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更新:2023-06-19 22:20      字数:5059
  那一年到头,春天来到的时候,胡争如从养尸阵里逃逸了。魔尊回来大发雷霆,然那养尸阵的银铃阵毫无破损,无论如何查不出那胡争如是如何逃掉的,不过那胡争如本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放在养尸阵一年有余依然活着,料他确实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魔尊也就算了。隔年春天,被大雪和海风欺凌了一冬的晦朔山开始苏醒,柳树抽条,冒出鹅黄的柳芽,去年多的异常的雨水抬高了弦望海的海面,近海处的鱼种也丰富了起来。常常有五颜六色的鱼儿被冲到海滩上,许多连东南海边长大的瘸腿老人也不认得。洞外春光正盛,洞内灯火荧荧。醒林手撑脸颊,注视着闭目端坐的天掷。长叹一声,“辜负春光啊。”天掷不动如山,嘴里却道:“你自己出去,外面也无人敢为难你。”之前,醒林最喜独身在山中闲逛,如今,他却觉得独自出去没趣儿了。外面春光大好,可春光大好也没趣味。醒林闲的转自己的衣带玩耍,看了对面的人半晌,他凑近,笑眯眯道:“你精进修为,是不是为了在三百招之内拿下我?”天掷是个平淡安稳的性子,晦朔山中人都说他少言寡笑,无喜无怒,然自从洞中来了醒林这个正经事一件干不好,在闲扯磕牙上极擅胜场的守灯人后,他时不时气笑苦笑微笑。话也多了起来。只是他口舌不伶俐,往往说不过醒林,幸好他修为高,两人往往能大战五百招难分胜负。横扫仙魔两届的小魔尊仍在闭目,只是气的上牙磨下牙,醒林见好就收,嘻嘻一笑,撑着手便站起来,“那你努力吧!”他起的猛了,眼前忽然一黑,身上不由自主的摇晃。然后他靠在一个怀抱里,睁开眼,他的鼻子恰好碰着天掷的下巴。“嗯?”他疑惑的后退一步,歪着头注视天掷。“你是不是长高了?”他将天掷左右打量,用手从自己头顶平移到天掷脸前,他发现,天掷比自己高了三指有余。果然是春天来了,万物生长。当时,他还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一个夏天过去,天之并未再长高,醒林却觉得他似乎哪里不对。到了秋天,醒林终于发觉,天掷的肩膀,手臂,腰身等处尺寸俱比以前涨了不少。他已经逐渐退去少年的青稚,有了些年轻男子的模样。转眼又到第二年初春,湖水解冻,青草漫生,过去的一年中,醒林也未曾闲着,他时常独身在海边行走,天掷偶尔见他,有时在捕鱼,有时坐在大石板上沉思。山中的人说,他是思念对岸了。从俗世中来的人,哪里能忍受得了山中的荒凉寂寞呢。这一年三月,暮春时节,花期几乎要过去了,天掷日夜修炼,功力终于有所长进。他对醒林说,想要下山出海,去那俗世中最繁华处走一走,问他可愿意去。醒林巴不得一声,立约说三日必回来。反正魔尊不在,天掷只需告知二长老,二长老无法,只得让二人偕去。帝都城外,莺飞草长,醒林万万没想到,天掷竟然会带他来到这一所在----玉房宫。醒林如今冒顶凡人身份,是不该清楚这玉房宫在仙门中厉害关系的,天掷往前走的时候,他却拉住他。醒林期期艾艾,他的腿发软。天掷回头,问他:“怎么了?”醒林欲言又止,捡那恰当的话道,“你看这里有许多修士……你……”天掷笑着,将他手握住,一握住便忍不住轻轻摩挲,他笑道,“不妨事的。”怎么可能不妨事?!醒林心中几欲大声呼喊,顾不得留意二人交缠紧握的手。天掷将他带到玉房宫大殿最高处的屋檐上,二人伏下身,醒林身心俱已瘫软成烂泥,此处极高,大殿中人来去匆匆,若是哪一个弟子不留心抬头望一眼,若是那掌门龟蒙真人抬头向上望一眼,若是有哪个十二大门派的掌门此刻不巧正在宫中……醒林越想越心焦,只是又不敢掰碎了说明了劝他,急的一头冷汗。不远处,玉房宫的比试场上,正在上早修,大门洞开,涌进满满的修士,醒林留意到那里,喃喃地说:“这得有数千人吧……”上一次千英百绛榜时,醒林还未见玉房宫有这么多弟子,这定是近年扩录的。他们扩录这么多修士做什么?这样勤勉的操练,是为了抵抗谁?他紧张的望向身旁的年轻人,年轻人却未望着他。天掷的侧脸清淡而镇定,他望着远处,万年无情无绪的声音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屑,“多少人都是无用的。”