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非言非默      更新:2023-06-19 22:57      字数:5346
  看到卫衍试图起身在榻上行礼,景帝白了他一眼,单手制止了他乱动。“躺着不许动,另一只手给朕。”……“脚。”“陛下,这个……脚就不用了吧,臣自己来。”卫衍将脚悄悄往边上缩,不肯拿出来。“脚,不要让朕重复。”景帝摆出了严肃认真的表情,很快如愿地握住了卫衍很不甘愿伸出来的脚掌,三下五除二就将它料理得干干净净。“朕以前还给母后在上面描过花纹呢。”景帝摸着卫衍的脚掌低声说道,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开始慢慢消失。他恍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乘太后午后小憩的时候,制止了太后身边人的通报,偷偷溜进去,为自己的母后修理指甲,还描上了漂亮的花纹,为此事前他还找了十来个内侍宫女来练习,以确保万无一失。那时候,他们母子是彼此的唯一,而如今……景帝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而如今,他们之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大有深意,都脱不开家国天下权柄之争。那样的情景那样的心情,可能永远不会再有重温的机会了。第十六章 朝会“陛下……”皇帝这么服侍他,卫衍本来就很不安,皇帝在他面前笑着笑着,突然收敛了笑意陷入沉思,让他更加不安起来。卫衍知道皇帝是在回忆,而且那些回忆导致了他的心情不愉快。对于这样的状况,最聪明的做法是屏住呼吸隐身暗处,等他自己走出来,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卫衍突然觉得皇帝此时的神情似乎有些可怜。他其实还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想法突然从他的脑子里面冒了出来,他一时心头不忍,出声打断了皇帝的回忆。“你若真的惶恐不已,就换你来服侍朕。”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过,这个人……景帝被卫衍从沉思中拉回,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又兴致高昂起来,将剪子递到了卫衍的手里。“臣……”卫衍捏着手里的小剪子,望着已经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掌,讷讷了半天才开口,“臣不会。”皇帝哪里可怜?他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觉得皇帝可怜?总是被皇帝往死里折腾的他才比较可怜吧?总是被皇帝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要求来为难的他,才是最可怜吧?卫衍,卫家的七公子,虽是庶出,但私下甚得卫老侯爷宠爱,又兼自幼体弱,身边伺候的人一大堆,从小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学艺的那几年不必说,自然是有人贴身跟着伺候,就算是被送入宫中侍奉君王,他的职责是拱卫皇帝安全,端茶送水洒扫庭户更衣沐浴这类事,自然是一概不会做,也根本轮不到他来做,甚至连在宫里轮值夜宿的时候,像他这般的侍卫,也是有小内侍伺候起居的,说起来卫七公子会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前段时日,在皇帝的命令逼迫谆谆教导之下,卫衍会做的事情已经多了不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半瘫儿了,但是替皇帝打理指甲这种细致活,他是真的不会做。“不会就学,谁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景帝在他耳边说着很有道理的风凉话。“臣不敢。”不会是一个原因,不敢也是一个原因。一个生手第一次就拿皇帝的龙体练手,让卫衍觉得很有压力,怎么着都不敢动手。“有什么损伤,朕恕你无罪,不过你再敢抗旨不遵下去,朕倒要追究你的罪了。”景帝有时候真的很无可奈何,本来是很有情趣的事,眼前这个笨蛋最后都能把它变成不得不遵从的命令,实在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卫衍不敢再拒绝了。他小心地举起皇帝的手掌,学皇帝刚才的样子,拿起小剪子去剪才冒出一点头的指甲。皇帝的手指修长有力,专人精心打理的指甲,个个被磨成圆润的椭圆形,指甲表面则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卫衍小心地咽下一口唾沫,握住剪子的手指感觉到有点僵硬。皇帝被精心照料的手指,像绝世的瓷器一般漂亮,而他现在的行为,就好像是一个莽夫抡着个大锤,要将那瓷器生生砸碎。