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作者:木沐梓      更新:2023-05-11 18:18      字数:6400
  “我不知道。”卫嘉玉沉默片刻之后,这样回答她。他从厨房回来到底放心不下,去竹园将见到的事情告诉了卫灵竹,卫灵竹屏退了左右,沉吟片刻后只说这件事情多半是个误会,她自会调查清楚,又叫他不要整日将心思花在内宅这些事情上,自管好好读书,这些话也不要再说给第三个人听见了。卫嘉玉以为她不相信,不免有些急切。过去卫灵竹在家的时间少,不知道他幼时住在高门大院里已在卫家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情,父子兄弟离心离德,妻妾之间勾心斗角,为了夫婿宠爱,争得管家的权力,什么下作手段都是寻常。她虽无害人之意但也没有防人之心,卫嘉玉冷静自荐道,要是卫灵竹担心初来这府上就发落侧室有损主母的名声,大不了将这些事情交给他,他有法子替她查清楚真相。没成想卫灵竹听完这些话后更加生气,问他从哪里学到的这些,这几年在卫家闻朔是怎么教的他,难不成就尽教他这些内宅争宠,打骂奴仆的事情了?她很少冲他发这么大的火,目光中掩不住的失望。卫嘉玉显然也叫她的怒气吓坏了,一时间哑口无言,要说什么都给忘了。但又觉得委屈,正巧下人送了汤药进来,不等卫灵竹发话,他便一下站起来,从对方手上将药抢了过来往嘴里灌,赌着气想要向卫灵竹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卫灵竹没料到一向乖巧沉默的儿子有这样出人意料的举动,慌忙站起来打落了他手里的药碗。那汤药洒了一地,药碗也摔得粉碎。卫嘉玉只喝了两口,怔怔看着眼前满脸惊惧的女子,他从没有见过卫灵竹这样惊慌的样子,即便是当初知道闻朔不告而别的消息时,她都不曾露出过这样害怕的神情。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或许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因为卫灵竹立即蹲在他面前,几乎算是失措地对他说:“你喝了多少?快……吐出来!”那是他少有的,能够确定他的母亲确实爱着他的时刻。那之后他昏睡了三天,醒来后得知了冬娘的死讯。有人说那碗药里有毒,但是府中又有人说大夫后来验过,证明他病中并非中毒。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因为很快卫嘉玉就被送去了九宗。很早以前,他以为卫灵竹是为了府内安宁,不想将事情闹大。但是现在才知道她分明是知道冬娘来历的,既然如此,她究竟知不知道三十年前深水帮灭门一事可能和冬娘有关?二人走到后山祠堂,此处供奉着不少牌位。许多年代已久了,渐渐没了后人拜祭,牌位上便落了灰。但闻玉还是很快找到了冬娘的那一尊牌位,只因在这老旧的祠堂中,那牌位被摆在了一处照的到太阳的窗边,牌位前还放了清水,显得十分清净,显然有人打理。冬娘过世已经快有二十年,不知何人竟还时常前来看望。卫嘉玉找着这寺中的和尚,问起祠堂中牌位的事情。负责看守后山的大和尚只说年年有人定期汇一笔银子过来,叫人看顾那牌位,却从没见人亲自来过,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嘱托。无论如何,此人必定是和冬娘有关,可冬娘在这世上早已无亲无故,还会有什么人这么多年来还一直记挂着她的身后事呢?等他在这寺里走了一圈又绕回前殿,就瞧见闻玉靠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躲在树荫下乘凉。好在这寺里香火冷清,后山更是没什么人来,否则叫这寺里的大和尚见了,必定要念一声“阿弥陀佛”,说她佛前无状了。“接着要怎么办?”女子仰着头问他下一步的打算。“我不去就山,就叫山来就我。”卫嘉玉淡声回答道。闻玉是不知道卫嘉玉打算怎么叫山来就他,不过见他显然已经有了主意,便也没有追问。她只坐在石阶上,仰头朝着远处看去,见不远处是一片空无一人的枫树林,秋霜染红了枫叶,林中有一座碑亭,飞檐翘角古朴雅致,碑亭上似有什么熠熠生辉。“那是什么?”她随口问道。卫嘉玉顺着她的目光转身看去,忽然想起卫灵竹曾对他说过的话,不由顿了一顿才道:“他们说碑亭塔尖上的螭龙嘴里衔的不是石头而是一颗东海打捞来的珍珠,太阳底下有五色之光,能保一方风调雨顺。”闻玉听了,果真一愣:“真的吗?”卫嘉玉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多半不过只是谣传罢了。”但是闻玉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不等身旁的人反应过来,便飞身掠过林稍,瞬间落到了碑亭的雷公柱上。