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文书上写的，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车里虎眯缝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先汗当小贵族的那时候，哥哥们势大，没人看得上他，那时候先汗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只懂得跨马舞刀，哪里懂得别的？

  先汗的母亲就是关内来的契丹人，他们都知道这是为什么，几位哥哥们不信先汗，挑了他的错处，把先汗和他的母亲贬黜出去，去最北边的银克喇寨放牧。

  银克喇寨你们都知道吧，过去是个大草场，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了……老汗误会了他，不肯见他，说是永远不再认先汗做自己的儿子，只给了他十匹马、两个伴当和一副弓箭。”

  四个老王汉的神色这时候有些变了，坐着似乎也不安稳。

  这些事情他们当然比谁都清楚，可是这些事即位至今，乌吉延都并没有提起过，时间流逝，几个哥哥也渐渐疏忽了。

  车里虎作为继任索伦五部的日逐汗，今天忽然在众人面前说起，往事历历在目，他们这才惊觉其实先汗乌吉延是个很小心眼的人，根本不曾忘掉这些事情。

  车里虎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来，他娓娓说了下去：“先汗母子俩走到半路就没了粮食，都靠打猎和喝羊奶过活。

  先汗这时候又生了寒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来了，眼看就是死路，两个伴当也不愿跟着先汗母子俩，夜里悄悄地逃跑，还把产奶的母羊都给拉走了。

  先汗的母亲知道先汗没有羊奶是决然活不下去的，只能自己骑着马去追他们，恳求他们至少留下一只母羊。

  两个伴当垂涎先汗母亲的美丽，糟蹋了她，得以留下了一只母羊…等到先汗的母亲牵着那只母羊回来给先汗，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咙。

  先汗那时候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可是先汗却连动都动不得，全身一时冷一时热，缩在帐篷里，只在饿得要死的时候挣扎过去喝几口羊奶…”

  众人心里微微生寒…先汗乌吉延如今被车里虎追封为库里汗（伟大的人），当年在老汗去世之后想，凭借五百勇士大权独揽，即位之后，便找到当初的两个伴当，以马革将这两个人卷起来，亲自带领骑兵纵马轮番践踏，直到将两人踩成肉泥。

  “这样过了十几日，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母羊出去吃草，再也没回来…帐篷破了，先汗睡在里面，夜里周围都是风声，外面石头被吹得乱跑，好像整个世上就剩下先汗一个活人那样…那时侯先汗感觉自己就要死了……”车里虎这时候微微顿了一下，“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江神，看见的是先汗的姐姐阿依玛的脸，先汗正躺在她怀里，她不远万里赶到这里，找回了那只母羊，用热好的羊奶喂先汗。”

  “姐姐就是先汗以前一直挂在嘴边的神女，先汗要死了，只有她来救先汗…她比先汗要大十二岁，那时候已经嫁给了黑水部的老狼主…她知道先汗被贬黜的消息，从黑水部带着自己的儿子和牛羊，自己跨着马一路来找我…找到先汗的时候，先汗只剩下半条命，嘴烂得连乳酪都吞不下。”

  “后来第二年，先汗就被带去了黑水部，在那里住了十二年…可第二年，先汗的姐姐就死了。她染上了先汗的寒病，却没有挺下来…临死的时候她把先汗和她儿子的手拉在一起，说你要照顾舅舅，然后她就死了。

  她的儿子叫做达鲁哈，那一年只有八岁。”

  “达鲁哈是黑水部的世子，像个大人一样，说是要照顾先汗这个舅舅一生……他七岁的时候就和先汗的姐姐一起骑着马来找先汗，马鞍上带着一副小弓箭，路上射死了一头大狼…那时候先汗已经被贬黜，什么都不是，黑水部的人也不在乎先汗，很受冷眼…达鲁哈就把他的腰刀送给先汗，说是带了这柄刀，谁再敢欺侮先汗，就是他的敌人…他的办法也简单，谁若是对我舅舅无礼，他就和那人摔跤。

  他小时候力气就大，把人举起来摔下地，瘦弱一点的爬都爬不起来。于是没有人再敢欺侮先汗。”

  “再后来就是苏丽尔的爹爹要选女婿，送信给四方要开那图慕大会，你们都是知道的了。”

