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悦耳。

  吴珂想起了上一次听到这个曲子还是在磨盘沟，他也是动弹不得。

  不同的是，上一次他躺在床上，身边有宇文轻衣。

  而这一次，他躺在草地上，身边有一个白胡子好酒的老头儿。

  美酒佳酿，最能撬开紧闭的嘴巴，那里面藏着秘密。

  吴珂想起了很多人，虞桓，袁飞，孟童还有鲁狄。

  他们从眼前一一掠过，他伸手，想要抓住他们，想要把他们的音容笑貌都留下来，可是他的手已经举酸了，依然没有留下任何人。

  金鳞山庄变成了一座鬼庄。

  散落的兵器和地面、墙面的划痕告诉了吴珂，这里曾经很不平静。

  但是现在又都归于平静了。

  夜风穿过空荡的房屋，呜呜呜的，好似有人在哭泣。

  他在后山看到了两座坟，唐千羽和荀且。

  他没有再挖开坟墓，入土为安，他也不需要在打开他们的坟墓来探寻真相了。

  当他回到了山谷，他找到了藏在地窖的酒。

  奇怪，他其实并不是嗜酒的人，也不太擅长寻找东西，可是他总能找到别人藏着的酒。

  鬼雨淬酒，醇酒入喉，他醉了。

  花间独酌，很容易喝醉。两人共饮，却能够喝一整天。

  明月高悬，醉里挑灯，花间乱舞。

  所有失去的，离开的，背叛的，所有的伤心，恐惧，悲愤，所有的不屈，豪情，壮志，都融入了这凌厉的剑法中。

  他想起了很多人，最疼爱他的姐姐？爱慕他的宇文轻衣？他也动心了的傅云蕾？

  还有好兄弟，好战友……

  只可惜，那些人都已经离他远去了。

  回忆如刀，一刀一刀的把他的心切开。

  他的身体满是伤痕，他的心也支离破碎。

  仰面长叹，他已泪流满面。

  剑气横飞，杂乱无章，剑气所致，可怜了无数的花草。

  周长生气得胡须乱飞，“老夫好容易才养活的药草，被这小子可糟蹋光了。”

  他顺手捡起一根烧火钳就跑了过去。

  石青鸢大惊，赶紧叫道：“别过去，他的剑法可不寻常。”

  孙凤卿道：“由他去吧，让他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石青鸢道：“可是您不知道，他可是江湖闻名的鬼剑客，他会杀人的。”

  孙凤卿道：“你劝不了一个已经喝醉了的人的。所以我根本就不劝，只要他没有立即死掉，我都有办法。就算没有办法，大不了我跟他一起死吧，反正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似乎也活够了。”

  石青鸢一时语结，孙凤卿的想法她根本就揣摸不到，默默的取出了软鞭，情况危急的时候再出手吧，只希望不要太迟。

  周长生年纪虽然大，出手并不慢，烧火钳直刺，对准的刚好是吴珂的右肘。

  石青鸢心道：难怪不担心，原来武功不弱呵。

  江湖凶险，能够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够活这么长，可见周长生可不仅仅只会医术。

  对于一个剑客，人或许醉了，剑却不会醉。

  醉剑醉拳，不拘成法，散乱中也有章法。

  周长生算是触了大霉头了。

  他的武功本也不低，可惜碰到的是吴珂。

  烧火钳刚刚挨到吴珂的手肘，吴珂长剑倒转过来，就势一卷，烧火钳脱手而飞，落到了石青鸢面前，石青鸢一看，烧火钳已经变得跟麻花一样了。

  人年纪越大越怕死，因为他们已经知道死亡离自己并不远了，而自己似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即将逝去的人间也异常的美好。

  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开始变得话多，开始喜欢用脚步丈量生活的空间，用眼睛来记录下生活的一切。

  周长生的年纪他自己也似乎忘记了，但是他知道一点，那就是自己还没有活够。

  所以，哪怕他也喝醉了，他依然知道不应该招惹吴珂。

  花花草草的，只要没有伤到根本，来年春风起，它们又会疯长。

  “要喝就喝个够吧。”

  反正也阻止不了，周长生干脆顺水推舟，做个好人。

  他最好的酒，用各种秘药泡制的酒，只有他自己知道位置。

  现在他把酒送给了吴珂。

  孙凤卿撇了撇嘴，“难得见到你这么大方，这样的好酒你也舍得？”

  周长生晃着脑袋说：“我已经用不上这些酒了，好酒得用在最恰当的地方……你怎么知道我这酒很好？”

