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作者:蜀七      更新:2023-06-19 05:20      字数:4735
  皇帝是没有错的, 所以错的只能是他。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他倾尽全力, 想要力挽狂澜为元朝续命。从政这许多年,他自问没有半点私心, 殚精竭虑, 最后却落得那么一封诏书吗?皇帝让他攻打滁州,那时候说的多好啊。“朕与丞相共理天下者也。”如今诏书上却说:“脱脱出师三月,略无寸功, 倾国家之财以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为自随。”“我脱脱帖木儿,忠君爱国。”脱脱灌下一杯酒,抬袖拭脸, “陛下,终有一日会看到我的真心。”亲兵似乎终于忍耐不住,说道:“哈麻如今已是中书平章政事,他不是良臣!打击异己,陷害忠臣,搜刮闺阁之女,平民之女,颜色姿丽者入宫,供皇帝与倚纳们享乐,君不君臣不臣,全无羞耻,一众数十人身无片缕寻欢作乐,丑声秽行,何等令人作呕!”所谓倚纳,就如同结为义兄弟,但也不算,这个兄弟只在床事上有用。更直白点说,就是给他们的聚众乱交一个好听的名头罢了。脱脱艰难道:“陛下喜好玩乐……”皇帝喜好玩乐,并不是什么大罪,天下的规矩,是约束臣民百姓的,不是用来约束皇帝的。亲兵大笑:“丞相,何苦来哉!”亲兵大笑出帐,离开营帐不过百步,以头撞柱。他血流不止地对奔跑过来的士兵说:“我乃大元勇士,待我先入地府,等着他哈麻!”亲兵不治而亡。脱脱得知消息以后,行尸走肉般去看了亲兵的尸首,他在棺材旁边,看着亲兵年轻的面庞。这是个好孩子,身为贵族之后,却从未行差踏错,想要建功立业,报效家国。他为什么会死?脱脱面色泛青。那是皇帝啊,他们不能去恨皇帝,只能去恨哈麻。皇帝只是被奸人引诱了。脱脱虎目含泪,颤抖着伸手,合上了亲兵死不瞑目的双眼。皇帝啊!脱脱无声泪流。难道大元,气数真的尽了吗?----至正十五年,冬。脱脱帖木儿坐在屋内,屋内无煤无炭,寒冷刺骨,他如今在云南贬所,关于家人的消息,还是曾经的友人冒险送来。他的亲弟弟也先帖木儿被流于四川碉门,长子在肃州,次子在兰州,他家的家产尽数被抄,妻子随长子去了肃州。但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悔交出兵权的选择。他是臣子,做臣子的,怎么能跟君王对着干?君辱臣死,他不能去打皇帝的脸。他的面前摆着冷饭冷茶,脱脱自嘲一笑,斟茶自饮。此时门外却传来人声,那人压低了嗓音,叫人分辨不出他原本的声音。“丞相,那哈麻派人传诏,假借圣意赐您一死,来人已在路上。”脱脱打翻了茶杯。那人恐脱脱不信,又说:“我不能见您为奸人所害,丞相,今夜三更,我们兄弟助您脱困。”脱脱看着手上的茶杯。他的妻子儿子,还有弟弟,都在哈麻手上,如今哈麻已经代传王令,他若逃了,一家尽死,就是没有不臣之心,也有了不臣之心。不逃,死他一个,却能保全一家。脱脱沉声说:“多谢义士。”那人:“丞相!”脱脱叹道:“是我命该如此。”那人:“我知丞相忧虑,兄弟几个已分散四方,去救您妻与弟,还有两位公子去了。”“丞相!如今奸人为祸朝纲,您竟要为这奸人去死吗?”脱脱僵硬的坐着,他终于动了,手脚无力的站起来:“你说……我弟我妻?”那人:“丞相!您是忠臣!是国之栋梁,您不可因奸人送死!”脱脱以袖掩面,深喘数次。“今夜三更!”那人,“丞相万不可轻言放弃!”那人走了,脱脱听到了对方离开的脚步声。他一动不动,生平一切涌入脑中,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他交了兵权,被抄了家,失去了一切,可为什么还是不得善终呢?这个偷偷提醒脱脱的人姓杨,杨少伟弓着腰,悄悄的走进了小院,他走进小院后才打直了腰背,他站在门外轻声喊道:“先生,学生来了。”里头传来老者的声音:“进来。”杨少伟走进去,关上了门,门里亮着烛光,最近天阴,哪怕是白天屋内都暗的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先生又是老人,看书写字,都要点着烛火。