醒林袖中的手不禁握紧了衣裾,心中滔天的波涛中蹿起另一股滔天巨浪,令他胸怀里砰然作响。他注视天掷,天掷也回望他,他短促的,不安的,清淡一笑。天掷捏了捏他的手,扳过他绷紧的肩膀,将身后的景色指给他,“你看这里。”醒林这才知道,他为何跑至这虎狼窝里,还要上到最高处,恨不得给人当个靶子。玉房山春末,草木茂盛到极致,连绵数里的青山,鲜绿叠着深绿,层层叠叠,无休无止。清凉的山风拂面而来,二人鬓边的发丝,轻轻飘起,盈盈落下。天掷依然拉着他垂下的手,一只手不能尽兴似的,要两只手同时抚着,把手指一根根掰开,带着点力道的按揉着,摩挲着,同时情不自禁的向上挪。天掷在他耳边说,“怎样,美不美?”醒林无法说话。从玉房宫下来,他们来至帝都城中,正值牡丹花期,花开时节动京城。城中各处花市、乐坊、书馆,画坊,烟花巷落,乃至市井人家中,无不有牡丹,极尽妍态,独占春色。二人来至最大的雪海栏处,除了花海外,花市周围环绕着各色风雅商行,二人长路慢走,缓行至入画坊中,醒林的指尖从书架上游走,此处各色经史子集,话本游记,琴谱棋册,无一不全,无一不有,真是天下书生才子的销魂窟。再往前走,绕了半圈,乃是一处传来极美妙歌声的小楼,小楼里有高阔的娇笑声,劝酒声,亦有细细管弦声,低低人语声。茜纱影中,“锦地绣天春不散”几个大字高悬,这一处也极投醒林的脾性,然而顾虑着身后天掷,他过门不入。在花市四周转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天掷执意要带醒林去一处所在----观音庙。醒林哭笑不得,道:“这观音佛像有什么看头。”同时心中腹诽,何况你一个魔头,就少来给菩萨碍眼不好吗。天掷注视着高台上,长长的眼睑低垂,盘腿而坐的菩萨,固执的说,“好看。”醒林着实难以理解他。从观音庙出来,已是夜里,醒林心中还记挂着那春不散乐坊,不能进去,去楼顶蹭个曲子听也解一解相思之苦。欲问是与谁的相思之苦,自然是与花花世界的相思之苦。总之,不论是哄着骗着,他把天掷诱拐到那春不散的楼顶上,小楼顶上笼罩着参天大树,却遮不住二人的小影,天上一轮圆月,人间对影成双。月光倾洒屋顶,瓦片如雪白的鱼鳞,醒林随手从屋脊上抓来一条青色的毛虫,欲放到身旁人的侧脸上,身旁人本在注视着高远的明月,一回头,识破他的小坏招数。醒林忍不住笑,随手把受惊过度的虫儿抛到远处,闲不住的随手向上一扯,扯下一片叶子,放到嘴边轻轻吹了起来。那声音呜呜咽咽,谈不上多好听,但在这青木下,蝉声中,天掷觉得舒心极了。一曲吹完,醒林缓缓放下叶子。天掷注视着明月下,轻轻仰着脸的醒林,他的下颌清秀漂亮,他的唇红润……泛着微微的水光。天掷不由自主的贴近他。醒林觉得不对,他一回头,目光相撞,天掷仿若忽而从梦中惊醒。蝉声寂寂,天掷茫然而失措的一笑,醒林也回以僵硬地一笑。气氛玄妙。第十五章三日时间到,二人回了晦朔山,醒林这一趟出门,是陷在那魔窟以来,头一次重回俗世,故地重游,世上万物一切如旧,只是两三年间,他却觉得自己多活了一辈子。在外三日,他未对不相干之人多说一句话,未往不相干之处多行一步,仿佛是来到完全陌生之处,只呆在天掷身边,安分极了。从帝都之行后,天掷爱上与醒林外出,只要有机会,必定要缠磨着醒林到处逛逛,晦朔山上下见到二人此等密切,暗地对二人多有议论,然魔尊常年不在,不管这些俗事,余下人便默认了。起初,他二人的事只有二长老等人心中有数,渐渐地魔窟上下都了然,最后,竟然渐渐流传出晦朔山外,仙门百家对这个天掷烫手的山芋,又怕又恨又无可奈何,得了他这样不堪的花边消息,极得兴味,一时间传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添油加醋,各色传说花样百出。天掷虽有些钝性不知事,却也问过醒林父母家乡,他只答自己家在东南海边的小镇,父母双亡,本就是个孤儿,幸而天掷本就心思简单,阅人又少,被他一番胡话也就糊弄过去了。如今天掷可带他到处行走,第二个要去的地方便是他的家乡,醒林无法,带他来至东南海边,还未进镇,天掷便停下脚步,他对醒林说:“这里我曾来过?”醒林心中打突,生怕自己圆不来场子,“哦?你何时来的?来这里做什么?”天掷认真地回想,“数年前,我那时刚出山,来到晦朔山对岸的这个小镇,镇上很热闹,街上有许多小商贩,路边还搭着茶棚。”醒林心思乱转,微笑着和他闲扯,“哦,那你去茶棚喝茶了?身上可有银钱?”天掷道,“没有,本想去的,可有个男子在茶棚里,非对许多人说和我交过手,还和我难分胜负。”