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更新:2023-06-19 22:21      字数:5000
  平静单纯,与世无争。鬼哥儿见他又在发呆,心下不由揣度他,一句“你在他身旁要小心”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其实,在大殿多日,鬼哥儿早从那几个仙门弟子口中得知他的名字,不是从传说中听到,身旁却极少有人提到的“如一”二字,他的真名叫“醒林”。呵,连名字都是假的。鬼哥儿垂着脑袋,右脚无意的来回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心中有一股情愫,说不上是委屈还是什么。他抬起头,那人只着中衫,发丝黏在侧脸,显得分外清瘦。尊主若醒来,第一件事会不会是杀了他?尊主乍闻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乎与仙门同归于尽,继而走火入魔,心智暂失,等他清醒了,见此人还在他身旁恶心他,会不会立刻一掌毙了他?鬼哥儿狠点了几下身下的小石子,搓了搓脚尖,心烦意乱。他含含糊糊地说:“若以后尊主执意杀你……我会求他的……”醒林伸手抹开黏着的发丝,缓缓走进屋内,屋内的暗影吞噬了他的身形时,传来他淡淡地一句,“不用了。”屋内,天掷盘在榻上调息,气息平稳。醒林经过他面前时望了一眼,径直走到窗前,窗外的暮色转浓,红日半藏山脉中,露出一个羞涩的边儿,他抱着双臂,仿佛忽然对太阳月亮着了迷,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外。金乌完全藏匿,弯弯的月牙儿悄然升空,至更晚时,夜幕月色一成不变,醒林敲着站麻的腿,轻声走回圈椅处,缓缓坐下。屋内仿若与夜晚一样漆黑,一样平静。然而他坐下未久,忽然高榻处有悉悉索索的异响,十分轻微,若不刻意细听,在静夜中也难察觉。醒林坐在圈椅中,静静地闭着双眼。那声响忽而变大,有人从榻上站起身,且是摇摇欲坠的站起身,脚步凌乱无序,有人肉撞到榻脚的轻响,接着传来砰的一声,传来轻几倒地声。整个屋内,只有高榻两边各设一张小几。醒林不睁眼都知是哪一处被推翻。屋外传来脚步声,在门前停住。而屋内,小几倒地后,脚步声愈加沉重混乱,瓷器被打落,啪的一声,桌上无数件摆设随之落地,金器玉器,水果铜盘纷纷作响,间杂着衣裳破裂撕扯之声。继而传来极重的一声,似是圈椅倒地,还顺势滚了半圈。圈椅一共不过数把,那人在他几步之遥外。醒林缓缓睁开双目。天掷外袍被勾下半个,内裳衣带散了,整个人站在黑暗中,黑色的衣袍,模糊不清的轮廓,藏在暗影中的脸,只有一双眼,是全然的血红。他发狂了。天掷望着漆黑的屋内,不远处唯一的人影,跌跌撞撞走过去,两步撞上另一张圈椅。轰然一声,圈椅匝地四碎。醒林望着他,他的黑发全散,长袖下的手勾成鹰爪状,每一个关节都分外可怖。天掷猛的扑在他的圈椅上,左手按着扶手,把他连人带圈椅全罩住,俯下身,对着醒林一声低吼,只一双血红双目便能活活吞人,右手抬起,掌中蕴含杀招。醒林抬起双目,淡然望着他,他的内袍开了,衣带欲掉不掉的挂着,映着月光,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醒林目光下移,轻轻伸出手,居然向他身侧探去。他并未起身,两根手指轻巧的捏住衣带,另一只手也探过去,将松散的衣带一勾一扯,内袍轻轻收拢,不算太松,也不算太紧的挂在胸前。他这才站起身,与天掷平视,刚系完衣带的手,轻轻摁住天掷带着杀意的右掌,将右掌按下,他低身,从天掷身后捡了一根腰带,那是方才天掷发狂挣开的。他手执腰带,对上天掷的目光,然后向前一步,下巴挨着天掷的肩,脸几乎贴上天掷的脸,两手环住他的腰。左手从腰侧抚进,右手在身后衔接----把他的腰扣转到身前,两根手指在小腹上方轻轻一触,系上了腰带。天掷早已木然不动,低头望着他。二人离得极近,呼吸撞上呼吸。醒林伸出素长的手,按住他的半边肩膀,一推一送,天掷竟乖乖地转身向前,醒林再一推,将他带至榻前,压下他的肩头,天掷随之躺在榻上。醒林轻挽长袖,微凉的手抚过他的眼皮,天掷闭目睡去。门外传来轻舒一口气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渐远。