“话带到了吗?”宋石昭看着写好的一篇字,头也没回的问。杨少伟跪坐下去:“带到了,不过……”宋石昭笑道:“他不肯?”杨少伟点点头:“怕是宁愿自缢。”宋石昭:“你有何良策?”杨少伟咽了口唾沫,他连忙说:“我可将他药倒,再买通来往之人,将他送出城外,只要藏于恭桶,必不会有人查。”宋石昭摇头:“你把他藏在恭桶,待他醒来,不是杀了你,就是杀了自己。”杨少伟:“……”在他看来,活命比面子重要。可对于脱脱而言,面子有时候或许比活命更重要。他宁愿死于毒酒,也不愿从恭桶偷生。杨少伟连忙说:“先生教我。”宋石昭:“杀了哈麻的使者。”杨少伟瞪大双眼。宋石昭低笑道:“这样,脱脱就再无退路了。”他已经派人救下了也先帖木儿,以及脱脱的大儿子与妻子,然后派人杀了脱脱的小儿子。只要杀了使者,脱脱在世人眼中就已经反了,不怕哈麻不拿去做文章。到时候脱脱再见弟弟与妻儿,就算想死,也一定会被拦住,又与哈麻有杀子之仇。杨少伟打了个冷颤。宋石昭看他一眼:“还不快去?”杨少伟离开了屋子。宋石昭把写好的大字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江南,可真是个好地方。也不知道,这块地方什么时候能被南菩萨收入囊中?宋石昭脸上带笑。杨少伟离开小院,他原本是高邮人,后来被家里送到了南菩萨身边,他知道自己是去做男宠的,可为了家族,他也必须咬牙过去,去跟那些男男女女争宠,只要搏得一席之地,就能携带家人,鸡犬升天。但过去之后,他才发现,南菩萨对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就连传闻中最受宠的楚麟,也不曾陪睡侍寝。然后,南菩萨就让他去做了一个书吏。他家虽不是什么大家族,但他自幼也是饱读诗书,在屋内也能指点江山。可当了书吏,他才知道高邮有多少人,多少贫民百姓,他才知道他在屋子里什么也做不了。这让他感到羞愧。他以为成为男宠已经够羞耻的了。却没想到,这个认知让他更羞耻。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深以为然。他干着小吏的活,兢兢业业,却没料到竟然入了宋主管的眼,成了宋主管的学生。世界更大了,他的眼界也更开阔。以前想不明白的事,忽然明白了。再然后,宋主管就带着他来到了江南。他知道了脱脱帖木儿的事,知道了元朝皇帝的事,这让他愤怒,南菩萨没来以前,他也是大元的百姓啊!皇帝不思进取,荒唐度日,于国无利,与民有害。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脱下皇帝的壳子,他只是一个耽于享乐,宠幸奸佞的蠢人!蠢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蠢人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怕的是他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杨少伟为百姓不平,为天下不平,为忠臣不平!他得知先生要策反脱脱,忍不住拍手叫好,元朝皇帝,哪里配有这样的忠臣?----朝廷使臣来时,杨少伟带着人守在侧门外,他听见那人说:“脱脱帖木儿,你可治罪?”杨少伟与人对视,微微颔首。人闯进去的时候,脱脱已经把酒杯递到了嘴边。突生变故,他的酒杯不知被人打落,朝廷使臣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被人要了性命。恍若梦中。“丞相!我等救您来了!”脱脱手脚俱抖。他脸色赤红,双目瞪圆:“尔等害我!”江南贬所,此时已经乱成一团,火光冲天,脱脱看着杨少伟:“你主是谁?!”杨少伟看着脱脱。“带丞相出去!”杨少伟高声道,左右上前,数人合力才架住了脱脱。若不是脱脱手无寸铁,哪里有这么便宜?脱脱怒斥:“你主狼子野心!我脱脱不与反贼为伍!”杨少伟笑道:“丞相,睁眼看看!如今天下,谁还把狗朝廷看在眼里?