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⑧
作者:尾鱼      更新:2023-05-23 02:22      字数:4145
  聂九罗早上醒来, 甫一睁开眼,就觉得浑身酸痛,像被人打过一顿。再一想, 可不就是被打了吗?互殴那种。她嘘着气起身,去到洗手间开了灯, 先审视头脸。半边脸肿了,像个发酵馒头;唇角破了口,也只能任它破着,贴上创可贴话,吃饭喝水都不方便;额头上有块指甲大擦伤,之前倒是没注意,可能打得太投入了——她在额上贴了块创可贴, 整张脸立刻多了些许苦大仇深气质。面子看完了,再看里子:她背对宽幅梳妆镜,松开系带,睡袍滑脱到肘侧, 扭头看镜子里自己。原本, 她有一身堪称瓷肌好皮肤, 但有了细瓷长处, 也就承下了短板:不堪磕碰——别人撞在哪儿, 揉一揉摸两下就过去了,她不是青肿,就是血瘀,没个三五天不会见起色。现在,从肩胛到腰身都没眼看了, 尤其是肩后和腰侧那两块, 因为被炎拓大力攥过, 颜色接近黑紫,很是触目惊心。聂九罗恨得磨牙,拧毛巾擦脸时,想象着那毛巾就是炎拓,使了大力,毛巾多处棉线衔处都绷断了。昨晚上打得太累,刚一躺下就睡死了,没来得及细想,现下天光大亮,觉足神清,再回想半夜这一出,觉得颇多地方值得寻味。炎拓是有同伙,上门报复,为什么不带上帮手一起、而是单枪匹马过来呢?难道出于男人自尊,要“独立”找回场子?另外,相比找她算账,他好像真更在意问她一些问题。——狗牙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孙周‘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怎么治?伥鬼又是什么?有意思,他居然不知道。可即便不知道,也不妨碍他鞍前马后、为虎作伥啊。聂九罗拿过手机,想跟蒋百川提一嘴昨晚事,字都输进去几行了,又停住了:事了通知他一声就行,有必要让他知道其间曲折吗?正犹豫时,门上笃笃响了两下,卢姐声音传来:“聂小姐,蔡先生来了。”聂九罗在睡袍外头加了件开衫毛衣,拢合衣襟下楼见老蔡。老蔡五十来岁,是一家艺术品商行老板,店里销售各类中高端艺术用品,包括画作、雕塑、民间手工艺品等等,也不定期举办各种相关交流沙龙,由于入行年头多,人脉广,他很擅长促成交易:聂九罗有好几件作品,是他向出手阔绰老客户推荐,价格通常能翻上好几倍。所以久而久之,两人形成了亦友亦合作关系,他对聂九罗挺照顾,属于“爷叔提携后辈式”那种关心。老蔡戴了个颈挂式入耳新式耳机,摇头晃脑,也不知道在听什么,抬眼看到聂九罗下来,笑嘻嘻跟她打招呼:“阿罗啊,有日子没见啦……你怎么啦,被打了?家暴啊?你交男朋友了?”得亏聂九罗和他熟,理解他问话逻辑:呦,被打了——女人被打一般是被家暴啊——家暴得有个男人啊——你交男朋友了?她不置可否,斜眼看老蔡。老蔡当她默认,痛心疾首:“我早跟你说过,这男没几个好东西。他叫什么名字?哪工作?地址给我,老哥安排人,非揍死个王八犊子!”聂九罗说:“走路没注意,摔。”摔啊,这就没自己能帮得上忙地方了,老蔡立马冷漠:“年纪轻轻,走路怎么不带眼呢。”边说边递了张票过来:“喏,下周二,你去学习学习。”聂九罗接过来看。是主题雕塑展,名为《凝固音符》,展出都是与音乐有关名家作品,不乏异国佳作,票背面印了件来自法国、名为“舞者”展品,线条简洁,没有任何精工细作人物表情,只凭肢体动作,就将意蕴诠释得极其饱满。