醒林拉来圈椅,守在他的榻前坐下。天掷入睡极快,依然侧着身,内袍还是松散,光洁的脖颈连着半.裸的肩头,更显得修长。脖颈是人身上最柔弱处,只要轻轻一扼,便断命了。醒林抱着双臂,向后靠在圈椅中,沉默不语地望着榻上的人。月光斜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第二十八章月牙儿还未下山, 初日还未升起。后厅门轻轻打开,醒林走出来, 刚一出大殿侧门,便望见靠坐在后厅墙下,抱臂睡着的鬼哥儿。折腾了一夜,他已累极。醒林心中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太信任我了。他悄然走开。忘月窟有一条规矩, 醒林最喜爱,魔尊住处不许闲杂人等随意接近。平日时,忘月窟各路人马都蜗居在自己的破山洞中,除了深夜外,鲜少在外乱晃, 而此刻, 天欲明不明, 白日出没的, 夜里出没的,全没了声息,连鬼哥儿都睡着了。玉房宫大殿外空无一人, 但醒林仍小心翼翼的贴着墙边行走, 幸而他跟夏百友在玉房宫浪荡多时,对这里摸得熟透。未用多久,他走出玉房宫的法阵外,回头一望,玉房宫屋角檐廊鳞次栉比, 他收回目光,断然向前走去,用了此生最快的脚程下了山。而方才,就在他的脚步刚行过后厅拐角处时,本来酣睡的鬼哥儿已被惊醒。鬼哥儿双眼迷蒙着望着他远去,一怔之下,在外冻了一夜的血液瞬间烧沸了,烧的头脑呼呼作响。醒林全然不知,他推测着东山派等的落脚处,玉房山虽大,但只有一条宽阔主路直通山脚。醒林心里盘算着,恨不得飞身到他们所在处。果然,山角路口处,稀疏的树林中扎着无数营帐,除了守夜的弟子,营帐外人并不多,醒林疾步跑来,守夜弟子远远认识他身上的衣服,纷纷站了起来,他跑的近了,听到一个惊喜的喊声:“大师兄!大师兄!这是我们醒林师兄回来了,快去禀告师尊!”说话人是东山派守夜的弟子小九,醒林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双臂猛喘,急切地道:“不用禀告了,父亲在何处,我马上去见他。”小九立刻将他带至虞上清的帐篷里,虞上清刚得了弟子禀告,一惊之下才要出门,迎面见到衣衫凌乱气喘吁吁的儿子掀开帐帘闯了进来。虞上清一时说不上话来,直望着儿子发愣。醒林不顾礼节,一步坐到椅子上,才喘着粗气对站着的父亲道:“父亲,我回来了。”虞上清手都颤了,他未曾想,凶多吉少的险恶处境下,自己儿子居然全须全尾地自己跑回来了。他颤声问:“其他人呢,你没带他们回来吗。”醒林连水都不顾上喝,紧接着问出第二句话,“我是偷跑出来的,龟蒙真人在何处?”他话音刚落,得了弟子消息的龟蒙真人掀帘进来。见了他,醒林心下暗自划过一丝喜悦,他一拱手,如见亲人一般,惶然道:“真人救命。”一旁的虞上清开口欲问他,他伸手压下父亲的话头,道:“此刻闲话少说,我一会还要回去。”他向不解的父亲和龟蒙真人道:“父亲从大殿离开时的话我知道的,如今我九位师兄弟还在玉房宫内,被魔窟折磨着,我想明白,只有我能救他们,您十二位联手也未必能斩下那魔尊,但那魔尊如今依然对我……”他在父亲注视下面前低了头,“十分信任。”虞上清一向严肃威严的面孔,浮上复杂难辨的神色,有几丝愤恨,几丝羞耻,几丝愧疚,几丝心疼。儿子好好一个男子,当年阴差阳错走厄运被掳到忘月窟,居然大难不死,好不容易偷偷用鱼肚传书联络上当时聚在镇九门的自己,从传书所知,那魔尊居然似乎对儿子有觊觎之心,自己气的当即拍碎桌椅,又恨又怒,十二位掌门商议许久,居然最后迫于情势,抓住仙门这唯一的一条出路,令儿子委曲求全,罔顾廉耻,使尽手段笼络魔尊,为仙门埋下一条伏线。后来醒林果然在灭魔窟之事立下大功,为此,他无论如何不学无术,悠游浪荡,自己对他心中有愧,从不重言责罚,只随他去。他皱着眉,望着憔悴疲惫受尽苦楚的醒林,往日对他不满不禁消退,说不上是几百种滋味涌上心间。他与龟蒙真人细细听醒林说了一炷香的时间,帐篷的帘子分两层,只落下第一层驱虫薄帘,隔着帘子能望见帐篷里龟蒙真人等三个身影。也遮不住醒林的低声细语。帐篷外的树林稀疏,藏人却也容易。几个弟子候在帐篷外,笨如猪头,一人头上两只眼,却什么异样也看不到。树林后身量不足的人影一晃而逝。帐篷内,醒林言毕,龟蒙真人抚着胡须道:“你的意思是,以魔尊如今的本领和状态,我等的赢面不大。”