卫嘉玉没想到她竟说去就去,抬头见她蹲在碑亭,歪着头仔细朝螭龙口中看了半晌,又伸出手朝龙嘴里拨弄了两下,取出龙嘴里东西,直起身捏着一颗珠子亮给他看:“是个铁做的小球。”她语气有些遗憾,好像当真以为能从里头取出一颗珍珠似的。——“你不知道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不如我们一块跳上去看看。”“他是会这样回答你的人。”……阳光落在她身上,秋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她像是一朵独自开在崖边的花,美丽自由,遥不可及。那一刻他像是忽然明白了卫灵竹为什么会在年轻时爱上闻朔,就像开在庭院里的海棠留住了行过万里的风。“你怎么了?”闻玉不知何时又落回了地上。她跳下来的时候,见他走神原本是存了几分吓他的心思的,但是等她真的如树梢上的花一般落到他面前时,卫嘉玉竟没有后退,反倒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倒叫她愣了一愣。“你怎么了?”闻玉迟疑着又问了一次,惊碎了幻梦。她身后碑亭的檐顶挡住了太阳,卫嘉玉眼睛里的碎光随之黯淡下去。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微微一动,闻玉看见他朝后退开几步,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确定她站稳之后,终于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很难有人能够折下悬崖上的花,就像没有人能够握住拂过指尖的风。佛殿下檐铃轻响,他如梦初醒一般背过身,殿中大佛拈花垂目,如在红尘外望着这世间陷于七情六欲苦中的众生相,无声叩问。卫嘉玉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紧:“没什么,我们回去吧。”第58章 第六晚·怨憎会(一)万雁出嫁那天, 刺史府到处挂满了红绸,锣鼓喧天,每位路过府上的都可以进门来讨一杯喜酒喝。卫嘉玉当初去姑苏本是想避开万雁出阁的日子, 好将送亲的事情让给万鹄。不想提前从姑苏回来,按理说这个亲到底还是要他来送。不过也不知道他回来后同卫灵竹说了什么, 到最后护送队伍出城的便换成了万鹄。万学义等在城外渡口接应, 再派手下护送。送嫁这日, 新娘未时出门, 花轿后跟着十里的红妆,还有不少奴仆护卫陪同。等队伍出城之后, 沿途的人烟就稀少许多, 一群人走了一两个时辰, 也渐渐人困马乏。在面前领路的的万鹄提醒众人打起精神, 因为这一片离城已远,又多山岭, 听说西风寨就在这附近。虽说谅这群匪徒应当也不敢劫刺史府的送亲队伍,但还是小心为上。出城之后, 万鹄就寸步不离地骑马走在花轿旁,这一整天下来, 他还没和万雁说上一句话:“姐,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自从那天从德兴赌坊回来,万雁便连着几日没有理他, 显然是气他独自跑去赌坊还差点出了事。这会儿眼看着就要到码头, 等万雁上船, 这一去山高路远, 就不知道何年何月还能相见了。“姐, 你跟我说说话吧, 骂我一顿也好,别日后想起来的都是我干的那些混账事。”轿子里的人还是没说话,万鹄等了好一会儿,咬了咬嘴角,反省道:“反正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这么冲动,惹娘生气。这么多年我就没让她省心过,读书读不出个样子来,习武也没什么资质,不要说跟二哥比了,这回跟他一块来的女人,身手也比我强……是,你常说没人要求我跟二哥一样,但是……但是我就是忍不住……”他叹了口气,“姐,要是你是我就好了,你一定比我有出息。”万鹄在外头自暴自弃地说了好一会儿,轿子里头都悄无声息的。他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他望着那晃动的轿帘,里头确实坐着一个人影,万鹄试探着又喊了一声:“姐?”“嗯。”轿子里传来一声短促又极轻的鼻音。万鹄松了口气:“你不生我的气了?”里面静了好一会儿,正当万鹄忍不住又要说什么时,忽然间前面的马发出了一声嘶鸣,所有人悚然一惊,只见突然之间,大路两旁忽然冲出了一群人马将整个车队团团围住。万鹄顾不上别的,忙赶到队伍前,只见对面马群分开两旁,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万鹄见他们腰间挎刀,一身匪气,心中已有猜测,还是高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刺史府的车队也敢拦!”