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
作者:沉云香      更新:2023-06-10 22:04      字数:3613
  几个守门的衙役见到李文柏回来,都纷纷拱手行礼。“嗯。”李文柏点点头,然后扭头看了门口的麻衣男子一眼,发现这男子依旧抬头看着牌匾,站姿有些斜,右腿似乎是瘸的。“这位乡亲,若是有什么冤情,可以告诉本官。”李文柏和颜悦色的说道,并不介意男子的无礼。麻衣男子终于把目光从门上的牌匾收回,回头看了李文柏一眼,平静地问道:“不知大人是……”“本官李文柏,新任西州刺史。你若有冤情,大可直言,无须顾虑。”麻衣男子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李文柏的名声,整个西州都传遍了,这个男子自然也听说过。“草民没有冤情。”麻衣男子惨然一笑,直接跪了下来。“草民是来自首伏诛的。”第155章 公平?自首伏诛?春风阁门口刚发生了命案, 府衙门口这边就来了个自首的。这动作, 也太快了吧。麻衣男子虽然右腿有些瘸, 但四肢裸露在衣衫外的部分, 都极为结实壮硕, 可见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尤其是他双手的虎口和大拇指上,结满了厚厚的老茧。虎口长老茧的人,可能是上阵杀敌的兵士, 也可能是常年手持农具劳作的农夫。但李文柏却知道, 此人,一定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因为只有杀过很多人的人, 眼神才会带着若有似无的杀气,以及那种莫名的威压。上过战场的李二显然也看出来这一点, 急忙上前两步, 挡在了李文柏和麻衣男子之间,手握陌刀刀柄,满脸的戒备。麻衣男子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依旧跪在那里, 面无表情。李文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 示意李二退开。“既是自首, 就到公堂上说吧。”说完,李文柏转身跨国门槛,走进了府衙。李二没有跟上去,而是站在麻衣男子的身侧, 警惕地看着他。麻衣男子缓缓站起身,看了李二一眼后,一脸麻木地,一瘸一拐地跟着进了府衙。公堂上,李文柏没有叫来记录的文书,也没有别的官吏陪同,甚至连惊堂木都没有敲,只是安静的坐在堂上,静静的看着那个跪在公堂上的麻衣男子。李二等人,则是立在两侧,呈包围之势。处于本能的感觉,李二觉得,这个麻衣男子相当的危险。甚至比三子还要危险。但李文柏却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因为就冲着刚才的接触,他发现,这个麻衣男子,好像真的是来求死的。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你光是看他的眼神,你就会感到绝望。这点,普通人是装不出来的。“说吧,既然是自首,总得有个罪名。”李文柏看了一眼麻衣男子衣襟上的血迹,淡淡地说道。“杨有德,是我杀的。”麻衣男子面无表情地说出了李文柏意料之中的答案。所以李文柏的脸上没有什么惊讶。“你是谁?”“草民罗武。”“本地人?”“本地人。”“怎么杀的杨有德?”“用剪刀,先切开脖子上的气脉,令其无法呼喊;而后刺其心口,断其性命。”自称罗武的麻衣男子,可以说是有问必答。哪怕说到杀人过程的时候,也描述得很详细。令人细思极恐的是,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依旧麻木,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就好像,不是在杀人,而是宰割家畜一样。李文柏突然觉得有些冷。眼前这个人,太镇定了,让他有些不安。但所幸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敌意,于是便继续将心中的疑惑一一道出。“杀人手法很专业。但看你这样子,你好像只是个农夫。”农夫可能会因为利益纠纷或者仇恨,暴起杀人,但绝不会这么老练。这么干脆。“大人,全西州都赞叹大人的手段与智谋。想必大人不会不知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这个道理。”罗武终于抬起了头,正视着李文柏的双眼,表情难得的有一丝波动。“一个农夫,可能上过沙场,手刃过四十多个匈奴。一个首富之家的高墙大院,可能是无数穷苦百姓的尸骨堆积起来的。”这话一出,无论是李文柏,还是李二等人,脸色都变了。罗武话中说的这个农夫,明显就是自己。他不只是个农夫,他还曾经是个上阵杀敌的士卒,无数次冲锋陷阵,手里攥着四十多个匈奴将士的性命。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杀杨有德的手法这么干脆,且专业。因为无论哪个时代,最擅长杀人的,只有三种人——医生,杀手,还有军人。罗武就是一个士卒,而且还是一个实力强悍的士卒。按理说,这样勇猛的士卒,有过这样显耀的战绩,至少也应该得到升迁才是,为什么最后还是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农夫?李文柏看了一眼罗武那瘸了的右腿,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腿瘸了,自然就不能再上阵杀敌,只有回乡种地这一个结局。