老钱提醒她:“贵宾场次,不对公众开放,看看人家展什么样,将来自己开,也好有个数。”聂九罗怅然:“我什么时候能开真正意义上个展呢。”以前只是应邀送单件作品参展,离“个展”差太远了。老蔡说:“现在就能啊,把你那些个雕塑,搬外头墙根放一排,也叫个人展览啊。”聂九罗没好气。老蔡又嘿嘿笑,示意了一下展票:“想开这种层次、还跨个国巡回,你还不够格。不过,加把劲,你有潜力,我看好你五年内有希望。入行嘛,就得做尖儿。”聂九罗没吭声。五年,可真是漫长,是她既往人生五分之一呢。接下来几天,聂九罗照常忙碌,主要是做修补,俢复摔缺了件那尊水月观音,也请人来修补房顶,至于那尊掉了脑袋龙骨架,她没有再补——一行有一行迷信,刚有个雏形就被斩首作品,还是放弃吧,以后再另起一个。忙碌途中,偶尔会心有所感、看向门或窗方向:门外窗边,每次都是家常风景,她估摸着,炎拓再次出现,不会选在她家了——已经有过一次,下一次,时间地点,他都会换个新。而下次见到,他势必更难对付,毕竟对她路数,他越来越熟了。……再次见到炎拓,是在展馆外头。当时,她已经看完了展,时间上有点尴尬:下午四点,去吃饭嫌太早,想做点什么又太仓促。她步下展馆前台阶,等订好网约车。过了会,一辆破车姗姗而至。她还以为是自己订车,心内吐槽着卖相真磕碜同时,俯身去开副驾门,这个时候,司机向着她转过脸来。四目相对,聂九罗身子一僵,旋即,心头腾起一股变态似莫名快感。又来了,这人又来找死了,这是五行欠揍,人生欠蹂-躏啊。来得还挺是时候,都是休养生息完毕:她脸消肿了,唇角结痂也掉了;他脖子上牙印平了,弦线勒出破口也基本愈合,只右脸颊上还意思性地贴了张邦迪。聂九罗冷冷盯着他看,身周人来人往。炎拓说:“上车啊,咱们事,总得了结不是吗?早死早超生,你还想改下周?”聂九罗往副驾座位上看了一眼。炎拓:“没有炸弹,也没帮手,就我一个。这儿这么多人,不方便,咱们找个郊外没人管地方,一次性把事都给了结了。”聂九罗朝车子努了努嘴:“车怎么这么破?”她不在意坐破车,但炎拓这种身家,开这么辆车,总觉得有那么点……诡异。炎拓说:“上次我倒是开了辆好车,把我车弄哪了?改装拆卖了吧?开破车心里踏实,你要想坐好车,自己找车,跟着我开就行。”那倒不必,聂九罗拉开车门坐进去,先不坐实,试了一下才放心,又留神看车座四周。炎拓:“没有机关,一辆破车而已。”聂九罗系好安全带,取消网约单时迟了一步,已经产生罚款了,付完罚金,车子刚好拐进主干道,这种车来车往地段,到处是摄像头和眼睛,傻子才会搞事。她装着翻包找东西,把匕首悄悄塞进袖管,然后拧开口香糖盒子,往嘴里扔了一颗。炎拓瞥了她一眼:“聂小姐,我问你那些问题,怎么说?”真有意思,你问我就要答吗?那各国间谍特务机构都别费事了,约出来下午茶你问我答好了。聂九罗没理他,一心盘算着待会怎么速战速决:到了地方规规矩矩下车然后拉开架势对打未免太蠢,最好行车途中就动手——当然,得选空旷没人路段,她身形占优势,在车里这种小空间,比炎拓容易施展。炎拓很识趣地笑笑:“我猜也没指望。”聂九罗留意外头道路变化,突然想起孙周:“你们把孙周怎么了?”孙周?炎拓奇怪:“孙周不是在你们那吗?”他反应很快,立马理清楚了:“孙周不在你们那?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也不在我们那。”这一下大出聂九罗意料,蒋百川说人都被救走了,炎拓又说人不在他那,葬身火场不可能,除非骨头都烧没了,那最大可能性是……孙周当时趁乱,跑了?