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跟着熊黑下了地下二层, 已经过了下班点，下头静悄悄，灯光倒是大亮, 一路都没见着人。熊黑打开小房间门：“你看。”一股子屎尿骚臭味扑面而来, 炎拓不觉闭住气, 再定睛看, 瘸爹反绑了手，盘腿坐在屋子中央, 正向着门口嘿嘿直笑，一张脸肿大如盆, 透着惨白，连眼皮都肿得发亮, 嘴已经歪了，一边嘴角处, 正不断往下流着涎水和血水。这帮人, 把人弄死了或者逼疯, 家常便饭了吧。炎拓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表露情绪，他没那个资格, 也没那个实力。熊黑忧愁极了：“我也是看他用了药似乎有点效果, 一时高兴, 手上忘了分寸。你说，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又让我给坏了。这都第二次了, 林姐不得……剐了我啊。”炎拓说：“没事，可能是暂时。你先别逼他, 让他缓一缓, 喝点水吃点东西, 可能还能恢复。”熊黑觉得不乐观：“这万一缓不过来……我不是完了？”“怎么会呢，再找其它线索不就行了。”熊黑急得想跳脚：“哪还有其它线索啊！但凡有，我也不至于急成这样了。”炎拓示意了一下瘸爹：“人在你手上，是人质，有人质，还怕同伙不开口？”熊黑无语，觉得炎拓真是蠢如驴：“你是不是傻啊，找不到他同伙啊。”“当初，你们不是也找不着绑我人吗？那时候怎么做？他同伙是躲起来了，但那不代表他们收不到你放出去讯息啊。”熊黑琢磨了足有十秒钟才回过味来，兴奋地脸都涨红了：“行啊你，找你可真是找对了。”炎拓笑了笑。其实这法子说不说，林喜柔都想得到，但在熊黑焦头烂额时候点破，会让他顿生“自己人”之信任感，那以后，向他套话办事，就会方便很多。正寻思着，面前瘸爹忽然“啊哈”了一声。这一声，宏亮又诡异，起得像个唱腔，炎拓吓了一跳，熊黑嘴里骂：“艹，又来了！”边说边抓起扔在桌面上一条小毛巾，团起了向着瘸爹走去。瘸爹还自己给自己伴奏：“锵锵咚咚锵！有刀有狗走青壤……”熊黑一把揪住瘸爹头发，把毛巾往瘸爹嘴里塞，瘸爹一颗脑袋摆得像倔强摆锤：“鬼手打鞭亮珠光，锵锵咚咚……唔，唔，狂犬是……前锋，唔，唔，疯刀坐，唔……”嘴终于堵实了。炎拓装着好笑：“这嚷嚷什么呢？”熊黑若无其事：“嗐，乡下人，谁知道打哪听来乡下戏。”乔亚下了班，先去舅爷住处看孙周。刚叫开门，就闻到一股霉腥气，她只当是舅爷房子太久没住人、下水道往上翻气：“这味儿你还能蹲得住？不知道开个窗？”边说边撸起袖子，干脆利落打开前窗后窗。孙周懒洋洋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开了还不得关嘛，多麻烦。”“那你索性别吃饭，吃了还得拉，一直不吃一直不用拉。”乔亚打开冰箱，“今天吃什么了？”把孙周安顿在舅爷家之后，她往冰箱里买了一堆速冻即食餐饭。“饺子。”真新鲜，即食面包蛋糕都没动，居然肯动手煮饺子，不用说，锅碗瓢盆是留给她洗了，乔亚风风火火，三步两步进了厨房。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台面干干净净，碗碟也摆得齐整，孙周素日里懒成狗，进了一趟医疗传销窝，改性了？乔亚纳闷了半天，一垂眼，看到脚下垃圾筒里，有点怪怪。她蹲下去看，是剥除下来饺子皮，生，化冻之后烂如棉絮，软塌塌耷在原本垃圾上。这是什么操作？吃馅不吃皮？那也应该是煮熟了剥皮方便啊，谁听说过硬生生把速冻饺子皮给剥掉？乔亚出了厨房，本来是准备问问孙周这事，但是一进客厅，看到孙周还是她刚进门时那副姿态，心里就来了气，她大踏步过去，挡在孙周和电视之间：“哎！”孙周视线没处着陆，终于肯抬眼看她了：“啊？”