但是,真正让李文柏色变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罗武的后一句话——一个首富之家的高墙大院,可能是无数穷苦百姓的尸骨堆积起来的。也是这句话,让一心求死的罗武的脸上,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可以看出,即使杨有德死了,罗武还是很恨前庭首富杨家。罗武是想告诉李文柏,杨家不干净。李文柏并不怀疑罗武的话,但眼下他要审问的,是罗武杀杨有德的事情,所以他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杀杨有德?”罗武还有有问必答,语气平淡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一遍。原来,罗武自幼丧父,由老母一手带大。他本有一个兄长,三年前死在了前线战场。两年前,他继承了兄长的遗志,主动参军。按照大齐律例,家中只剩下一个男丁的,是不需要服兵役的。但罗武还是主动参了军。罗武自幼习武,加上先天体格健壮,沉着冷静,上了战场后,无往不利,近乎所向披靡。短短一年多,他就凭借战功,荣升百夫长。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战役中,他为了救一个袍泽,深陷苦战。尽管他武力惊人,但无奈敌众我寡,他非但没能救下那个袍泽,最后自己也负了重伤,右腿落下了残疾。右腿残了后,他便退出了军伍,领着抚恤金回到了前庭家乡。如今连年战乱,每个月都有将士战死伤残,抚恤金也给不了多少。他家的田产也早就被豪强侵占,所以他与他的母亲为了生计,便都在杨家的铜器作坊里干活儿。在商户开的作坊里干活儿,这是前庭大多数贫苦百姓的求生方式。但是前庭的各大作坊,却年年以行情不景气为由,降低工人的月钱。百姓们要想不受饥寒,便只能加长在作坊的工作时间,来获取足够的月钱。于是罗武的母亲病倒了。罗武一边照顾家中老母,一边抽时间在作坊帮工。家中本就不多的钱财很快就花在了罗母的医药费上,眼看着母亲的身体每况日下,罗武急了,便去找作坊的管事预支月钱。谁成想那管事非但不同意预支月钱,甚至严明,因为罗武这些天工作时长不够,罗母又没来工作,耽误了作坊的运作,便扣了这个月的月钱。尽管罗武到处寻求帮助,但战乱年代,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谁能帮得了他?最后的结局毫无悬念,因为没钱治病,罗母病死在了自家的卧榻之上。唯一的亲人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一声奉公守法的罗武终于爆发了。他没有找那个克扣月钱的管事的麻烦,因为他知道,那个管事只不过是在奉行杨家家主杨邦的命令罢了。于是,在观察了数日杨有德的日常安排后,罗武找了个机会,在杨有德走出春风阁大门的这天早上,趁着仆从还没跟上,拿起剪刀,了结了仇人的性命。罗武脸色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经历,脸上的表情早已经麻木,自己的母亲死了,母亲的大仇也已经得报,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李文柏静静地听着罗武的遭遇,脸色越来越阴沉。一个身负赫赫战功的将士,兄长、袍泽的接连战死,自己残疾归乡,一连串的苦难遭遇,都没能打倒他,最后反倒被家乡的豪绅欺负得喘不过气来,最后连自己的母亲都保不住。这世上,还有公平可言吗?这是一出令人痛心的悲剧,而且李文柏相信,这样的悲剧,绝不止发生在罗武一人的身上,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西州这片土地上上演。他忽然明白了罗武之前说的那句话:“一个首富之家的高墙大院,可能是无数穷苦百姓的尸骨堆积起来的。”看来,前庭不只是官吏无作为,商人豪绅,更是无恶不作。他身为刺史,管不了前线的抚须制度,但前庭的剥削乱象,他还是能管一管的。李文柏本来就要解决商税的问题,现在正好趁着罗武的案子,好好惩治一下前庭的这帮为富不仁的商人。只是李文柏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罗武不杀铜器作坊的东家杨邦,却杀了他的儿子杨有德?想到这,李文柏问道:“冤有头债有主,杨邦才是铜器作坊的东家,你要杀的,不应该是杨邦吗?祸不及家人,为什么要对杨有德下手?”罗武突然笑了起来,面容憨厚的他,竟也能露出这般阴冷复杂的笑容。“草民相信,丧亲之痛,比起自己命赴黄泉,要更加痛苦。杨邦没几年活了,杀他没有意义。”“所以你就杀了他儿子?”“不错。杨邦老来得子,对这个杨有德极为宠溺。如今他害死了家母,我杀了他儿子,这很公平。”罗武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一生都没有遇到过公平的对待,但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选择靠自己的武力,主动抓住这所谓的公平。“但你也要死。”李文柏觉得很可惜,罗武是个人才,若是他没有冲动行事,而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自己,那么自己便能凭借他的不公待遇,将杨家,甚至是整个前庭的商人豪绅,狠狠地打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