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作者:罗再说      更新:2023-06-19 13:16      字数:4666
  对盛夜行的担心愈重,路见星愈发说不出口。一月底,有一天市里下了雨,盛夜行又忘了拿伞,只得找班上的人借。哪知道路见星像被拨动了脑子里哪根弦,伞一撑开就挥手打掉了。他打掉伞,背靠在雨水冲刷过的教学楼墙砖上,边躲边说:“这不是,我们的伞。”“我们的伞,我忘带了。暂时用一下。”盛夜行举着伞靠过去。路见星还是躲,语气愠怒:“伞!”“伞在这儿!”“这不是!我们的!伞!”他固执地重复,再冲进雨中。盛夜行心头钝痛,顿觉挫败,当下就把这伞还给了同学,脱下校服外套,往雨里冲。一路顶着校服外套回到宿舍,路见星进门就到阳台上,拿起原本晾好了伞,抹了抹眼睛。路见星表达不出自己的感受。这种感受也是他自己察觉不到的。他像被黑暗痛苦地掐住喉咙,却喊不出一句“救我”。他手上全是雨水,脸上也是,这一抹,本来就不怎么干净的雨水全进了眼眶,没一会儿就发炎了。盛夜行有点急,没注意到他的眼睛,捋开路见星的校服就凑上去,亲一口全是雨水的味道。两个人头发湿漉漉的。最后一顿耳鬓厮磨结束,盛夜行看他眼睛又红又肿,“哭了?”路见星本来不想哭的。被这么一说,他突然更加强了难过的情绪,顺着眼睛的疼痛感一挤泪----眼泪真就这么滑出来。“还真哭了,”盛夜行心疼坏了,“哭什么哭,不就是没拿伞么。”说的是斥责的话,表情也凶巴巴,他语气却温柔得不行。路见星乱擦两下脸蛋,艰难抬眼,“是雨。”没有哭,是雨!从那以后直到放寒假,市二都没再下过大雨。偶尔有毛毛细雨飘落下来,路见星不打伞,也不再提醒盛夜行带伞,两个人默契地把内搭卫衣的帽衫全扣脑门上,在小雨中并肩地走。应该是上网查了点儿恋爱技巧,盛夜行花钱买了两件情侣装,是纯蓝和纯红的长袖卫衣。盛夜行故意把自己那件蓝色买成xl的,路见星的红色买成l的,免得分配时有异议。两个本就出色的男生穿差不多的亮色衣服,自然在校园里也较为显眼。一来二去,专门议论这事儿的人还不太多,在班里被问到,盛夜行也大方承认是同款。倒是在老师办公室里,会有外班班主任神神秘秘地探个头过来:“唐寒,你们班形影不离那俩男生,穿的好像情侣装。”唐寒喝茶,“那叫兄弟装。”“女生还能理解,男生这样是不是有点怪?”老师继续说。“哥俩好,”唐寒在翻报纸,丝毫不觉不妥,“也没违反校纪校规吧。”说闲话的老师被呛一句,坐一旁去不再吭声。今年春节来得晚,刚好和情人节同一天。网络上各种段子频出,说陪女朋友还是陪父母成了一个难题,算来算去,还是直接把对象带回家最方便。市二学校在市里三环外,又是部分住宿,学校里有不少外省外市来的学生。为考虑到中秋、清明、端午这些节假日都没怎么放过,学校就多给他们放了一周的寒假。这么一来,高三年级的寒假假期从一周顺利变为半个月,还不到二月中旬,这假就开始放了。放假前,冬夏回过一趟市二,还是瞒着父母来的。他说他爸妈都不希望他再回到这个地方,避免被影响,再一刺激复发什么的,高中又得交代在这儿。冬夏说,他特别想去精神病院看看李定西,但他爸妈也不让。半年多不见,冬夏看起来比从前圆润不少,跟在爸妈身边,气色也养好了。“哎老大,”冬夏临走,在校门口边发抖边给盛夜行散烟,“你们不在,我的高中生活都无趣了。”“什么才叫有趣?”盛夜行反问他。“嗯……有奔头,有故事,有刺激,”不好意思地笑笑,冬夏又补:“有,有病。”盛夜行咬上烟,“这可没什么好的。”冬夏叹了一口气,掏火机给他点烟:“老大,我真觉得你挺聪明的,要不然休学一年好好儿养个病,再稳定一点,明年转我们普通高中来算了。说不定还能考个好大学呢?”“没什么用,”盛夜行说,“我这辈子,就好好治病。”治不好就算了,治别人去。至少路见星是肉眼可见地有进步。顿觉氛围凝重,继承活跃气氛优良传统的顾群山出马了。顾群山在一边儿夹电子烟,细声细气地开始装:“夜行学长,听说您去年考得特别好,请问您对我们这届学弟学妹有什么关于高考的建议呢?”