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非言非默      更新:2023-06-19 22:57      字数:5366
  “太傅听说过齐远恒吗?”“臣自然听说过。崤山居士,江南名士。”“那么其父齐翰呢?”“一代大儒。”“齐翰齐远恒父子都颇负盛名,却为何始终没有为朝廷效力?就算齐远恒是由于为人倨傲不愿入仕吧,那么其父齐翰呢,传说其人温和端正,忧国忧民,却为何始终游学各地不愿出仕?”虽然景帝对齐远恒没有一点好印象,但是这不影响他去仔细思考齐远恒这类享有盛誉的名士流落庙堂之外的原因。“那么陛下以为呢?”柳泽生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因为他们出身寒族吗?”景朝的教育体系分为官学和私塾。官学是景朝的正统教育机构,其学员分三种,世族官僚子弟可直接入学,富家子弟可出资入学,至于出不起入学费用的寒族子弟,必须通过官学的入学考试。官学的学员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也只有他们才能参加乡试。至于私塾,是民间自办的教育机构,其学员不能参加乡试。官学规模有限,给寒族子弟留下的学员名额就极其有限,这样的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寒族子弟踏上出仕之路。寒族子弟入仕机会太少,以至于很多有才学的寒族子弟,为了生计或者为了有一番作为,往往选择豪门巨族倚靠,这是食客清客传统的由来。“那么陛下决定怎么做呢?”“朕要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随便动一下就会牵扯到无数豪门巨族的利益,就算景帝身为君王也不敢轻举妄动。景帝忙于政事的时候,卫衍正在宴客。正月十六,卫家宴请了一众亲朋好友闹了一整日,明面上没有挑明,不过暗地里有一点为卫衍饯行的味道。之所以没有挑明,是因为卫老侯爷不愿意让人觉得,卫家为点小事就这么轻狂,所以没有用上卫衍这个名头。到了正月十七那晚,卫衍的几位知交密友,在玉澜阁摆了一席,真正为他饯行。玉澜阁是京都最出名的倚红偎翠之地,座下美人云集,个个是花容月貌,软玉温香,且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是京都世家公子巨商富贾文人雅士聚会宴客的一个首选去处。今日这个场子做东的是镇北将军府的九公子孟飞,陪客有瑞安伯府的五公子郑永泰,兵部林侍郎家的小公子林睿,齐远恒齐大居士也忝陪末座。齐远恒齐大居士就不去说了,单单是前面这几个人,除了家中世代交好自幼相识年龄相仿这些外,性格爱好为人处事上简直是有天壤之别。孟九公子生性大大咧咧、豪爽不羁、好美酒佳酿;郑五公子常被老父斥责为“不学无术、附庸风雅”,依然不知悔改,大冬天里还要摇着个纸扇装优雅;林小公子平生只爱美人,除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宏愿外,再无大志;至于我们的卫七公子,嗜武厌文,木讷寡言,于某些方面神经粗到令人侧目的地步,且遇事不到火烧眉毛不得不决断的时候,很有些得过且过的逃避心态。这几个性格爱好迥异的人,能聚到一起成为密友,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旁人觉得奇怪,卫老侯爷对此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每每对卫衍失望的时候,就把那句话挂在嘴边:“整日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些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宿花眠柳的败家子。”卫老侯爷在抱怨的时候也不想想,这几位个个都是家中没有继承家业压力的幼子,又兼宠着他们的人有一堆,有着各种各样的毛病也是长辈惯出来的,没有把他们宠成仗着父兄权势,在外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的恶少,已经是祖上积德了。而且这几位,就身份而言的确当得起“纨绔子弟”这几个字,不过好歹能知道“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怎么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于齐远恒齐大居士为什么也会和他们混在一起?只能说是一个意外了,追根究底的话,事情要追溯到四年前,也就是隆盛十一年。当时齐远恒重返京都,与卫衍在聚仙居小聚时,碰巧遇上了他们几个,一顿饭还没吃完,其他三人已经对齐大居士推崇备至了。用孟九公子的话来说:“与齐兄一起喝酒只两个字----痛快”。孟九公子最恨喝酒的时候唧唧歪歪,行酒令的时候输了还要耍赖,说了半天废话,酒还是没喝下一口的人,齐远恒酒量好,酒品更是上佳,在酒桌上豪爽的作风很对他的胃口。在择友上向来遵循“酒品如人品”准则的孟九公子,当下就有了齐远恒这个朋友很值得结交的结论。卫衍本来就与齐远恒交情甚好,至于郑五公子和林小公子,一向很相信孟飞的看人眼光,自然也没有异议。如此一来,这几位每次要聚一聚的时候,总是不忘派人去请上齐远恒,而齐大居士亦不以与“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为伍为耻,从来不摆名士的架子,每请必到,也经常会找些很是风流的名目还上一席,如此一来二往,几趟下来,他们之间的交情就突飞猛进了。