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②
作者:尾鱼      更新:2023-05-23 02:21      字数:3703
  聂九罗花了一上午,清理出三尊泥塑,时代和岁月痕迹在泥塑上展露无疑:断头少腿,多处焦黑,有些地方剥蚀严重、露出了里头胎草架骨。但还是美。现代科技发达,信息共享,人才不管地处多么偏僻,只要能有平台展示自我,就不会被埋没,但旧中国不同,那时候,山凹里天才,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山凹,再惊才绝艳作品,也只罗陈于屋前舍后,被村人鄙薄为不能换钱吃饭玩意儿。她觉得塑这些泥像,是个大手。大手遇大手,难免隔空嗟怀、惺惺相惜,她拍了很多照片,又仔细研究手法线条,直到饥肠辘辘兼内急不耐,才出了破庙。孙周不在,也不知道哪去了,周围秸秆地是天然屏障,但聂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露天方便念头。她匆匆往东头去,走出玉米地时候,注意到路旁停了辆越野车。比孙周新,也比孙周大,前车灯处装了防撞罩架,纯白车身,强悍素简,线条刚硬,没有任何装饰。这种穷乡僻处,好像不大会有外人来,聂九罗心中一动,凑到车窗处看。车里没人,车前侧悬了个平安符,是个五帝钱车挂,看到车挂,聂九罗就知道自己认错了,正打算走,忽然看到,副驾上坐了个鸭子。是只黄毛绒扁嘴鸭公仔,坐得端端正正,两鸭蹼齐整地向前,一脸呆懵,目视前方,更绝是,还系着安全带。妈呀,鸭子。聂九罗噗地笑出声来,还及时捂住了肚子:她内急得厉害,怕自己笑尿了。去公厕一路,她还时不时发笑。老实说,车内外装饰都挺硬,只那只遵守行车安全鸭子突兀,她估摸着开车那人,不是有孩子,就是有颗不泯童心。回到破庙,还是不见孙周。兴许也方便去了,聂九罗打开车门拿东西吃,中午时分,四野偏静,偶尔传来啁啾鸟声,正天上有轮日晕,聂九罗眯着眼看,还伸出手,放进日晕中心。日晕三更雨,今晚上,可能是要下雨。一顿简餐吃完,孙周还是没回来。聂九罗有点奇怪,这一带治安不大好,孙周考虑到她安全,从来都是守在附近,即便内急,也是快去快回。更何况这么久了,就算掉进茅坑,也该爬上来冲干洗净了。孙周电话扔在驾驶座上,打电话找他显然是行不通了,聂九罗双手拢在嘴边,试探着喊了句:“孙周?”声音传散开去,没收到任何回应,她尝试着走远些去找:“孙周?”她走进秸秆地里。这些秸秆可真是碍事,一丛一丛,遮挡人视线不说,还不时勾挂衣服,有不少秸秆被村民当柴禾齐根割走、只露短茬,她穿是硬底矮靴,一路踩过去,发出咔嚓干裂声响。走了一会,她停住脚步、蹲下去看地面。那一处土壤里,有几处褐红色,像是渗进了血,拿手试了一下,已经干了。聂九罗笑自己疑神疑鬼:如果是孙周留下,不会干这么快,而且,这是乡下地方,村民习惯在野地里杀鸡宰鹅,这多半是鸡鹅血。她抬眼四顾,又发现一处异常:不远地方,秸秆往一个方向倒,像是曾有什么重物被一路拖拽。聂九罗站起身,正要过去看个究竟,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她转身看,是有人跌跌撞撞奔来,身形被密密秸秆遮挡,看不真切,步声又急又重,掺杂着秸秆断折声,迅速逼近。听声势,方向正朝着她,聂九罗下意识撤开两步,几乎是与此同时,秸秆丛中冲出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男人。即便是有心理准备,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那男人猝然止步。居然是孙周!他头脸冒血,颈上破口处皮肉外翻,眼神满是空洞,即便站住了,身体仍止不住发颤,这颤抖甚至带动牙关,发出格格轻响。聂九罗觉得不太对劲:“孙周,你怎么了?”这问话把孙周从混沌拉回现实,他眼神渐渐聚焦,嘴唇急速翕动着,蓦地迸出一句:“快跑啊!”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箭一样窜了出去。聂九罗怔了不到一秒,也跟着拔腿就跑。她当然不知道孙周在躲什么,但习惯使然:大街上,人人都抬头看天时候,她也会跟着看一眼;人人都惊惶逃窜时候,她也绝不会逆流而上。管它呢,跑起来总是没错。快到车边时,她于百忙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想象中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事实上,秸秆地里几乎称得上是宁静,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某一个风压秸秆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引擎声暴起,聂九罗一把拉开车门,一只脚才刚迈上车,车子已经呼啸着窜了出去。我靠!聂九罗措手不及,几乎是杵翻在地,刹那间天地倒置,整个身子跌滚开去,掌心因为拼命要撑住地面,被磨得火辣辣得疼,迅速挺起上身时,只觉空气灼热——那是车子临去时,狠狠喷出一兜尾气未散。