为首那人嗤笑一声:“万小公子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上回我让人请你来我们西风寨做客,没想到那个不顶事的没把事情办好。不过你放心,这回我来是想问万小公子你讨个人,你这车队里有个用剑的女人,前些日子烧了我们西风寨的船。我知道她今天就在这队伍里,你把那女人交给我,今日你们万府的大好日子,我高龙不和你为难。”万鹄没想到他是冲着闻玉来的,但转念一想就想通了。三蛇岭那晚,闻玉火烧寨船,必定是叫这群人记恨上了,这段时间到处追查她的下落。上回德兴赌坊,闻玉出手救他回去,总算叫他们发现了行踪,但那之后闻玉就几乎没出过府,没能给他们下手的机会,他们不能直接冲到万府抢人,趁着今天万家送亲,就想赶在车队离开金陵地界之前将人拦住,否则等闻玉一走,他们再想找她报仇,可就难了。何况今天是万雁送亲,来的都是些万府奴仆,西风寨大约吃准了他们不愿事情闹大,会选择交出闻玉这个外人。万鹄一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心中更是觉得这群人可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说我这儿没有你要的人,就算有,你们西风寨还敢光天化日拦路抢人不成?”高龙唇角向下一撇,勒着马朝前走了两步:“万小公子既然不识抬举,那就不要怪我们下手无情了。”他说完这话,也不再跟万鹄废话,冲着手下一抬手,他身后西风寨的人瞬间就将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把那女人给我找出来!”这队伍里一眼望去皆是男子,丫鬟妈妈们都坐在马车上。于是这群人目标一致,朝着几辆马车直奔而去。有人跳上马车的车顶,从腰间取出一把弯刀,朝着车篷一刀刺下,两指厚的木板在他手下,没两下别裂开了一个口子,那人将木板一掀,车里的女子惊叫一声,差点惊厥过去。凡是坐在车里的都匆匆忙忙从马车上逃了出来。万鹄怒气冲冲,连忙拉住缰绳,正要跑到轿子旁第一时间护住轿子,却见几乎同时,周围那些吹拉弹唱的下人们已经扔下了手里的东西,从身上抽出了刀剑。非但如此,车队后头马车上箱子里,也眨眼间跳出几十个人来,显然已经藏了一路,就等着此刻。他们个个身手矫健,佩着官府的兵器,竟是早有准备,立即与那些冲上来的西风寨盗匪缠斗到了一处。高龙见此情形,这才知道中计,这压根不是什么送亲的队伍,而是官府上山剿匪的队伍。没想到这万学义竟是敢拿儿女的婚事当诱饵,还故意叫自己的儿子送亲,就是为了叫他们相信这就是万府的送亲车队,引他们现身,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西风寨屡屡受挫,如同丧家之犬整日被官府撵在屁股后面追着打,一想到官府的大牢里还关着不少弟兄,就叫他越发气急攻心。此时振臂一呼:“弟兄们,给我抓住这几个姓万的带回去,也叫这群人知道我们的厉害!”他这样说,西风寨的众匪纷纷响应,两边人数相差不大,硬碰硬也不一定是谁怕了谁,何况这可是在他们的地盘,难不成还能叫这群官府的人占了便宜?两拨人马打在一处,一时间兵戈声不止。这群官兵现身时万鹄简直比高龙还要惊讶,他明明亲眼看着万雁上了轿子,跟着队伍出发,现如今在轿子上的究竟是谁?他眼看着抬花轿的轿夫扔下轿子跑了,不禁心急如焚。于是立即调转马头朝着后边跑去,还没到轿子旁边,已有人先他一步冲到轿门前,掀起帘子举刀便要朝着轿中刺去。可不等他看清轿中人的面貌,忽然轿子里头一柄短刀已隔着轿帘一刀刺进他胸口。举着砍刀的壮汉踉跄两步,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倒地。万鹄惊愕地站在原地,望着从轿子里钻出来的女子,喉咙收紧一时发不出声音。他自小和万雁一起学武,万雁有多少本事他是知道的,光是这一刀下去干脆利落取人性命的胆魄,也绝不是万雁有的。这个人不是万雁——万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是谁?万雁又去哪儿了?没等他想清楚,闻玉已弯腰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见她现身,西风寨其他人精神一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女人在那儿!”万鹄见闻玉从尸体上拔下刀,眼见面前数十名一脸凶悍的盗匪,目光冷冷地看向周围众人,面不改色解下身后长剑,剑锋出鞘的那一瞬间,寒光一闪而过,一双剪水秋眸映在剑锋上,叫四周万物都黯淡失色。只见她手握剑柄,脚尖一点,悬空转了一圈,再落地时剑气如寒霜,许多人只来得及看见她如何起手,却不知她如何落地,这中间身形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兔起鹘落之间,冲在最前面的人已叫剑气所伤。