乔亚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到底怎么想？旅行社工作因为你丢客人和玩失踪给闹黄了，一走一个月，先说去跟朋友玩创业，又说是搞传销要给你治伤，得，这些我都不管，反正都过去了。你人现在回来了，端正态度行不行？天天在沙发里大爷歪算怎么回事呢？你很有钱吗？你买房了吗？一穷二白空着手结婚……”手机响了，真是吵架都不让人吵得舒服，乔亚拿起手机看，是个不认识号码——她网购多，多半是淘宝商家。她走到一边，带着气接起电话：“喂？”那头是个女人，声音很温柔：“是乔亚小姐吗？孙周在你身边吗？”这谁啊，乔亚还没反应过来，那声音已经在指引她了：“如果在，你保持镇定，不要慌张，不要让他看出反常来，以防他会突然攻击、伤害你。”乔亚茫然：“哦。”她看向孙周，他又在看电视了，一张没表情脸随着电视亮光明暗变换着明暗。“乔小姐，你不要害怕，孙周受了严重病毒感染，面部肌肉纹理改向只是其中一个症状……”乔亚没敢看孙周，怕眼神把自己给出卖了：没错，她是觉得孙周这趟回来，面相变差了好多。“他有较严重臆想，尽管我们一再阻止，但他已经极度依赖生食和血食……”乔亚眼前闪过垃圾筒里那十几张化冻之后烂如棉絮饺子皮，难道是……吃了生馅？”“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试验一下，家里有没有生肉什么？记住不要当面观察，他会伪装自己。你试一下，电话先别挂。”乔亚嗯了一声，虽说半信半疑，仍尽量自然地放下手机：“烦死了，换个货唧唧歪歪，一点都不爽快。”孙周“哦”了一声。他觉得脑袋发沉，注意力有点涣散，听演员说台词，才刚听懂第一句，人家已经说到第四五句了。乔亚打开冰箱门，窸窸窣窣翻了一阵子，用力撕开一袋火锅牛肉卷，低头闻了闻：“怎么回事啊，闻着味道怪怪，是不是变质了啊？”边说边递向孙周：“是吧？这我要投诉。”孙周没接：“你管它呢。”乔亚劈手把装肉袋子摔在茶几上：“你是大爷啊，两手一摊屁事不做，闻个味累着你了？”她像平日里闹别扭一样，一生气，甩手进了卧室，不过不同是，这次是装。捱了约莫半分钟之后，她极小心地、把卧室门打开了一道缝。她看到，孙周注意力已经不在电视上了，他一直盯着那袋肉，有几次，还往卧室方向张望。乔亚伸手摁住心口：心跳得太厉害了，这样摁着，她能好受点。孙周手慢慢探向袋口，指尖勾了一片肉出来，肉片上白霜渐渐被室温融掉，顿了顿，孙周做贼一般，迅速把肉片塞进嘴里，狗一般吃相。乔亚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关上门，还轻轻上了锁，哆嗦着把手机再送回耳边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喂？”此刻，那个女人温柔声音，是她最大慰藉了。“乔小姐，你一定要冷静，这个病，有一定传染性……”乔亚腿都软了。“这几天，你有没有和他，有过性生活？”乔亚拼命摇头，调子里已经带出了哭音：“没，没有，但是打过kiss……”这应该算体-液传播了吧，她一阵恶心上涌，疯狂想吐。“有没有被他抓伤、或者挠伤过？”乔亚一阵庆幸：“没，没。”“那应该……不算很严重，他现在，没有怀疑你吧？你把位置发给我们，然后尽量表现正常，离开那里。乔小姐，如果离开过程中他攻击你，不要反抗，积极配合他以保全自己，我们到了之后，会想办法。”卧室倒是有窗，但加了防盗网，没法从窗子走，一想到还得打开这扇门，从那么可怕孙周身侧走过去，乔亚真是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能不能就待在卧室里、把门反锁？孙周他在……在客厅。”那女人略一沉吟：“也行，最好找东西挡一下门。”