百万之众,如今四散奔逃,天下大义,已不在朝廷手中。”“丞相!何不改弦易张?您在,便能保蒙古百姓一条生路。”脱脱大怒:“无耻小人!”杨少伟朗声:“能得丞相如此一句,我也不枉此行了!”第74章 074楚麟正在点茶, 茶筅微扫,茶粉与水相容, 楚麟的手腕白净, 指绕腕旋, 室内茶香四溢, 观之闻之, 赏心悦目, 好似一幅挂画。林渊正在欣赏----不过他还是更喜欢泡茶,而不是点茶。虽然茶叶研磨的极细, 点茶手艺好的, 也喝不出一点茶粉质感, 但味道比之泡茶更浓,林渊不太喜欢这样的口感。“大人。”楚麟将茶杯奉到林渊面前, 他的姿态很美, 即便处于下方,不敢抬头直视, 却不会让人觉得他身份低微, 反而更有一股从容气质。这是林渊学不会的东西,需要花费数年,数十年习成。古人之美, 就在于礼仪之美,叫人心旷神怡。茶温适口,林渊虽然不喜欢点茶,却还是很给面子的喝了。“谦谦的手艺总比别人的好。”林渊冲楚麟笑道。楚麟表字谦谦, 有谦谦君子之意,也是提醒他谦虚谨慎,林渊听说他少时狂妄,师长才送了他这个表字。楚麟的声音也很美,如果不看人,只听声音,就会让人觉得说话的人是个良金美玉之人,有明德惟馨的品格。就像现代的声优,有一套自己的发声方式,与常人不同。这样的一个人,哪怕他内里是个草包,光凭外表就足够唬人了。楚家培养他,也是下了血本的。把他送过来,估计楚家心口也在流血。“谦谦,想回家吗?”林渊问他。现在林渊已经把大户人家的儿子都搜刮了,也不需要再在自己身边立一个靶子。楚麟不是能干实事的人,他更像一个华美的花瓶,或是点缀的屏风,他的价值,不在于他能创造什么价值。放在室内,他是美好的。放在室外,他一无是处。林渊说:“你若回去,我便给你一个虚职。”也好叫楚麟娶妻生子,世人有时候是很宽容的,两个公子哥有一段情,他们并不在意,只要他们不耽搁娶妻生子就好,但如果其中一个是公子,另一个是奴仆,那就不行了。公子相交,是美谈趣闻。公子仆役,就是丑闻。所以与林渊相交,并不耽搁楚麟的终身大事,相反,正因为同楚麟一起的是林渊,所以楚麟的身价会更高一些。楚麟摇头:“愿为大人执碗奉茶,此生不改。”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他只有在南菩萨身边才有用。离开南菩萨,回到家中,他又是那个兄长厌恶的弟弟。兄长厌他,他也不恨,他明白兄长是怎么想的。兄长未及弱冠就开始打理家中事物,他生得晚,虽是一母同胞,但比起兄弟,更像父子。明明兄长为家里做的事更多,可最受重视的却是自己----只因为他长得好。他若是兄长,他也会不平。“谦谦既然不走,那有一事交托与你。”林渊微笑道。楚麟紧张起来,但他不会表现在脸上和举止上,优雅万分的跪拜下去:“听凭大人差遣。”林渊放下茶碗:“我要你去与一个人交朋友。”楚麟没抬头,但不明所以。林渊又说:“你不必想太多,你只需跟他成为知交,谦谦,你可从命?”楚麟:“自然从命。”被送到距离高邮有半月路程之地的时候,楚麟坐在马车上,心里焦急的要命,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去跟谁交友,再说了,这交友一事,难道也是什么大事吗?楚麟攥住自己的袖口,他有些害怕,他害怕自己做不好,害怕误了南菩萨的事。赶车的人把他送到路边,对他说:“公子,稍等一等。”楚麟没催,规规矩矩的等着,灌了几杯冷茶,又不好下去解手,憋得尿泡都要炸了。车夫:“人来了!”车夫嗓门太大,楚麟吓了个机灵,差点就没夹住。过来的也是一辆马车,马车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楚麟只看到有人在车上动作,然后扔了个人下来,楚麟瞪大眼睛,那马车已经飞驰离开了。楚麟冲车夫说:“快,快把那人弄上来。”就是这个人!南菩萨吩咐的友人就是他!被马车夫弄上车的是个年轻人,穿着粗布葛衣,但是看手脚,这并不是一个粗人,普通百姓可养不出这样的孩子,百姓们要干重活,自幼就要讨生活,食不饱腹,大多矮小,似这般长手长脚的,至少也是小富之家才养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