  孙凤卿道：“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能瞒得过我？”

  周长生的酒瞬间就醒了。

  幸好自己没有做对不起孙凤卿的事，不然只怕要玩儿完了。

  当吴珂躺在草地上再一次挣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双关切的大眼睛，也看到了大眼睛从忧虑转向了欣喜。

  “我睡了多久了？”吴珂坐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从金鳞山庄无功而返之后就喝了很多酒，从开始喝酒到现在醒来，这中间的事情他忘记了。

  “不算久，但时间也不短。”

  “我有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做太出格的事？”吴珂知道，男人喝醉之后，尤其是断片之后会做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些事情或许会搭上一辈子。

  石青鸢微微一笑，说：“你哭过，而且在你哭的时候，你喊了很多人的名字，其中我师叔的名字你叫了十遍。”

  这是吴珂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感到了尴尬，他发誓，他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

  石青鸢又说：“还有一个叫云蕾的名字，你叫了二十遍。”

  好吧，尴尬中的尴尬、

  “我很奇怪，有什么女人会比我师叔还好，让你念念不忘，割舍不下。”

  “你怎么知道是女人？”

  “难道叫男人的名字你会脸红？那个人叫云雷，或者云磊？难怪师叔对你如此心意，你还跟她若即若离，我师叔好可怜啊。”

  吴珂揉了揉太阳穴，他不擅长口舌纷争，尤其是跟这样的女孩子，说着说着，你就会进入到她们的逻辑，那是说话的陷阱。

  他虽然不够聪明，但是却不想落入陷阱中，虽然未必会吃亏，但是那种感觉总归不是很美妙。

  “可惜，我毁掉了这一片花草。”

  “嗨，生死有命吧，它们有它们的劫数。”周长生摸着胡须摇头晃脑的说，“天地万物自有命数，顺应天时则万物生，悖逆天地则天诛之。”山风拂过，吹起了周长生的衣衫，衣袂飘飘，白须飘扬，大有出尘高风。

  周长生对自己的样貌很满意，就靠着这幅样貌，他在当地老百姓中间很有地位。

  吴珂对他倒是很恭敬，他对于救过自己的人一向很恭敬。

  当年乞讨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曾经给了他一碗冷饭，后来学成归来，他送给了老婆婆一张房契，一块良田，还有一个能够为她养老的青年。

  只是现在，他并不知道周长生和孙凤卿需要什么。

  衣食无忧，身体健康，她们拥有了一切。

  他很想把鬼雨留在这里，插在山谷的大石上，用来告诉江湖人，这里是远离江湖的地方，这里不希望受到打扰。

  可是他又担心因为鬼雨，反而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而且，他现在还有用得着鬼雨的地方。

  雄鹰展翅，巨大的两翼平直舒展，天空多了一只不速之客。

  吴珂想起了鲁狄的傀儡。

  或许他会念在昔日情分上送给自己一只傀儡呢？

  可是他想起金鳞山庄看到了的散碎的傀儡零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在他抵达药瓶山的时候完全占据了他的心。

  苍翠化为了焦黑。

  大火和大雨抹掉了这里曾经战斗过的痕迹。

  吴珂的脚步变得飞快，他第一次这样急，急的恨不得一口气把这里翻个底朝天，只为找到一丝鲁狄还活着的证据。

  可惜的是水火无情，它们会无情的吞噬掉你存在的痕迹，让你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见。

  石青鸢看到了吴珂的脸，阴沉得好似有人抢了他的老婆一样。

  “现在我们去哪儿？”过了很久，石青鸢才开口询问。

  “去京城吧。”

  “好。”

  “你也要去？”

  “为什么不去？”

  “这么过去并不太平。”

  “这本来就不算是太平的世道。”

  “这一趟也会很危险。”

  “嘻嘻，说得好像江湖跟过家家一样。”

  “你若是有危险，我未必会救你，因为我未必能救你。”

  “你忘记了，我可是刚刚救过你。”石青鸢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如果真的有危险，吴珂还是会跟这次一样，留下来挡住敌人，让自己逃走。

  男人的话有时候很不可信，但是不可信不代表不可靠，不代表没有安全感。

  吴珂劝不了她，“走吧。”