盛夜行一脸冷漠,接过电子烟当话筒,字正腔圆:“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你这不行,思想就不端正。”“怎么不端正了?”顾群山:“还记得我们那标语么,‘小是小了,折是折了,花儿朵朵开’……”盛夜行嗤笑,“多惨,别人都在寻思上清华还是上北大的时候,我在担心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越长大,心态越不平衡。有时候又想得挺开的。但有时候就特别恨自己。可能这就是病。是药三分毒,多年服用药物的影响已远远不止记忆力减退等等了,还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前他用药物维持的时候,医生就说,现在你还年轻,感受不到,等以后老了就明白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对他来说,都是祸兮福兮,危在旦夕。“我再拜托你们一件事,”冬夏插话,“听说你们下周要去看李定西……能不能别告诉他,我回市二看你们了?”在场的人都能猜到原因,盛夜行也没多说,“行啊。”还没吃上晚饭,冬夏就搭公交车悄悄回家了。避免被爸妈发现,冬夏没能留下吃饭,一群男生就随便找个地儿聚众解决了。米粉店里人不多,路见星坐在位置上没有觉得烦躁。他的米粉就在眼前,没吃也没搅合,玩儿醋瓶子就玩了好几分钟。“怎么了?怎么不吃了?”顾群山捧着米粉,一屁股坐在盛夜行旁边的凳子上,“哎对了,老大,我看你家见星儿这段时间吃东西吃得特别多……”“我儿子长身体。”说着,盛夜行瞥他一眼,“再说了,你能不能小点儿声?他不怎么能听人讲话,但不代表什么都听不见。我告诉你,这种年纪的小男孩,自尊心特别强……”听他这护犊子语气,顾群山总觉得怪怪的。顾群山:“老大,你不会真有那方面癖好吧?”盛夜行:“哪方面。”“就是让他叫你‘爸爸’什,什么的……”顾群山越说声儿越小,最后调了静音。“顾群山,”盛夜行冷笑,“我可以让你叫我‘爸爸’。”“那还是不了,不了,”赶紧吃一口米粉,顾群山擦擦嘴,“这影响多不好!”盛夜行伸手捏了把兄弟的后脖颈,继续垂眼,把给路见星还没拌好的米粉弄好。刚盛上来的米粉都烫,一般就照他这么搅合几下,会方便吃得多。“男人不拽,注定被甩。”说完这一句,顾群山幽幽地将眼神挪向路见星,又挪回盛夜行脸上,“你能不能拽一点?你看路见星,多拽。”盛夜行闻言,还真看了眼路见星。这小朋友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抱臂,完全一副等吃喝的大爷架势,还真有点儿拽。盛夜行咳嗽一声,压低嗓音对顾群山说:“你看看桌下呢。”听他这么说,顾群山低头往桌下一看,哎哟。盛夜行在桌下的腿正被路见星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讨好”似的轻轻踢着。顾群山抬头又看路见星,突然觉得路见星眼神有点儿可怜,真是饿了。眼神像在说:哥哥,还没拌好吗?小鹿斑比眼!像我路哥给人欺负了。扭头,顾群山给盛夜行咬耳朵:“他怎么不往你腿中间踢?”盛夜行:“……”那还得了?!第86章 玫瑰李定西所住的医院条件不错。从病房的窗户往外看,医院草坪上的杂草似乎才锄过。一片新绿中立了块刻字石,上面写着“新生”。窗帘被人用力关上,盛夜行收回视线,又看向在病床上吃馄饨的李定西。好兄弟的头发长长不少,积在后脖颈,用黑色发卡固定在一处。盛夜行想起路见星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一去理发店就像进了任人宰杀的屠场,用指甲快把掌心抠烂。问他为什么不剪,也不给解释,直到刘海快扫了眼,路见星才把下巴扬起来一点儿,做一个剪刀手势。李定西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他开始不满这扎人后颈的长度。