想到那人吹牛吹到小魔尊本尊眼前来,醒林扑哧一声笑了,“俗世中有许多这样爱吹牛扯皮的人,不必理他们。”“我理了,还将他化为齑粉。”“……”醒林几欲扶额,一股气冲的脑仁乱跳,原来他杀的是当年引起仙门齐攻晦朔山的引头----镇九门的胡万。原来这小镇竟是他当年杀胡万之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压抑着,款声道,“下次见到这种人,大可当没听到没看到便是。不必……”他二人已经进镇,走到街上,依旧寻了一处茶棚坐下。醒林望着他,那一张脸年轻,认真,赤诚,丝毫不掺杂质。被望着的天掷直直道:“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偏要来推我,我不想他碰我,便动手了。”醒林没忍住,“那你也不该出手那么重。”天掷眨眨眼,“可他说和我不分胜负,我怎能轻敌?”醒林被他问的答不上来。两人都坐在茶棚的长椅上,天掷玩弄着他的手,小声问,“怎么了?你不开心吗?”醒林扭开头,“没有。”他试着收回自己的手,天掷的手落了空,他委屈极了,轻轻点着醒林的小臂,“你有。”醒林忽而想起一件事,“当年你为我赐水时,我也不小心碰到你的手指,你为何没杀我。”天掷眨眨眼,努力回忆,然后他道:“你多顺眼,他脏。”“……”看得顺眼便不以为意,看的不顺眼碰一下都不可,仗着修为世间罕有敌手,便不将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这到底是天真,还是残忍?可是……天掷面对无数杀戮,似乎也未曾将自己的生死当做一回事。如此一个身怀绝世修为,懵懂如稚子的魔头,好比深埋在地下的□□,说不准哪一刻被人踩中雷区便炸个山崩地裂。醒林简直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轻轻叹了一口气。天掷看他似乎不是生气,便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起初只是在肩头略微挨上,渐渐越压越实,脸颊在那衣服上缓缓磨蹭,手指上下抚弄着醒林裸露在外的,光洁的小臂。他的力度不大,只是那脸颊碾磨在肩头,上下摩挲的触感,令人头皮发炸,醒林待要如何又不好如何。天掷好久未出声,直至带着哭腔,声音有一丝发颤,“如一……我好难受……”醒林坐的绷直,一听此声,从头顶炸到后尾椎骨。他慌忙推开天掷,站了起来。他为了此事,曾想方设法对天掷灌以歪理,也曾暗暗对他立下规矩。只是随着天掷长大成人,他总是在醒林立下的禁令边上,有意无意地逾矩。醒林脑中转了数圈,终于坐了下来,脸色冷淡。天掷看他不说话,一时慌了,醒林对他说的话他还记得,并深以为然,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到醒林,便如坠云梦中,恍恍惚惚,情难自禁地贴上去……对真喜爱的人,怎可有牲畜般亵渎的心,天掷心中惭愧极了。他悄悄望向醒林。同时心道:他定是气着了,这可怎么办好?醒林暗地里留意他,自觉效果已到,不愿再造作下去,稍微缓和了面色,他岔开话头,扬声叫茶。半日无人应声。醒林这才发觉,这大街上竟然空空荡荡,少见行人。他用手指顶着下巴,早年此地属几路要塞,人口密集,街上摊贩林立,客来客往,十分热闹。他问天掷,“你看此地与你上次来时,有什么不同?”天掷被这一句话拉回思绪,他观望左右,低头思索----他上次来已是多年前了。天掷道:“我记得这里从前人很多……”“是了。”醒林断言,他站在街中间,回头望着一路空旷街景,“人数只剩下最多三成。”此时,茶棚后的破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缝,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露出沾满灰土的半个脸。他细声道:“刚是两位客官要茶马?”此时距醒林要茶早过了半日,醒林歪头盯着他,及至看到他手里匆忙给裤腰打结,不言语了,只点点头。那少年拿来两只脏兮兮的碗,碗沿还是破口的。他绕到醒林身前,提着大茶壶,侧身倒水。醒林见他抹布似的破衣服下,腰身极细,一把就能握住,十分白皙----带着被人手掌揉捏出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