这可不是很妙,聂九罗喉口轻轻咽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想联系蒋百川,下一秒意识到场合不合适,又忍住了。外头人车渐少,已经进了城乡结合部,人再少点,就可以动手了。聂九罗找话说:“你和狗牙,是怎么认识?”炎拓:“这个不关你事。”真是个双标狗,追着问她一大串,她问,就是“不关你事”。车速就在这个时候明显变快,路旁树和野地飞一般嗖嗖后退,聂九罗不得不抓住车顶前扶手。炎拓:“怕啊?”这还没完,他揿下开关键,把前后车窗都打到了最大,乡下土路,尘土本来就多,车速一快更是够呛,而且风呼啦啦窜灌,耳膜震得嗡响,正常音量说话,压根就听不见。聂九罗长发瞬间倒扑在脸上,又吃了一嘴沙尘,心中恼火,吼了句:“你有病啊?”炎拓大声回答:“聂小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开破车吗?”说话间,车身猛烈一震,飞掠过一道埂沟,紧接着一个甩屁股,急速上坡近百米后,直跃上一座铁桥,视线也随之一阔。这儿是绕城而过大河,河面不算宽,但桥长也有好几百米,而且,远远能看到河上新桥——这铁桥是失修废弃了,久已不过车,车子驶过,几乎能听到下方桥板咣啷作响。炎拓转头看聂九罗,轻声说了句:“因为这车是要报废。”车里空气窜流得厉害,聂九罗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嘴唇翕动,一声下意识“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见炎拓猛打方向盘,紧接着巨大撞声传来,铁栏裂开,车头斜向下,从五六米高桥上掀落下去。聂九罗脑子懵空了两秒,整个人像是被急速旋流卷吸进巨大恐怖当中。这是……车子坠桥了?她这辈子,还从没经历过这么剧烈、这么有破坏性阵仗。更要命是,她怕水。她连跳伞、蹦极都不怕,但她怕水,那种被密实、不透气液体包裹感觉太可怕了,她试过泡澡时把身子埋进水里闭气,结果瞬间慌乱,差点在浴缸里溺水。巨大水声传来,眼前旋即暗下来,水无缝不钻,车窗是全开,那就不是“钻”问题,而是长驱直入了——水,到处都是水,气势汹汹,蜂蜂拥拥,抓抓不住,推推不开。聂九罗还没来得及闭气,已经呛水了,她吞了那口水,闭住气,被迫随车体下沉同时,飞快地去摸索安全带。头顶上那片夕阳渗下来亮,愈高愈远,旁侧黑影掠过,那是炎拓已经松开安全带,相当自如地从车窗窜了出去。她在心里说:别紧张,别急,不要急。带扣解开了,她口鼻处已经有细微冒泡,她抓住车窗框,脚下用力在车身上一蹬:运气够好话,她或许能借着这一蹬之力浮上水面?有没有人能救她且别管,至少能张嘴呼吸。就在她身子蹬出车窗、行将上浮时候,黑影又从车顶探了出来:炎拓伸手摁住她头,一把就将她摁了下去。太难受了,脚下没有地,不管怎么乱蹬乱踏,蹬踏到都是虚无,而且,她开始闭不住气了,水从嘴巴、鼻孔、耳孔灌入,身子失去了平衡,在水里倒翻、歪转。身周水愈见浑浊,浑浊之外,炎拓模糊身形又在逼近,聂九罗一股狠劲上来,拼尽最后力气伸手去抓:死也拽他一起,同归于尽算了。然而,炎拓早料到她会有这招,一个轻松游窜,绕着她移了开去。沉重黑由四面八方压了过来,聂九罗觉得自己没气息了,身体不再挣扎,意识像一滴清水,跌进浓墨里。她简直是痛悔了。早知道会死在炎拓手里,这辈子以这种方式收场,她该先下手为强、先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