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武林(1)
作者:武侠精品      更新:2022-05-04 18:24      字数:3130
  【一】

  认识陈老头的那年我才十五六岁,刚刚意识到出门穿牛仔裤可能会好看一点。

  那段时间,我正迷李小龙迷得厉害,从体育用品商店买了根锈迹斑斑的红漆双节棍,整天挥来挥去。

  家里自然不让练,我只有早上到公园里去耍两下。

  那时候我住的城市里有一个大公园,没什么游乐设施,净是绿地,每天清晨都有不少晨练的人聚在那里。

  那时候还不太时兴带着音响去跳老年迪斯科或者木兰扇舞,大多跳跳跑跑以作锻炼。其中也有不少练武术的,刀枪剑棍都有,凑在一起热闹非凡。

  陈老头就是其中的一个。这老头个子很小,年龄却不小,一脸的皱纹能夹死苍蝇。他也没有像其他练武的老先生一样去找个仿绸布的功夫衫穿,而是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汗衫,下面是一条棉布裤子。脸挺长,有点黑紫色,细长条的眼睛、眉毛,刮一个大光头,练一会拳就会看着我发笑。

  我在这边抡一下双节棍踢两脚树,被他盯得难受了,也盯回去。他忙转过头,接着练拳。

  时间一长,我们熟络了些,知道了他姓陈,也问过他为什么发笑。他就又笑起来,说是看着我好玩,喜欢。这话说得我挺不高兴,分明就是在说我是小孩子。我那个岁数的人最不喜欢被人当作小孩,于是就反过来笑话他练的拳。

  我偶尔会看他练拳,说实话,他那个拳真叫难看。不抬腿,也不迈步,就那么站着。一会捅一拳,一会往前拱一下,最多像鸭子似的弯腰趟两步。在我看来,就像是当时公园里随处可见的甩手健身法一样无趣。

  后来才知道,这是我不识货。

  有趣的是,之后我心悦诚服地向他学了这拳,并且练了很多年。

  【二】

  我跟着陈老头学拳的过程很平淡,他练一遍,我学一遍,他再给我指点一下。偶尔我们爷俩也会搭搭手,累了就找个石凳子坐坐,听老头讲故事。

  陈老头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口才居然很不错,讲出来的故事很有听头。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他,也不是他的亲人,甚至练的拳也和他不是一路。现在,我就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故事的主角是桂三爷,河北人,和陈老头是同乡。

  他们在家乡的时候桂三爷还不叫桂三爷,这是他去了北平城以后的称呼。那个时候,别人叫他桂小先生。因为他父亲是晚清的秀才,在乡里做过私学先生,儿子自然是小先生。

  那时候,陈老头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五,小名就叫陈五。

  陈老头说,他第一次见着桂小先生那年,他才八岁。桂小先生又比陈五大八岁。那一年,十六岁的桂小先生在擂台上打架,八岁的陈五在台下看。

  也许是天命使然,这个桂小先生从小不爱读书,偏爱习武,在乡里还很有些名气。

  擂台其实就是个土包,在乡里集市的北头。这一次究竟是为什么事情打了起来,陈五记不清了,就记得桂小先生的那个对手好像很不赖,不知道年龄、来路,光听人说叫“猴子李”。

  虽然叫做猴子,但他的个子比桂小先生高出半头。光着膀子,身上的肉都鼓着,很粗壮,看不出一点猴子的模样来。猴子李比划了一个劈挂的架势,指着桂小先生。

  而这个时候的桂小先生给陈五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中等的个子,手脚长得很匀称,脸也干净漂亮,就像个念书的学生。关键是身上的白衫子,干净又合身,看着就像是戏里的公子似的,站在对手面前,眼里好像还带着笑意。

  陈五在盯着擂台的同时还在人群里看到了桂小先生的父亲桂秀才,他去了辫子以后一直没留头发,念念叨叨的,手里捏着那块从不离身的旧怀表,也不着急,看戏似的看着他的儿子。

  两人站在台上,一个双手低垂,一个摆开架势,就那么站着。人群开始慢慢发出声音来,埋怨两人不动手。

  陈五看得也有点累,抬手揉揉眼睛。而就在这个当口,两个人动了。先是一阵尘土,猴子李两步就蹿到桂小先生的身前,这时候才能从他的步子里看出猴子的样子来。他伸出手臂从上往下一劈,这一手就好像是山沟里的青猴子发急了,用手挠人的那一下。