把买好的汽水递过去,盛夜行问他:“放弃形象了?”“不想剪头发。”李定西喝一口。汽水带给舌尖的颤动感使他不舒服。雨水滴答拍打在神经上,全身麻木,大脑做不了任何事。见李定西皱眉,盛夜行拿过只喝了一口的汽水放回桌柜,“为什么?”“不要!”“可是,你这样看起来太颓废了。这不是你。”“我不想从身上拿掉任何东西。”中二台词。“……”好,生病的朋友需要更多的照顾。盛夜行走神,继续看窗外的绿。冬日已过,又一年春季悄然来临。病房窗户要是不关,院里的树会吹落些叶片进来。它们如小天鹅旋转在纯白的床单上。李定西持续性烦躁着,挥开一片叶,“春天来了,夏天也不会远。热起来浑身黏黏腻腻,我不喜欢!”叶片落到病房的地上,路见星见状低头,将那片叶捡起摊在手心,指尖翻转,叠出一个四不像。没人猜得到他叠了个什么,包括盛夜行。李定西接过四不像,还是对路见星说了句:“谢谢!”路见星弯弯唇角,眉眼吹来春风。李定西佩服路见星有一种特殊能力:总能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气氛缓和,并以自己的办法悄悄治愈他人。想起来身边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说话的人,李定西捡起方才没说完的话,“夏天要游泳,对吧?你们高考完会陪我游泳的,对吧?”“你以前很喜欢夏天的。”盛夜行渐渐习惯他的跳跃式谈话。李定西回话牛头不对马嘴:“我现在也很好。”他激动得想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动作,李定西枕头挪了位。盛夜行面无表情地从李定西的床枕下摸出一根烟,并用指缝夹住那根烟,在空气旋出弧度,收入衣兜。李定西眼神躲闪一二。他看起来可怜巴巴,“老大……我就剩这个了。”盛夜行叹气,“不好,别抽了。”他是过来人,知道烟草代表着什么。盛夜行想过,要是把他颓丧时抽过的烟头都搜集起来,大概能堆积出曾经一个蠢货般的自己。活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逃避现实需要他承担的责任。李定西的那根烟是他好不容易和病友讨的。来之不易,他自然要再争取,“就一根,你都要收?”“收,”盛夜行摩挲过烟嘴,“都湿了,还抽?”“湿了啊……”李定西失望至极,“是汗水吧。”盛夜行讶异,“汗水?”“晚上会做噩梦。”李定西简单带过。医院是晚上八点就熄灯入睡,习惯猫头鹰作息的他还没适应,常常一睁眼就到十点。黑夜带给李定西很多幻想,例如蝙蝠、例如鬼神、例如翻窗进入精神病院偷东西的强盗。每晚做噩梦,他会把被褥当作束缚的绳索,一边挣扎一边被困于此,惊醒后,他胸膛起伏着,把满脖颈的汗擦到床单,再躲进被窝里流眼泪。神爱世人。他想。那天从医院出来,盛夜行网购了一支电子烟,托人送到李定西手里。二月,展飞复试过了,简单地在微信群内通知过,并祝大家新年快乐。市二已经放了寒假。除夕夜那天,路见星的父母在知道盛夜行的家庭情况后,盛情邀请他去家里过年。盛夜行权衡再三后选择了拒绝。父母是比他们多活了一倍时间的人,对幼崽的保护嗅觉及其敏感。胆子再大再野,轻重也能把持住,盛夜行不敢拿这个开玩笑。那晚,电视里说“辞旧迎新”,倒计时从十数到一。市里二三环有市民放了烟火,一簇紧接一簇,城市的夜幕点缀星光。烟火绚烂,不断将天际印染各色,路见星眼底的光也随之变幻。但路见星没看烟火,注意力全在楼下。他趴在校外出租屋的阳台上,往下望。“一”结束,路见星听到弟弟奶声奶气的欢呼声,听到父母在招呼自己进屋,听到无数朵烟花绽放……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盛夜行正拿着手机,站在楼下,也抬头朝楼上看。接通电话,路见星比盛夜行抢先说了“新年快乐”,之后两个人的通话陷入短暂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