  ***

  从夔州到长安，多山多峡，多匪多盗，官府力不能及，这条路并不好走。

  但是路上的人并不少。

  普通人大多得结伴而行。

  一路过来，普通人却并不多见，这些人都配着刀剑，明显，他们并不普通。

  吴珂只想尽快的赶到京城，并不想在路上耽搁功夫。

  女人化妆的本事是天生的。

  化妆可以让普通的人变得更美丽更动人，也会让并不普通的人变得平凡。

  吴珂和石青鸢就像赶路的书生和书童。

  时人推崇太白遗风，所以一个书生佩一把长剑也不稀奇。

  佩剑的人很多，未必都是剑客。

  当吴珂和背着书篓的石青鸢进入酒肆的时候，没人注意他们。

  江湖人物大多桀骜，佩戴刀剑之后更是目空一切，就算是害怕也不会真的表露出来。

  吴珂进屋的时候有一个迟疑，这在他们看来就是畏惧。

  就像是李鬼遇见了李逵。

  附庸风雅的书生见到了真正的江湖豪客，害怕是藏不住的，从脸色、语气乃至一举一动都躲不过江湖人的眼。

  这不，他对店小二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声量也很小，结结巴巴，哆哆嗦嗦的，还有脸色，显得很不自然。

  分明就是被吓到了。

  吴珂只要了一碗阳春面，石青鸢也一样。

  并不是他们不喜欢吃肉，而是吃面更快，更节约时间，而馒头，石青鸢已经吃厌了。

  就算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腻，更何况是又干又硬的冷馒头。

  石青鸢暗暗发誓，等到了京城，一定要到最大的酒楼里吃个痛快，喝个尽兴。她要通过大吃大喝报复自己这一路来吃的苦头。

  “你们说朝廷为什么会突然举办这么一个武林大会？究竟有何用意？”

  “用意？兄台忘记了天下英豪尽入我蠹中？名义上是武林大会，依我看还是朝廷想要从武林中选拔人才。”

  “什么？当鹰犬做走狗？那我不去了。”

  “兄台此言差矣，你我学武数十载所为何来？无非是闯出一个名头，也是为了光宗耀祖。可是你见过哪个江湖人物被写进了史册？还不是那些个穷酸书生和开疆拓土的将军？所以这一次是绝佳的机会，合该我们起势了。”

  “如今天下久无战事，你我过去又有何作为？”

  “不瞒兄台，某有军中旧识，他曾透露朝廷可能要对北方用兵，齐王亲自领兵，将一举荡平回鹘、鞑靼、靺鞨等族，将他们赶到更北方去。”

  吴珂的耳朵竖了起来。

  因为匈奴王的死，北方又陷入了混战，如今最强大的就是回鹘、鞑靼、靺鞨跟女真四大部族，只是这四个部落相互间争斗不止，根本无力南下，对朝廷没有多大威胁。此时起兵，所为何来？

  “如此说来，我们岂非也有用武之地？”

  “那当然，虽然我们未必能当一个将军，但是我们江湖人物，多半能够当一个刺客，击杀了对方主将，胜利就属于我们了。”

  ……

  年轻人谈起自己的理想，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再加上有酒有肉，只要银子不抗议，他们可以说上一个月。

  吴珂也没打算当一个听众，从他们的话语中，结合这些天所见到的，他知道了武林大会的事。

  那是朝廷授命齐王举办的。

  据说是齐王的表奏，为的就是将人才引入朝廷，既能够收为一统，也能减少民间的纷争。

  藏器于民不如藏富于民。

  民众拿着银子总比拿着刀子更容易统治。

  所以，云中飞鸿，江中锦鲤，将这些消息带到了整个中原。

  然后才有这么多心怀天下的青年豪客结伴出行，他们想要用自己的一身所学来一展抱负。

  这些消息并不新鲜了。

  “小二，结账！”

  虽然阳春面味道也不过尔尔，但是总好过又冷又硬的馒头。

  石青鸢吃的很满意。

  只不过石青鸢的声音让很多人起了疑心。

  这些江湖人见过胸肌饱满的书童，他们自己的胸肌也不小。可是胸肌饱满又声音清脆的却很少见。

  以他们的阅历来看，他们可能捡到宝了。

  是啊，哪有丑陋的书童脖子这般白净的。

  江湖之大，犹如海纳百川。

  能够容纳侠士，也不会拒绝小人。

  当吴珂带着石青鸢离开酒肆的时候，几个怀着别样心思的人也离开的酒肆。

  江湖凶险，提着头过日子的人总需要一些手段和方式来缓解心理的压力。

  这是他们的借口。

  有借口就不算师出无名。

  当吴珂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等等他们吧。”

  石青鸢摇头道：“我们的装扮没有任何问题，为何总能碰到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