知蠢，谁能救得了你呢？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在你身前身后的人，其实都明白你有多蠢，可他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贺长安缓提一手，在身前慢慢翻转，“凭你，也配被颁于王号？刀王，哈！也就是被你们狂热拥戴的那位大宰辅，才会昧着心，给你这样的封号……拿当年的神武卫之事来说，你淳于庆隐瞒真相，是靠着杀掉了卸谷坡周边所有的人，奉行兵之杀道，这倒是圆的通。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竟没有生出其他的想法……”

  “其他的想法？”淳于庆皱眉道。

  贺长安道：“最初，狼平关没能挡住神武卫，起因突袭，情有可原。但之后，神武卫因几次中伏，多行了近一千里的路。可你们调集的十一万人马，再加上二十万各地驻军，却硬是被连续突破……你就没有想过，如何能直接在狼平关外的山地上，将神武卫困死？你就没有想过，如何能在树声道，白轮道，这两条本能将其变为绝境的要路之上，将神武卫覆灭？！你们只是选择在最后，拿平民的命，去填补犯下的错误！都是些在我兄弟手下走不过三刀的饭桶……如你等妄自尊大，只知进取武力，而不知进取信念的无能之辈！居然还会为自己的刀，而感到自傲？”

  “我们……只要结果！”淳于庆早已经面色铁青，纵声大吼道。在握刀的双刀与额头上，都有血管暴突出来。

  接着他寒声冷笑起，咬牙道：“当初，我不过处在通天，并无直面炎王的机会。今日，我已临近神王！就算贺绌能活到现在，他，又能胜我几何？！”

  刹那间，又见山崩！

  刀鸣催耳，漫山甲光皆都一颤。

  当以块块碎石坠落翻滚的声音都消散时，万余皇王卫士再看中间四人，其中的战王正单手伸出，指向着淳于庆。

  而二人中间，却是多了乌那由。在乌那由脚下的山，此时已隆起了近十丈。于新生出来的山中，有一道竖向的笔直裂口。

  下一刻，淳于庆落下了双臂，拄在地上的夜魔与残日都在发颤。

  “他处处都能胜你。”战王笑容再现。

  “这……这……这……”淳于庆喘息着，视线变得零碎了，“这是，何种境界……就算你是神王，怎能凭一刀，就……”

  “修行之道，战士之道，绝大多数的世人，对它们的看法，都是有偏差的。从我历经的战例看，至少到目前，我错得还不算太多……”贺长安凝视着他犹在发颤的双刀，“无敬畏的心，没有自省之意，如今人，却都在将这种境界作为追求……你淳于庆在当年追击神武卫时，连断后的风雷两营的防线都破不开，你又如何能真正见到贺绌的刀？如果是他站在这里，呵，如果是愤怒的他……乌那由？”

  “我来不及。”乌那由沉默片刻，说道。

  “如果是我下了决定，就在这里直接杀了他……钟离禹？”

  “你有可能做到。”布衣相叹息一声，“兵相曾讲过一句话，多颜.蔑尔骨善避强击弱，而你贺长安则反之。我在中州白虎麒麟之战后，入皇王帐下，只看过你在联军中时的过百场战报，从未亲眼目睹。如今，方才对兵相的评判再无怀疑……可是，战王，你应该明白，我们来到这里所代表的含义。不然，你在出第一刀时，就会动杀手。”

  贺长安颌首，道：“我本就不再打算藏身，但就算我的那位大哥，如今真已能穷目四千里，但你们，也没可能来得这么快……哈哈，阳天宇倚着的山，真是说倒就倒啊。而且，在他要倒下时，这座山，还想着压死他……不过，阳天宇倒是值得被这样对待。”

  钟离禹目有了然，轻声道：“所以，王爷，你可以先站到一边。我们无意与你为敌。”

  “……可以考虑。”贺长安望着这一片暗金海洋，“但你们，需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王爷请讲。”钟离禹抬手道。

  “布衣相……”

  “乌那由……”

  “淳于庆……”

  贺长安身转两次，沉声问道：“除了我看到的这些人，你们还有没有调动额外的军队。”

  三人均不语良久，最终，还是钟离禹先开了口，“除了三军皇王卫士，我身后另有四万亲卫，乌那由将军从他的封地带了四军龙脉军，淳于将军的三万骑兵，当前已在山后。”

  “亲卫，四万……从西陆来的百战武士，和曾经龙脉兵团的精锐，与三万骑，加上这三军配着顶级武备的皇王卫士……十余万人进入了阳北？”贺长安牵动起了嘴角，“呵，那我不会站开……你们清楚我手下战王卫的动向，你们甚至还截杀了我的三名信使……我把我的大部分忍耐，都给与了你们的皇王，可这，总该有限度。这也是我特意在夫房山上等待的理由，很遗憾，你们踩到我的尾巴了。”

  “贺兄弟……”乌那由跃下石壁，离贺长安不过两丈。

  “乌那由，你变聪明了……你想用你自己来要挟我？”贺长安缓缓紧了眉，再道：“今夜过后，你们会一路快马去往北方，堵在风眼山口……五十万暗王军，能从北荒回来的，多说也就一小半。而你们这支人马，想的不仅仅是杀了暗王，还要让这五十万暗王军，都死在阳北之外吧？”

  淳于庆冷哼一声，道：“这样的机会，我们自然不会放过！阳天宇不驯，始终扩充军队党羽……我们不会任由阳北这样下去。”

  “落水狗，人人得尔揍之……无可厚非。不过，现今你们认定，凭借自己的实力，就已经无需暗王军这面盾牌，有把握去直面多颜.蔑尔骨的北荒军团了？”贺长安道。

  “北荒的实力，的确有些出乎预料……”钟离禹顺了顺颌下胡须，轻声道：“阳天宇拥兵五十万，虽时节地域处劣，但凭着之前的拉锯，北荒的储备所剩无几。但暗王军崩溃的速度，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以多颜.蔑尔骨便宜必占的心性，却断然拒绝了你们在当初开出的条件，宁可全族缩进北荒，可见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布衣相，你这些年大多统经政，理国事，自然比我还要清楚……百王乱世过去后，神州人口足足减少了一半，能活到现在的人，谁都不能被小看。”贺长安含笑道。

  “是啊……但我们都没有退缩的理由。”钟离禹笑里有万千意，“百王乱世，燃起了千百股战火……而其中，更有千万种意念与信仰，我试图看清它们，寻找到属于我的那一种，用了将近一辈子的时间……现在我老了，只能再走一段路。”

  “老了？哈哈，老了……那你便要走这条，助你们的‘皇王’，成为皇帝的路么？”

  钟离禹定定地看着他，“战王，那是黄土之上，天穹之下，万万人为之瞩目的存在……难道，你就从没生出过，这个意愿么？”

  “你是说皇帝？哈！我若做皇帝，便一如我当初所愿，做刀中的皇帝……”贺长安说着，眉宇霎时飞扬。

  “而我，早已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