醒林点点头,龟蒙真人接着道:“故此,只有你仗着魔尊的旧情,再如当年一般,来个内里偷下杀手。”龟蒙真人望向虞上清,虞上清不语,无声的,沉沉的叹了口气。醒林道:“为了仙门,为了救几个师兄弟,我……我不妨事……”龟蒙真人点头,“好,那便依你所言,将天地鼎交与你手。”龟蒙真人从怀中掏出手掌大小的一件宝鼎,醒林摊开手掌,稳稳落入他的手中。他起身欲走,虞上清忽然想起一件事,“宫外设着魔窟的法阵,身为仙门弟子,那里能出来,但如何进去?”醒林身形顿了一下,慢慢地道:“那是魔尊亲手设的法阵,他的任何法阵……对我都认主。”日头爬上山腰时,醒林看到了玉房宫的屋檐。他为这一趟下山,绞尽脑汁的酝酿说辞,耗尽心神,如今终于得了想得之物,轻松回宫。他舒了一口气。他悄然溜回大殿中,不想刚进大殿侧门,迎面碰上从大殿里溜达过来的鬼哥儿,鬼哥儿举着一个比脸还大的苹果,问他:“你要出去?”醒林回身走进后厅,“我在门口透透气。”鬼哥儿哼了一声,“你倒是随意。”望着他的背影,咔嚓咔嚓大口咬着苹果,清脆无比。后厅里,高榻上睡着的人昨夜闹到半夜才躺下,此刻还未醒来。醒林舒了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未走几步,睡着的人翻了个身,微微睁开了眼。他的双目犹带半红,然目光清明,已不是发癫的样子,醒林心中忽然一沉。天掷毫无忌讳的伸直长臂,腰身用力,向后伸了长长地个懒腰。他抱着被子,头埋进枕头里,声音略带喜悦,“好软啊,你要不要躺一躺?”醒林见他此种情态,吊起的心放下。还好,他还在魔怔里。他走远些,摇了摇头。天掷拥着被子坐起身,晨光透过整洁的窗棂落到青石板,他看了半晌,忽然道:“我想出去走走,行么?”他在问醒林。他为什么要问醒林。醒林也不知,只好答:“自然可以。”他依然站的很远,并不近身。天掷闻言掀开薄被,光着脚便欲下地。醒林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这才走上前,摁住天掷欲起的身体,拿出塌下的鞋袜,扶住他光裸的脚,先套上了袜子,又为他穿上鞋。他单膝跪在天掷身下,收拾好后,抬眼对上天掷的目光,天掷久久的盯着他,慢慢地说:“我一定与你熟识,你的模样……我熟悉极了……”醒林嘴唇微动,“不可能的。”他忽然低下头,伸手遮住天掷灼灼的目光,道:“别看了。”天掷被遮住也不挥开,坦然而懵懂的问:“为何不能看?”醒林在下方,道:“我……我不好看……”话音一落,他正好瞧见天掷昨夜撕破的罩衫,立刻用手轻轻一撕,扯了一条长长的黑纱,不由分说蒙上了天掷的眼,还在脑后打了个结。他舒了口气,站起身,端详罩住双目的天掷,他知道那罩衫是半透的,如今自己站在他面前----他便如那日隔着轻纱所见的情形一般。天掷不动了,眼前伫立的身影,熟悉的声调,缠绕他的气息,阻下了他欲摘下黑纱的手。醒林站了一会,才淡淡地说:“不是要出去么。”天掷点头,醒林转身先走,推开了后厅的门。天掷望着他朦胧而熟悉的身影,直直向前走。醒林沉默的站在那里,等他走近了,不由得道:“你……”他无可奈何的伸出右手,搭在他眼前,“……小心门槛。”从大殿和后厅衔接处的侧门出去,正是那日天掷奔出时的树林,彼时是黑夜,月光映得树林疏枝乱干,鬼影憧憧,如今晨光温柔,到处光辉灿烂,树枝树干上挂满新绿,山风清明,倒不失为漫步的好去处。天掷不是瞎子胜似瞎子的扶着醒林的手腕到处溜达,毫不抱怨,倒是醒林把好好一个人捯饬成这般,不禁有些心虚。刚走出后厅没几步,便遇上守在墙下的鬼哥儿,鬼哥儿此时抱着香瓜正啃,猝不及防瞧见自家尊主出来。双目蒙着黑纱?瞎了?他饱含一嗓子瓜瓤,打量着二人平静的神色,不像啊!他伸手欲指,到底没叫嚷出声来,眼睁睁看着二人从自己眼前经过。他们这是……玩什么呢?晨光穿透头顶的树叶,疏朗的落在林间,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行走,脚踩在腐叶上,有轻微的哗哗声。上一次同行是何时,或许是上一辈子吧,醒林淡淡的想。这树林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如此慢慢踱步大半个时辰,前面现出一座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