孙周这个王八蛋!她恨得咬牙,不过不忙骂孙周,轻重缓急她是知道:秸秆地里还有伤人玩意儿呢,孙周跑了,她可别稀里糊涂成了替补。聂九罗抓了块石头在手上,盯住秸秆地,慢慢站起身子。周围安静极了,一分一秒似乎都被拉到永无止境,好在,满眼秸秆始终安宁,只时不时与风厮磨。看来,那东西是……走了?不过,即便走了,她也不敢在这久留了,聂九罗揣着小心,快步往东走——乡东是住人,到了人群中,就可以心安了。她越走越快,时不时观察左近,走着走着,陡然收步。那辆白色越野车,后车厢门大开,有个男人用力扔进去一个大帆布袋,然后重重拉下车盖。聂九罗丝毫没有“终于遇到人了”、“可以求助了”兴奋感,在事发地附近出现人,一半是真路人,一半是关联者——也许这个人,就是伤了孙周、把他吓得屁滚尿流那个呢?而如果真是话,她表现就至关重要了:不能显出慌、怕,不能显出对这人怀疑,但也不能全然漠视。她把彼此距离控制得适度,步子不紧不慢,一脸冷漠,目光淡然扫了过去——非常路人式、随意瞥一眼那种。那男人也看了她一眼,巧了,也是路人式、随意瞥一眼那种。这是个年轻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臀,有着耐看五官和紧实硬朗下颌线,一定不常笑,因为爱笑人,眉眼一定是柔和。聂九罗收回目光,又很“随意”地瞥了眼他车牌号。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男人,未必是有童心,也未必是当爹了,还有可能是个嗜血伤人心理变态。因此,记下他车牌号,很有必要。走过乡东口小卖部,眼见得左近人多起来,聂九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很好,她安全了,可以秋后算账了,她对孙周受伤那点关切,早就被差点碾在车轮下愤怒给抵消了。她走到一棵浓密老槐树下,尽量离树下打花牌几个老婆子远点,然后给旅行社打投诉电话。聂九罗这趟是有事来陕南,要留半个月左右,但事情很清闲,她不想空耗在酒店浪费时间,所以联系了旅行服务商,要求包车定制线路,看一下就近几个县乡庙观雕塑,越古旧越好,不怕残破。由于不是常规路线,其中某些目地又较为荒僻,所以旅行社开出了两倍于市场价格,聂九罗答应得很爽快,只两个要求:一,安全;二,各个点都走到位。还“安全”呢,她看着磨去了一层薄皮手掌,准备吵个大。凡事不争不恼,别人还当她没脾气呢。电话接通,聂九罗温温柔柔开始叙事,她从不泼妇骂街:泼妇骂街,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气泄得太快,不利于打持久战。事情讲完,那头已经战战兢兢,重复了无数遍“对不起”。聂九罗:“我不觉得这是说两句‘对不起’就完了,我雇司机,遇到事,甩下我跑了,这合理吗?”旅行社:“是,是,太不合理了。”聂九罗:“如果不是我反应快,是不是就卷到车底下去了?我可以理解孙周是遇到了突发变故,但这是两码事,我花了钱,我就要求和钱对等服务,一个号称有近十年驾龄老司机,就算再惊慌失措,可以这样置客人生命安全于不顾吗?”旅行社显然深谙“语气越平静、事情越大”之理,恨不得在那头给她磕头:“是,是,聂小姐,这绝对是我们工作失误。”聂九罗正准备来个辞藻华丽反问第三弹、把气氛拱向高潮,耳边忽然飘来一句:“就是偷汉子去,哦呦,脸皮都不要咯……”什么“偷汉子”?聂九罗一个分心,华丽辞藻飞了个干净。“还糟怪(说谎)说去打牌,打一夜都不着家……”“她男人学摸(找)去了,哦呦,要打死人咯……”“聂小姐,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马上就近安排司机去接你,孙周这边,我们尽快联系他,了解情况……”好像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聂九罗一心二用,此刻倒是对凭空飘过来八卦更感兴趣,客观地说,她不是八卦人,但八卦都到耳边了,硬要当没听见也没那必要。她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挂掉电话,向着那几个打花牌婆子走近几步。几个婆子高谈阔论、义愤填膺,丝毫不觉得聂九罗这外人出现得突兀,还积极团结她融入讨论,讲几句就问她看法:“你说是啊,女子?”很快,聂九罗就搞清楚了这桩乡村桃色事件来龙去脉。原来,就在昨儿晚上,兴坝子乡有个女人,说是出门打牌,一宿没回家,她老公猜是女人玩上了瘾、留宿在牌友家了,也就没当回事。结果一直到今天上午,都没见女人露面,电话又关机,她老公不乐意了,找上门去,才知道女人根本就没去打牌。这下麻烦了,不见了人,又联系不上,她老公嚷嚷着要报警,牌友怕事情闹大,说了实话:打牌只是托词,女人在邻村有个相好,其实她昨晚上,是找相好去了。女人老公暴跳如雷,叫上两表兄弟,开上摩托车,气势汹汹去邻村捉奸去了。截至目前,捉奸“战况”还没传回来,但几个婆子笃定,此去必是腥风血雨,通俗点讲就是,“要打死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