他悄悄抬起视线,偷偷扫了一眼,发现皇帝正半眯着眼,斜躺在软枕上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很恬淡,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很温和,好像真的没有为他近乎糟蹋的行为生气。“陛下……”卫衍凝神屏息,好不容易才弄完了一个手指头,上手摸了摸,感觉到指甲上有些坑坑洼洼的。他悄悄抹了一把汗,忍不住唤了皇帝一声。生手和熟手真的不能比,若皇帝还有理智的话,应该马上喝止他,不准他继续弄下去,随便找个宫女都会比他弄得好。“不错,继续。”景帝依然半眯着眼,点了下头,首肯了卫衍的劳动成果,示意他继续。不错?这样还叫不错?如果没有对比的话,卫衍也许真的会觉得自己弄得还不错,但是皇帝的手艺摆在这里,不知名宫女的手艺也摆在这里,他怎么着都没有办法,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对自己的手艺说出“不错”这两个字。“陛下……”卫衍以为皇帝眯着眼没有看清楚,又叫了一声,希望他能仔细瞧一瞧。“以一个生手来说,既没有剪破朕的手指头,也没有折断朕的手指甲,除了毛糙之外,没什么大毛病,当然是不错了,继续吧。”景帝当然知道卫衍在想些什么,很是言不由衷地夸奖了他一番。当然,他很清楚,他的要求实在是很低,不过对于卫衍这个笨蛋,他的要求也就这么多了。皇帝这么说了,卫衍只能继续。第二个手指头比上一个好一点,第三个没出什么差错……到最后手脚通通打理了一遍,卫衍的手艺勉强算是有了不小的进步。这一番瞎折腾,一直折腾到日头高挂,景帝才算是过足了霸着卫衍不放,让他做这做那的瘾,终于记起了他昨夜说过的话,大发善心放了卫衍出宫回府。景帝是在入夜时分收到有关齐远恒的密报的。从他昨夜下令到现在,不过短短十个时辰左右,暗卫辖下的缉查司,就已经把齐远恒的生平事迹祖宗八代,通通调查清楚呈上密折,对于这样的办事效率,景帝还是深感满意的。他勉励嘉奖了来人一番,挥手让他退下后,才小心挑开密折封面上的火红印漆,打开来细看。齐远恒,年二十八,母在其襁褓之中即丧,年十六时父丧,未婚娶,现居京都安兴大街燕子桥头,家中仅书童一名老仆一人。祖籍江南,于先帝朝永嘉十四年随父离开江南游学各地,永嘉十六年寄居京郊谭家村,是年与卫衍相识,一同习文练武,朝夕相处,交情甚好。隆盛五年卫衍入宫伴驾后不久,齐父偶染风寒不治而亡,齐远恒遂扶棺南下,将其父与其母合葬于江南老宅祖坟。守灵三年后齐远恒再次游学北上,于隆盛十一年到达京都,定居于如今的安兴大街燕子桥头。其人素有才名,诸艺通晓,于定国安邦之策上亦有不少独到见解,常与人清谈国事,在江南士林和京都士林都颇有名气,人称崤山居士。然其生性不羁性情倨傲,不愿依附权贵而生,京中不少高门巨族闻得其名,皆有下帖邀请其入幕,均被拒,现以卖画润笔为生。其人擅泼墨山水,双手狂草,上门求画求字者络绎不绝,生活倒不至于拮据。这份密报共有三十多页,包括了齐远恒和齐家的各个方面,景帝大致翻阅了一遍,才重新翻到他感兴趣的地方细细阅读。“交情甚好?”当他看到这个词的时候,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真的是交情甚好吗?照他看来未必,若真是交情甚好,就不会是一个口口声声“卫大人”,另一个却是用“齐兄”来称呼了。齐远恒的这一声声“卫大人”,怎么听都有些讽刺的味道,也只有卫衍这个笨蛋感觉不到,或者是感觉到了,但是根本不在意。景帝对某个不在跟前的笨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想到卫衍,他的牙根就有点发痒。连自幼相识自以为交情甚好的人,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还有什么人不会欺负他?卫衍那个笨蛋能安安稳稳长这么大,实在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识人不清,误交匪友,到现在还没被人卖掉,真是谢天谢地了。不过,齐远恒,以前的事朕不管,以后,朕的人可不会容你再随意欺负。景帝这般想着,合上密折,闭上了眼睛,开始思考一些问题。这么想着的皇帝陛下,显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某个事实:说起欺负卫衍来,他要论第二,这天底下恐怕没人敢认第一的。第二日是正月十七,新年后首开朝会。按理来说每月的十五十六都应该有朝会,不过因在正月里,这朝会的日子就推迟了一日。今日的朝会上群臣讨论的焦点有两个,一个是春汛,另一个则是春闱。景朝境内共有三条大河数百条支流,北有一条,南有两条,每到汛期,这几条灌溉了无数良田,养育着黎民百姓的生命之河,总要肆虐几次。景朝的河工是年年修月月修日日修,不过成效不是很显著,或大或小的绝堤,每年都要冲毁数千万良田。春有春汛,春天一到,冰原解冻,上游支流河水迅速增多,千支万流汇集起来造成下游河水暴涨,绝堤就时有发生。夏则有夏汛,夏汛一般是各地雨水充沛大量降雨引发的。秋汛也是如此。大概只有冬天没有汛期的烦恼,但是到了冬天。河水干涸无法灌溉,也是一个困扰农户的大问题。春汛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钱,二是治理的方法。河工年年修,年年都要花上大笔的钱,然而到了汛期,河水一冲千里大堤就化为虚无,属于银子打水漂还听不见响的那种活。