  “是。”众人都恭敬地回答。

  格凝素南曾经还有一个姐姐，叫做格凝哈达，是先汗第一个苏丽尔的蛮族名字。

  她出身的乌延氏家族是索伦诸部有名的大族，也是靠着乌延氏的支持，先汗才得以继承了老汗的地位。

  迄今，乌吉延部大将中的巴氏兄弟和纳日格黎，都是原来从属于乌延氏的家奴。

  “达鲁哈说，若是先汗可以娶得乌延氏的女子做苏丽尔，那么回到纳亚阿城就有希望。

  可是乌延氏的女子那时候是有名的美人，又是对方唯一的女儿，索伦诸部的好汉子都想娶她回去，凭先汗的实力，又怎么能在大会上轻松胜出？不过巴鲁哈却说没事，他保证对方定然会是先汗的。”

  “那天大会开始的时候，先汗才发现达鲁哈也骑着马来了。

  他当时很是吃惊，除了先汗的弟弟，被誉为“索伦之弓”的第一神射手迪赫鲁以外，许多人不曾和达鲁哈当敌手，若说骑马打仗，他是仅次于自己这个弟弟的人物。

  纵然是格黎，当时也接不住他的刀。

  先汗想若是达鲁哈也要争，我自然赢不了，自己受了他很大恩惠，也就准备让给他…达鲁哈却不跟先汗说话，只在人群中冲自己眨眼……”

  车里虎忽然沉默起来，许久，才发出一声长久的喟叹。

  “大会开始后，达鲁哈装作抢到了狼，把年轻的男人们都引到山坳里，然后一个一个都捉下战马来。他还是老办法，和那些人摔跤，有摔得过他的，就可以出山继续去叼狼。摔不过的，就只好留下。

  结果谁也摔不过他，跟我竞争的人少了一大半，自己轻松就夺下了狼，娶了对方做苏丽尔…那天直到晚上达鲁哈才带着那些人回来，然后他们一起坐在火堆边喝酒，喝着喝着他身上的伤口裂开，就昏了过去……其实他也不是铁人。”

  “先汗离开的时候，从关内的商人那里买来一块净玉，请人雕琢成一粒玉玲珑送给达鲁哈。

  那年先汗二十四，他二十岁，他说这次自己若是回到纳亚阿城，能当上新一任的哈拉达，就许他永守乌苏里江以南的草场和猎场，那粒玉玲珑就是先汗那时给他的信物。”

  车里虎这时候不再说了，他转身，目光在将军和王爷们脸上扫过。目光所到的地方，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一片死寂。

  当年，第一个在大会上公开反对由乌吉延部来统一索伦五部的人就是达鲁哈……王汉和将军们后来都赞成诛杀对方，先汗沉默了很久，最终也同意了。

  人人都知道先汗曾在黑水部住过，可是很多人不知道先汗和达鲁哈之间曾有这样的情分，而即便这样，达鲁哈还是死在了先汗培植的铁骑之下。

  先汗在幼年时，额间就有一片白翳，哥哥们都叫他白头翁，一是说他锋锐，二是说他像白鹞一样，阴冷记仇，此时几个老王汉心里都不期然地记起了当年的这个绰号来。

  “约戈尔大王汉，你还想要什呢？你唯一的妹妹阿依玛早就已经死了，先汗已经连她惟一的儿子也杀了，你真的还要什么别的么？”车里虎忽然间发出质问，“你有很多奴隶了，再多七万人开荒，也不算什么大数字。”

  这一次桀骜的约戈尔大王汉也没有出声，金帐里静悄悄的。

  “达鲁哈叛出大会，是坏了祖宗的规矩…先汗和达鲁哈之间，再亲也亲不过祖宗的规矩。

  不过叛乱的是达鲁哈，几位王汉们却要把七万多人都送到北地去，那七万人里，总也不都是存心要跟着一起反抗的…一个普通的索伦部民，首领造反也只有跟着反，不是他们的本意。

  先汗说了，不能再报答对方，就报答给他的族人吧，七万女人和小孩，由格黎来安排他们在附近另辟林木和草场来定居，收缴他们的武器。这事，先汗早就说了，再也不要听到有人提起。”

  “心硬的时候就想想诸位帐篷里的亲人，现在大家都知道读关内人的书，关内人的书什么样的道理都有。”车里虎低声道，“但是读出了宽仁两个字，才算读懂了…都退下去吧，大合萨，你去带苏玛他们进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