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疲惫了一天、脸上身上满是混合着汗水的沙子、灰尘，本打算稍微就冷水洗漱一下便去休息的黎清，发现水龙头里真的一丁点水都没有的时候，心中积攒了许久的怒气终于一下子被点燃。

  咔嚓——那是塑料脸盆经受不住熊熊燃烧的怒火后发出的脆响。

  “怎么了？”听到响动的黎澈走了过来。

  屋子黑暗并不影响他视物。

  他看到母亲大人站在水龙头前，头顶上方的阴云浓重得仿佛即将要化为实质。

  “没有水。”她循声偏过了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

  身为海洋中的生物，黎澈原本完全没有“洗漱”这一概念的。

  但那个懒散的男人，却在人类文明崩塌之后依旧保留着早起“洗漱”的传统——每一日醒来，他便要装模做样地从扇贝死后遗留下的如同蒲扇般的巨大甲壳中拘出几缕清水。

  即便他刚从深海浮出水面。

  即便他拿晒干的海藻抹去脸上水渍时，半个身体依旧泡在水中。

  “生活要有仪式感。”那个男人这样对他解释说。

  并且边鄙视他边乐此不疲：“你没生活在那个时代，你不懂。”

  黎澈是不懂人类所谓的“洗漱”到底意义何在。

  不过人类不也有句话叫“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他只要知道在那个男人身上出现过的所有奇奇怪怪的习惯，母亲大人也可能拥有就是了。

  “是这样么？”他学着那个男人的动作，依葫芦画瓢地将清水轻轻糊在母亲大人的脸上。

  但与那个男人靠雨水收集清水不同，黎澈却是将水分从空气中迅速抽离出来，在指尖凝成一汪汪的小水团。

  上一刻还在生气，下一刻黎清便被黎澈在她脸上胡乱抹水的操作给震住了。

  “咳……咳咳……你……你在干什么？”

  “您不是要洗漱么？我正在为您洗漱。”黎澈姿态恭敬，嗓音之中却含着初学者才有的羞怯与生涩。

  以及一丝隐隐的……对母亲大人是否会夸奖的……期待?

  “咳咳……快停下……水进到鼻子里，快呼吸不过来了……”黎清忙不迭地制止。

  “哦。”指尖的小水团轻轻一晃便随之散去，黎澈眉间不解地微微纠起。

  随着他停下动作，屋子里响起一连串的咳嗽。

  咳嗽过后，便是急促的喘息声。黎清弓着身，双手撑在膝盖上。

  光是呼吸，便已让她耗尽了全部力气。

  若不是黎澈停手停得极为果断，她真的忍不住要开始怀疑前者是不是披着“拯救”的外衣其实内里却是个妄图将她溺毙的刀切黑。

  不过话又说回来——

  “你哪里来的水？”

  “像这样。”转眼水团又在黎澈的指尖汇聚。疑惑归疑惑，他还是很有耐心地给母亲大人又演示了一遍。

  黎清：？？？

  她黑暗中能看个啥?

  “敢把你的亮度和对比度调高点吗？”黎清挑了挑眉道。

  “亮度？”黎澈茫然地重复了句。

  “咳……”黎清清了下嗓子，“就是……这里太黑了，我看不见。”

  在她看来，黎澈有时就像一张白纸。

  不是说他有多么单纯无邪，而是大多时候，他对人类社会一知半解甚至全无所知。

  欺负他，就像欺负一个尚未启蒙的孩童一样——即便赢了也不能让人感到多有成就多开心。

  反而觉得自己还挺过分的，拿一个别人根本听不懂的术语刁难人家。

  因此黎清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又问：“之前你一直是这样生活的吗？生活在这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黎澈以为黎清好奇他海里的生活。

  稍稍整理了下，他说：“大多时候，海底都没有光。即便有，也是一些小家伙身上发出的光。”

  “偶尔我也会去浅海。”

  “不过要是实在无聊，我就自己造点光玩。”

  “造点光玩？”黎清想象了下那幅情景，不禁好奇道，“是像水母那样让自己浑身发光吗？”

  “浑身发光也不是不可。”仿佛被黎清的话给逗乐了，黎澈轻笑了起来，“只不过——”

  “只不过？”似不满黎澈说话还卖关子，黎清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只不过，你见过月亮升起时的模样吗？”

  黎清：？

  现在她完全有理由怀疑黎澈在鄙视人类。

  别说见没见过月亮升起，人类科技都已经发展到可以在月球上挖土并成功带回了好吗！

  黎清的内心一度非常之活跃，但第六感告诉她，答案并非“是”或“否”那样简单。

  就像有人说“我来考考你”，最后却出了个“1+1等于几”的题，没有人会傻到认为答案就是“2”。

  肯定会小心思考对方的话里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黎清亦是如此。不过与其猜测别人的想法，有时不如保持沉默来得有效。

  然后便感觉有只手伸了过来，在准确捕捉到她手腕的同时，将一个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拿着。”黑暗中的黎澈这样嘱咐。

  有微弱的光芒从指缝中溢出，近看像是萤火虫的光。当黎清抬手慢慢摊开手掌，光芒愈盛，远远看去如同在掌中捧了颗月亮。

  洁白的光，巨大的乳色光晕。好奇地用指尖来回拨弄了几下，便感觉那是颗鹌鹑蛋大小的珠子在掌心咕噜噜地滚动着。

  黎清于光影变幻之中抬起了头，眼底满是掩饰不住的惊叹。

  “这是什么？”她问。

  黎澈的面容宛如融化在了皎洁的光晕里，似真亦幻令人看起来很不真切。

  唯一能让人辨认的便是那双与黎清一模一样的眉眼。

  于月光之中融合了点点笑意，温柔得简直让人窒息！

  “月亮。”眉眼的主人望着黎清一瞬不瞬，回答道。

  “月亮？”黎清不确定地低声重复了句。

  “嗯。”黎澈轻轻握住黎清的手背。

  在二人的注视下，黎清手中的珠子仿佛脱离了引力般渐渐漂浮了起来。

  慢慢悠悠升到了上空。

  清冷的光芒洒下。

  因为拉开了些距离，黎清也终得以窥见它的真面目。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