玉澜阁中有二十四个布置精巧极具特色的大厢房很是出名,分别以二十四节气命名,今日孟飞定的这间名叫“春分”。开席的时候,作为东道的孟飞首先祝词敬酒:“今日略备薄酒为卫七饯行,正好这间房名字叫‘春分’,那么我就祝卫七公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月赏尽幽州花’吧。”若是在四年前,齐远恒也许会有兴趣提醒孟九公子,此“春风”非彼“春分”,或者对他剽窃前人佳作之举表示鄙夷,但是有了四年的不堪回首之教训作为前车之鉴,他早就把孟九归入“朽木不可雕”的行列,没心情去废那个口舌,只是同众人一道举杯。这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当然是头一件大事。今日孟飞备下了十几坛“七日醉”,开席前就说好了,今晚除了卫衍可以随意外,大家不醉不归。“七日醉”是青州名酒,性温但是后劲十足,有一醉醉七日之说,故得名。年前孟飞老爹的老下属从青州来京述职,知道这位九公子嗜酒,特地带了三十坛十年陈的“七日醉”来孝敬。这礼物甚得孟九公子的欢心,不过却让孟母很是啰嗦了几句,说到最后甚至连孟父----镇北将军都有了诸多不是,孟飞为了能让耳根清净,不敢再在家里喝酒,以送人为名,直接让人将酒搬到了玉澜阁存着,新年宴客时喝掉了一些,这次他把所有的存货都取出来了。冬日里喝“七日醉”,温着喝口感更佳。将“七日醉”倒在银壶里面,用小火温着,至表面散发丝丝热气时饮用最为上,再兼有红袖添“酒”,伴以丝竹悦耳之声,酒不醉人人自醉,真真是神仙都不换的生活。作者有话要说:注:取士制度的具体设定内容来自百度百科。第十八章 美人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夸口要不醉不归的这几位,都已经有了醉意。卫衍明日就要远行,而且一大早还要入宫去辞行,倒不敢多喝,他稍微喝了几杯暖暖身体后,就让人换了茶水,倚在软枕上,看酒意上来的几个人闹做一团。孟飞拉着齐远恒不肯放手,一直在嚷嚷着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要好好较量一番,谁的酒量才是天下第一。齐远恒和他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夺回了袖子,开始用近乎哄小朋友的口吻与他对答。郑五公子据说刚才突然诗兴大发,正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写他的传世名作。至于林小公子,自然是在逮着美人献殷勤。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舒服的感觉了,卫衍闭上眼睛,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有这种纯粹放松的感觉,没有阴谋诡计勾心斗角黑暗阴晦,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那些东西,在这里根本不可能显形。他歇了一会儿,便意上来,起身去如厕。完事后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倚在柱后抬头赏月。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其实十七的月亮也是极好的。“卫大人没喝几杯怎么也醉了?这么冷的天就穿了这么一点,不进去在外面抬头望天做什么?”卫衍正抬头赏月的时候,背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齐远恒的声音从后面响起,然后一件大氅递了过来。“齐兄是不是还在生气?”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月色,或者还有那点酒精刺激了卫衍的脑袋,他突然醍醐灌顶般开窍了。他第一次觉得奇怪,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开始称呼他为“卫大人”?明明他们在幼时如此交好,几年不见却疏远到这般地步。齐兄用那种口吻称呼他为“卫大人”,现在想来,很有些负气的味道,似乎齐远恒在用这个称呼发泄对他的不满,卫衍想来想去,唯一对不起他的只有一件事,“对不起,齐兄。当年我不是有意要隐瞒。”“我没生气。”对于卫衍跳跃似的问话和道歉,齐远恒有点招架不住,赶紧矢口否认。相交数年不识对方的身份,直到对方要入宫侍驾的时候,他才发现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小小少年,是一介贵公子,可以归结为他年少无知,并非对方有意隐瞒。日后重逢,他发现对方有了一班可以交心的密友,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知道被排到哪里去的时候,他的心里顿时涌上了莫名的惆怅,刻意要用称呼将彼此的距离拉开,但是每次碰到了,又做不到视而不见。好吧,扪心自问,齐远恒承认他有点生气,就一点点。“可是齐兄从来没有问过我啊!”卫衍觉得自己很无辜很委屈,谁一开始介绍自己的时候,会介绍自家的祖宗八代。不过后来熟识后没说,是他的一点私心,在齐远恒之前,他也曾碰到过很处得来的小朋友,知道他的身份后,对他的态度就大变,或恭谨或疏远,他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化,才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世。