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提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描述他此时心中的感受。自打刚刚经空地上那两人对话提醒，让他终于想起身旁这个有些眼熟的女子的真实身份时，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各种各样难以言喻的滋味。他不知道怎么告诉身旁的这个姑娘，她的父亲顾安辙其实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他们离国人自己和突厥人的共同构陷之下。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晓，这个在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

  如若抛开家国情怀，单就感情上来说，吴提对于顾安辙是有着深深的崇敬和好感的。

  顾安辙武功高强，熟知兵法，排兵列阵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吴提与他在战场上交过许多次手，双方各有胜负，但吴提一直都是胜少败多。不仅如此，顾安辙治兵严正，他手下的士兵与他本人一般行为端正，刚直不阿。即使是在已经被攻占了的突厥属地，他们也从不对当地还没来得及逃跑的突厥百姓胡作非为。

  曾经有一次，吴提在与顾安辙的交手中又一次战败，而且还十分不幸地被俘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认出他这个看起来未及弱冠的少年就是突厥的领袖，离国的将领们只当他是被毫无人性地突厥部落草率推上战场的少年，于是就简单地把他与其他的普通战俘关到了一起。

  出乎吴提意料的是，他们虽然身为俘虏，但是在凉州受到的待遇还极好。住着的牢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草席，每天送来的饭菜里面还有肉末和蔬菜，尽管数量不多，却也依旧超出了吴提想象中一个敌国战俘会得到的待遇。

  用自己的粮草来如此好吃好喝的供养着敌人，尽管他们的身份是俘虏，但这依旧是吴提想破头也无法理解的作战方式。

  他曾经问过为什么，在某一次顾安辙巡视战俘的时候。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如此的天真和愚蠢，以至于让当时的他差点笑出声来——如果当时的他不是阶下囚的话。

  顾安辙给出的答案是——

  “如果在这里，我们对你们好一点，那么等你们回到那边去以后，也自然会对被关押在那边的我们的人好一点。”

  曾经的吴提一直觉得这个观点天真得像是只有八岁小儿才会说出的话。直到很多年过去，当他已经成为统领漠北全境的君王时，他才恍然明白了当年那位名将看似天真的话语背后蕴藏着的深厚智慧。

  然而当时的吴提还算识时务，虽然心中有万般不屑，表面上依旧是悉听教诲地点了点头，一副不谙世事的少年模样。不久之后，他就与其他的战俘一起，被与突厥那边的战俘进行交换，因而得以返回了部落。

  直到后来他遇到过其他离国的将军才知道，原来并非每一个将军都如顾安辙这般宽容而儒雅，他们之中有更多的是像耶律克这样的人，对战俘打骂成性，还有不少人嫌战俘麻烦，直接杀掉了事。而至于自己的士兵未来被俘是否会遭到相同的待遇，身为将领的他们从不记挂在心上，只让他们自求多福。

  或许是被这样的善意所感动，又或者是抱着报恩的心情，在回到部落后，吴提也下令，以后遇到归属于顾安辙营下的离国战俘，一律优待处置。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决定竟会给顾安辙带来了杀身之祸。

  难怪会刚巧在那个时候……吴提这才恍然。

  当顾安辙病逝的消息传到他这里时，正是他率领的突厥主军与离国凉州守城军队死磕得最严重的时候。那时双方已经在杨柳关那里僵持了两个月，从盛夏到初秋，随着天气日渐转凉，突厥军中的士气也随着寒风中那些枯萎的茅草一般低下头去。

  后方运来的粮草一次比一次少，军中的配给一日比一日短缺。吴提知道，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越来越多的军士聚在一起小声的抱怨。吴提也知道，在他知道与不知道的地方，无数姑娘正记挂着这里的男儿流下思念和担忧的泪水。

  部下的将领们日复一日的上书请求强攻，都被吴提不发一言地驳回。他知道杨柳关城墙的厚度，如果要强攻的话，即使赌上这里所有人的性命，他们的胜算也不过三成。

  他领着他们来这里，是过来给整个突厥争取更适宜的土地，不是给他们舞台来逞英雄送命的。突厥部落里绝大多数有热血的好男儿都聚在了这里，若是他们都在战场上死去，那么就算他们最后的得到了整片离国的土地，又还有什么意义？

  吴提知道他想要的，绝不只是胜利那么简单。

  但目前军中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即使吴提能察觉到离国的抵抗已显出疲态，现在的士气和供给也并不允许他再强硬地支撑下去。只是直接撤退的话必然招致离国军队的追击，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不着痕迹的撤兵，并且让这一切看起来更像以退为进，而不是落荒而逃。

  尽管这样会略微打击士气，让很多人认为他在示弱，但相较于在漫长的寒冬里会遭受的无谓牺牲，这些损失并不算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然而就在这时，凉州城那边忽然传来消息，镇守漠北的主将顾安辙病逝了。

  顾安辙，若是有封号，那么无论在离国还是在突厥人心中，他都当之无愧的受得上“战神”二字。如今离国年轻的五位名将中，林烨承与沈长风均出于他的教导之下，剩下三位虽师从家学，却也对这位战功显赫却又谦和的前辈敬重有加。

  可以说，顾安辙就是离国的军心。

  而如今，这军心却病逝了。离国的军队像是瞬间失去了主心骨，杨柳关的守城军抵抗依旧，却明显没有了往日那如焰的气势。

  而相对的，突厥这边却是军心大振。

  双方此消彼长，突厥的攻势可谓势如破竹，不出三日，杨柳关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