  小孩子眼力好,那时的情景陈五看得很清楚:桂小先生的手脚比对手更快,这一挠下来,他不躲也不闪,往地上一缩,整个人好似缩成了一个大球,避过了这一挠的势头。紧接着听见他不知怎么重重地“哼”了一声,跟打雷似的又脆又响。脚下一跺,随着扬起的尘土,整个人形成的大球就炸开来。缩着的身子猛地挺直,一只手似掌非掌地顶在了猴子李的下颌上。

  猴子李也没喊也没叫,软软地就顺着桂小先生的手滑了下来,趴在了擂台上。就一下,胜负立判。过程很快,不注意看就好像是猴子李冲过去撞在桂小先生的手上一样。围观的乡民大部分还在愣着,角落里不知道什么人使劲地叫了声“好”。

  之后的两刻钟,陈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只是在原地发呆。继而醒悟过来,看着桂小先生和他的父亲已经挤进人群离开了,这才追了上去。

  说到这里,陈五——现在的陈老头摸着自己的光头呵呵笑:“也不知那天怎么了,就是想学武了。关键是桂小先生那天太有彩儿,把我看得迷怔了,看着魔了。”

  我自以为很会听故事,问:“那桂小先生就是您的师父?”

  陈老头摇了摇头。

  【三】

  那天陈五在乡集上找到了桂小先生,倒头就拜。八岁的孩子还小,就知道嚷嚷着要拜师。桂小先生自然是没答应,至于原因,我估计当时桂小先生可能说给陈五听了,陈五没记住,愣说人没告诉他。

  我那时候刚好也看了一些武侠小说,很懂行地问陈老头:“那桂小先生打的是什么拳?跟谁学的?”

  陈老头又笑,把这个故事接着讲了下去。

  本来陈五和桂小先生的生活就没有交集,私斗比武的事情又极少发生。于是,几年间,陈五再也没见过他的偶像,更无从知道他的师承。直到三年之后的年末,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桂家的祖屋无缘无故地起了一场火。

  时至年根,桂家屯了些油和酒。大火从院墙烧到堂屋再烧到一旁的库房就再也收不住了,怎么也扑不灭。一连烧了两天三夜,周边的乡民都来围观。

  陈五年纪小,没去救火,挤在人群中又一次看到了桂小先生。他还是那副打扮,白褂白裤,扶着母亲。桂太太自起火起就一直在号哭,等陈五看到时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只是嘴还一张一张的,一手揪着夫君,一手指着大火。

  桂秀才身上身下全是炭土,手里还攥着怀表,眼睛发直。

  后来陈五听说,整个院子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桂太太身子弱,又急又气,折腾了好几宿,不几天就归了西。

  再后来,也不知是哪传来的风言风语,说桂家的祖宅可不是失火,纵火的是集上的一个闲汉。这个人陈五也见过,据说也是姓桂,而且和桂家还有点儿缥缈的亲戚关系。

  快过年了到桂家打秋风,那个闲汉一进门就管桂秀才叫舅姥爷,管桂太太叫舅姥姥,接着就是要钱,自然被桂秀才赶出了门去。他怀恨在心,就在桂家的院墙外边点了个草坷垃,顺墙头扔了进去。

  无巧不成书,桂家的墙头里边正好是蓄稻杆的草堆,加上北风大作天干物燥,一发不可收拾。这件事就在桂太太去世之后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越传越细,据说是那个闲汉喝醉了自己说的。

  镇上自然要派警员过问,下来的这个捐警一进村就被人抓住了领子。痛失爱妻的桂秀才有点失态,高声埋怨了一通警察来得太晚。这让这位捐警觉得十分不快,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没有证据,扭头就回镇上。任你怎么说,就是不拘人。这个时候,桂秀才要给他下跪都晚了。

  周围旁观的乡民看着桂秀才从傍晚一直哭闹到夜里也觉得没趣,三三两两地散了,互相之间还讨论着他们感兴趣的内容。也有老人说,这个放火的混蛋虽然躲过了牢狱之灾,却躲不过老天的报应。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就在当天夜里,这个闲汉就死在了自己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