“我说了我没生气。”“可是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你现在不也叫我齐兄嘛?”“那我还是叫你远恒哥哥好了。”“不,你还是叫我齐兄吧。”远恒哥哥?你以为自己几岁,还用叠音?齐远恒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我也不叫你小衍了,卫七这个称呼就很不错。”“可是这样的称呼,显不出我们交情不一样……”卫衍有些迟疑。远恒哥哥和小衍这两个称呼,是属于他们彼此幼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而齐兄和卫七这样的称呼则流于普通了。“交情好不好,心里明白就行,不用放在嘴里说。还有什么叫我们交情不一样,小心被孟九听到了,找你拼命。”有些话彼此挑开来说明,芥蒂就全消了。齐远恒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还很孩子气,竟然为那点小事,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也对。朋友贵在交心,称呼只是小事。”卫衍想通了,就不再拘泥于细节问题。他抬头望去,齐远恒也正望着他,彼此相视一笑,前事揭过,一切尽在不言中。正在此时,空旷的月色中突然传来了若隐若现的琴音。“美人月下抚琴。”齐远恒做了个手势,挑眉询问卫衍,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月下访美人。“这么冷的天,美人月下抚琴,也不怕冻坏手指头?”可惜,某人既无想象力,又无浪漫情怀,问出来的问题虽然很实际,但在此时此刻却实在是大煞风景。齐远恒听了这话,说他不是,不说他更不是,暗暗胸闷了半天,到最后只能是打落牙齿合血吞,咽下了自己误交挚友的苦果,自动忽略了他的问题,拖了他的手就往前行。玉澜阁占地颇广,不过这两人对此处俱是熟门熟路,很快就穿亭跨院,来到了琴音发出的水榭外。卫衍对音律一窍不通,不过看齐远恒到了近处却情怯,只敢站在廊下吹冷风赏琴音,不敢上前搭讪的作态,就知道眼前这位月下弹琴的美人,琴艺必是不差。毕竟齐大居士一向挑剔,能让齐大居士说一声好,已是非常不容易,而让齐大居士自惭形秽,不敢上前唐突佳人,简直就是天下红雨,千年难见一回了。廊下四面通风,北风呼啸,齐大居士不肯挪窝,卫衍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与他一起吹冷风。好不容易等到一曲终了,齐大居士又是整衣,又是理发,终是鼓足了劲头上前搭讪。“奴家红玉,见过齐公子,卫公子。”佳人听了齐大居士的自我介绍后,隔着水榭对他们遥遥福了一福,在那巧笑嫣然中,卫衍隐约感觉到了春天到来的讯息。俗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况且齐大居士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再兼他口齿伶俐出口成章,只是稍微闲聊了几句,红玉姑娘就出言邀请他们到水榭中一聚。佳人开口,他们二人自然不忍心拂其意,再说他们本来就是来月下访美人的,就算佳人不开口,也少不得要寻些由头巴上去,此时见那红玉姑娘相邀,都省了他们找借口的力气,当下满口应下,穿过湖中的九曲长桥,到达了佳人所在的水榭中。这水榭本是四面临水,因是冬天的缘故,三面都封了起来,只留了一边没有封严实,而且四下里都笼着炭火,甚是暖和,卫衍刚才担心美人会不会冻坏手指头,实在是杞人忧天不足为虑。宾客入座后,侍女奉上了茶,红玉姑娘则开始弹另一首曲子,请他们细品。卫衍对于音律实在是所知有限,除了几支极其出名的曲子,如《梅花三弄》,如《平沙落雁》,如《春江花月夜》,因为他听得次数实在太多,所以能记得个大概外,其他比较少闻的,他就算听了半天,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为了避免出丑,更是为了避免齐大居士的额角再次抽搐,卫衍很有自知之明地专心喝茶,不参与他们之间的讨论。幸好这里的茶水还算不错,否则听着这两人那些什么“抹、挑、勾”,那些何时“进复、退复”的冷僻用语,就算齐大居士的额角没事,他自己的额角倒要抽搐了。说说笑笑之中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很快月过中天,齐大居士佳人在前,毫无去意,卫衍却不得不告辞了。卫衍明日就要远行,齐远恒也不留他,只是起身送了他一段路,最后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到了幽州后做你该做的事,千万不要吃饱了撑的,去管不该管的闲事,此次犯事的俱是你家皇帝的亲族,你家皇帝自己都不怜惜,犯不着你去多事。”“逆王案”的首犯幽王乃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而此次卫衍要去幽州监斩的诸人,或多或少都与今上有些血缘关系。齐远恒敏感地意识到,这趟幽州之行对卫衍来说有些福祸难倚。谋逆是为君者的大忌,任何人牵扯在其中,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偏偏以卫衍的性格脾气,真的到了某些时候,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情的几率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