她这一手威吓住了其他人,一时间吓住了后面冲上来的其他人。闻玉赶到马车旁,跨步跃上马车,卫嘉玉也刚从车内出来,见她平安无事显然松了口气。眼见西风寨颓势已现,高龙正要下令撤退,忽然从头顶的林中射来一支冷箭。这地方竟还有第三拨人——没多久一群黑衣人骑马冲下两旁的山崖,朝着大路中央的两队人马直冲而下,一边抽出腰间佩剑,凡是拦在眼前之人,尽数斩杀于剑下!这帮人身手灵活,招式多变,普通官兵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他们的行事风格与西风寨那群人差别很大,所有人目标都十分一致,只朝着闻玉所在的方向直冲而来。这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没人知道这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已经在这儿埋伏了多久,今日又有什么目的。但他们的出现,对西风寨来说倒也不尽是坏处。原本在官府步步紧逼的围攻下,西风寨众人已有些支撑不住,但这会儿,这群黑衣人的现身,倒是叫他们有了脱身的机会。闻玉站在马车上,很快意识到这群人像都是冲着这辆马车而来,最先抵达的黑衣人从马上跳了下来,拔剑直直朝她劈来。闻玉立即举剑格挡,与她交手之人,脸上戴着一张面具,看上去是这群人的首领。闻玉冷冷注视着他:“你们是什么人?”那人看了眼她手上的闻道:“你有两个选择:束手就擒,或者把命留在这儿。”那人说话时流露出轻蔑之意,就像第一次在沂山,封鸣见她使了那招“丘山陷”后的反应一样。闻玉看着四周倒地的尸体,夕阳下寂静的山道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眉眼越发的冷淡,只微微扬起下颔,告诉他:“你也有两个选择,带着这群人滚,或者把命留在这儿。”那人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微微收紧了下巴。二人内力灌注在剑上,相持片刻,终于双双退开几步,其他人又立即几乎在同一时间朝着闻玉飞扑而来。不过闻玉反应很快,她先一步将身后的卫嘉玉推到万鹄所在的保护圈内,随即矮身从一旁的马车下面滑了出去,转眼间已退到了几步远的地方。她躲过这一击后,随即翻身骑上一匹马,砍断了与身后马车绑在一起的木轴。卫嘉玉看出了她的意图,还未站稳身子,就要冲出去阻拦:“闻玉!”他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几乎算得上惊慌失措。不过闻玉动作更快,她先一步抖抖缰绳,随即毫不犹豫地叱了一声“驾!”得了自由的马儿立即撒腿朝着前方跑去,转眼间就只剩下一路扬尘。她显然也已看出这群人的目标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果然那群人见她逃跑,也不再围在马车周围,立即抢马朝她追去。马蹄声在山谷响彻云霄,还在原地的官兵压根没有力气追上去阻止,转眼之间,方才还兵荒马乱的山道上,只剩下了一地的尸体。作者有话说:闻玉:放完狠话,转头就跑。能屈能伸.jpg第59章 第六晚·怨憎会(二)等那群人一走, 万鹄骑着马好不容易挤到马车旁,刚想开口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便瞧见站在马车上的人脸色铁青, 不由噤声。卫嘉玉跳下车,快步走到他身旁, 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抢过马绳, 翻身上马。万鹄没有料到他的举动, 竟当真叫他推得一个踉跄, 退到了一旁:“你要干什么?”他震惊地看向卫嘉玉,却见对方已坐正身姿, 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同他说道:“送亲的队伍晚一步出发, 你在这儿等着, 还赶得及送他们去渡口。”他匆匆留下这句话, 拉紧了手中的缰绳转头要走。万鹄连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你还没说清楚,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卫嘉玉突然间冷下脸, 像是终于失了耐性,不再与他多说半个字, 脚下一蹬,马儿便扬起蹄子, 差点将万鹄冲撞在地。等万鹄避让开, 再转过身,骑在马上的人已经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你不会武功, 你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