明知对方看不见，乔亚还是拼命点头，她看过恐怖老电影《闪灵》，里头男主人发疯拿斧头把门劈开一个洞、头拼命往里挤画面，太让她印象深刻了。挂了电话，她颤抖着手先把当前地址发送过去，然后呼吸，再深呼吸，拼命而又尽量安静地推挪着屋里梳妆台，一寸寸挪挡到门后。……孙周没来敲门，一直在看电视，电视里也不知道是播放什么节目，音乐特别欢快，乔亚抱着台灯底座，背抵梳妆台坐着，一时吓得打哆嗦，一时又担心到气都喘不上来：那女人说“应该不算很严重”，真不严重吗？高度紧张会让人异常清醒，也会让人极度疲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乔亚又怕又恍惚，居然睡过去了。半夜时，她被惊醒了，因为客厅里传来摔撞扭打声音，但很快，那声音就没了。有脚步声往这边来，停在了卧室门口，紧接着便是轻轻敲门声：“乔小姐，你还好吗？”是那个女人，乔亚如释重负，舌头几乎都打绊了：“好，还好。”她抓着桌腿站起身，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梳妆台给挪开。门开了，外头站着是个穿防护服戴口罩女人，只露了一双温柔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给人感觉很可亲。客厅处，三两人影晃动，也是穿防护服。乔亚又想哭了：人家防护得这么严实，她呢，她等于是“全暴露”啊。那女人先出示证件，其实也就是在乔亚眼前晃了一眼，乔亚只隐约看到“xx分院”字样，还有钢印和醒目红戳。“乔小姐，我建议你这两天去做个血常规，这个病主要是血液传播，只要血细胞数量没有显著异常，那应该就是没事。”血液？那应该就没问题，乔亚心定下来，人反脱力了，很虚弱地点头。“后续事情我们会和直系亲属联系，也会签订相关保密协议，就不和你多说了。”乔亚机械地再次点头，客厅里人员都撤了，那个女人也转身要走。“那个……”乔亚忍不住追问了句，“孙周……能治好吗？”那个女人说：“我们会尽力，不过，有一点需要提醒你，即便治好了，也大概率终身带菌。而且宿主会丧失生育能力，后期还有致瘫风险。”乔亚原本是想送到楼下，一听这话，双腿就面了，扒住门框没能挪动步子。她目送着女人背影消失在门口，听到远去车声，然后，楼上楼下就安静了，静得发凉，凉得她整个胸腔里空落落。这个时候，她应该伤心难过不是吗？但是她没有，且忽然就理解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意思，更何况，她和孙周还不是夫妻呢。终身带菌不行，她不能找个有病，家里人叮嘱过她，有乙肝都不行。更何况还没生育能力。还有，致瘫，她这大好年华，难道要护理个瘫痪病人到老吗，她做什么了要遭这罪？就……早切割早好吧，听着是寡情了点，但总比以后过艰难日子要好吧。……宽敞越野车后座上，雀茶抹下罩头帽子，长长吁了口气之后贪省事，拿剪刀把连身防护服粗暴剪开。副驾上大头回头看她：“都还顺利？”“顺利得很呢，”雀茶又拿起那本造假工作证端详，“小姑娘嘛，没什么社会经验，好骗。”边上山强嘿嘿笑：“你说你这人，也是从小姑娘过来，长成大女人了，又去骗人家小姑娘，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哦。”越野车里笑成一团，后车厢里，孙周如一条垂死挣扎死鱼，偶尔还扑腾那么一下。雀茶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她转向车窗，看自己藏满了心事眼睛。真是作孽哦，她想。再一转念，是该把孙周从乔亚身边带走，于孙周，她可能是做了恶人，但于乔亚……这么做，是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