关于春汛是工部首先发的难,工部尚书先是出列向景帝禀报了春汛前各处河堤的修整情况,然后开始指责户部批给他的治理费用太少,今年户部批给他的河工治理费用,只有他上报的一半,言下之意就是因为钱没到位,造成很多活干不下去。工部发难,户部自然接招。户部尚书肖越马上出列解释,为什么要砍掉工部那么多治理河工的费用,反正是这里不合理,那里也有问题,最后开始哭穷。肖越是景帝的亲信,景帝既然把掌管一国钱粮的大权交给了他,自然是信任他的,也明白他的难处。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然经过数十年的修养生息,国库还是挺充裕的,但是自景帝亲政以来,已经接连办了好几场大典,再加上天公不作美,这个冬天是几十年少见的酷寒,为了赈济百姓度过这个严冬,各种放粮免赋等措施肯定会影响今年的国库收入。户部目前于钱粮上虽然还算不上捉襟见肘,但是治国与治家同理,总要有个长期的打算,不能吃了这顿,就不管下顿了是不是?基于这样的原因,肖越自上任以来就致力于节流开源,能不花钱的地方尽量不花钱,能少花钱的地方就一定要少花钱,不仅仅是工部,朝廷上所有衙门今年的预算呈文都被户部大幅度削减了,就连内务府的好几处用项,也被驳回过,更遑论其他衙门。今日工部的发难,可以算是近一年来朝廷中各个衙门,对肖越这位新任户部尚书带领下的户部衙门,处处卡钱行为的一次总爆发。景帝端坐殿上,聆听殿下群臣辩驳。肖越作为朝廷的钱粮大管家,脑中自然有一整盘棋,哪里该用钱,哪里不该用,他心里都有一本账,对后来加入的其他各部的质问,他的反击依然很犀利,而且他还有最后一张免死金牌----穷。这样的辩驳永远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可能分出真正的胜负,后来众人吵累了,从各部的预算回到了河工,对治河到底该堵还是该疏,又是一番争论。景帝幼时就坐在这里听他们这么吵,快十多年了,有些人每年的说辞竟然都不知道变动一下。他见他们吵得实在太厉害了,也知道吵不出什么结局,便向旁边站着的司礼内侍打了个手势。清脆的玉笏声响,终于让已经越吵越兴奋的众臣反应过来,眼前这个被他们变得像菜市场一般热闹的场所是朝会的所在地----太和殿,而他们年轻的帝王正端坐殿上,观看他们的精彩表演,神情肃穆表情高深莫测。只要还有点脑子的人,马上都反应过来,齐齐俯身长礼。“臣等失仪。”第十七章 践行景帝对俯首的众人抬手示意。“众卿平身吧。春汛迫在眉睫,河工不容有误,但是户部挪不出银子也是属实。工部上道折子说一下情况,朕看看内务府还有哪些款项可以挪用。”“陛下圣明。”“陛下仁厚体恤黎民,实乃百姓之福。”对于景帝的旨意,殿下众臣自然是一番感激涕零歌功颂德,至于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则要留待日后细细考查。春汛的事是个大问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是景帝要是此时有一点偏向工部,斥责户部的痕迹,肖越以后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恐怕就很难坐安稳。不过拆东墙补西墙,实在不是长远之计,再没有想出好的方法之前,也只能先这么凑合着。“这事到此为止。众爱卿还有其他事要启奏吗?”景帝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就站了出来。“臣有事启奏。”礼部尚书谢正德是皇后谢氏的父亲,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二十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下,他要奏的事情是有关春闱的准备情况。景朝的取士制度基本沿袭前朝,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乡试是由各州府举行的地方考试,考试地点就在各州府所在地。每三年举行一次,凡本州官学学员均可应考,分别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进行,考试分三场,每场三天,共九天。因在秋季开考,又称秋闱。会试是由礼部主持的全国考试,每三年举行一次,于乡试的第二年举行,分别在二月的初九、十二、十五举行,也是三场共九天。因在春季开考,又称春闱。至于殿试则是在会试当年的三月十五那日,由皇帝亲自主持在太和殿上举行。春闱诸事早已妥当,主试官也已定下,谢尚书的禀告并没有什么新鲜内容,景帝听听就是,依然在考虑他昨夜想到的问题。下朝后,景帝让人将柳太傅请到了昭仁殿。“太傅,您说我朝的取士制度是否存在很大的缺陷?”等柳太傅入座后,景帝将困扰了他一夜的问题全盘托出。“陛下为何这般说?”朝廷上有很多事都存在缺陷,先帝没来得及做的,太后做不到的很多事,都等着年轻的皇帝去完成,不过皇帝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发现了问题,让柳泽生感到很是欣慰,也算不枉他多年来的悉心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