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非言非默      更新:2023-06-19 22:57      字数:5317
  “幽州?”卫衍茫然地重复了一次这两个字,似乎有汗滴滑进了他的眼角,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唯有皇帝震怒的神情,依稀可见,“臣没有错。”说完这话,他就决绝地闭上了眼睛。景帝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被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要他下得了手,他的确可以如自己宣称的那般,让卫衍直接躺上十天半月,一次真正惨烈的教训,绝对可以让卫衍再也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问题是看着卫衍这么自己折腾自己,他都觉得心里很不爽,哪会真的下得了狠手,让他吃尽苦头。所以他这话,也就是威胁一下卫衍,哄他乖乖听话罢了。现在,卫衍摆出了这副任他处置的模样,摆明了就是不怕他的威胁,一时半会儿,景帝倒真的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才好了。“算了,朕不和醉酒的笨蛋计较。”好不容易,景帝终于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去,再继续和卫衍折腾下去,这天都要亮了,“朕不要你认错了,你也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臣没有错。”卫衍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好,你没有错。”卫衍湿漉漉的眼睛中,依然是执拗和坚定,不过景帝既然已经给自己找到了台阶,自然不愿再为此生气,顺着他的话头哄他。“臣没有口是心非。”“好,你没有。”“臣……”卫衍还想说点什么,景帝却凑上去,用唇舌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再后来……最后是些呢喃之语,很快消散在夜色里,终不可闻。如此这般,又是折腾了半晌,他们才躺下歇息,不过景帝在朦朦胧胧之中,隐约觉得身边的人睡得极不安稳。卫衍向来睡得很沉,特别是被他要得狠了,一沾枕就会睡死过去,并且睡相老实,睡下的时候若是抱在他的怀里,醒来时肯定依然乖乖待在他的怀里,从不会翻来覆去地闹腾人。但是今夜,他一开始是嫌热,景帝抱着他睡了一会儿,他就挣开了要一个人睡。一个人睡也就罢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不停地翻身,脑袋也移来挪去,似乎放在哪里都觉得不舒服。景帝在他不停翻身的时候就醒了,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热,才安下心来,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动静,看他像只耗子一般,窸窸窣窣了半天,还是找不到自己的窝,好笑之余估摸着他可能是喝多了要起夜,就伸手推醒了他。等他醒了后才发现不妥。卫衍先是懵懵懂懂坐起身来,半天没有动静,肯定是刚醒来还摸不着头脑,后来跌跌撞撞地踩着他的手向外爬,大概是还没有清醒,但是这一头往榻下栽去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了?”景帝见他跌下去,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拖住了他,唤人进来伺候他解手。等伺候的人进来掌灯以后,景帝细看之下,不由得着急起来。高庸是在四更刚过的时候,被小内侍叫醒的。作为自幼照顾皇帝长大的老奴,皇帝体恤他年老辛苦,再加上他也带出了几个伶俐的徒弟,他已颇有些时候不在皇帝的寝殿值夜了,不过若皇帝那里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他们多半还是要叫他去处理的。这个时候来叫醒他,显然是出了什么麻烦事。匆匆穿戴的时候,他听小内侍说了一点大概的情况,等他到了内侍宫女们值宿的外殿,他的二徒弟福祥又上来细说了一番原委。“刚才陛下起夜,不知道发现卫大人哪里不妥,突然要宣太医,卫大人拦着不让宣,陛下正在里面发脾气呢,师傅您快去劝劝。”“伤着了?”皇帝不喜欢旁人碰触卫大人,事前事后都不许人经手,不过这盥洗的一应用具,都是心腹内侍们准备收拾的,只要留个心眼,自然可以估摸出来皇帝有没有把人伤着。“看样子是不曾。”福祥摇了摇头,昨夜虽然一直隐隐听到哭声,但并不凄厉,想来只是皇帝例行的作弄,事后收拾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再说若昨夜真的伤到哪里,以皇帝当前这副紧张的劲头,不可能拖到现在才要宣太医。高庸进了内殿就听到皇帝的训斥声,夹杂着一两句沙哑的辩驳声。“你这个不懂变通的笨蛋。昨夜朕在气头上,要你认错,你乖乖地认个错不就完了,和朕拧着干有你好果子吃吗?……好好好,朕知道你委屈。有什么委屈不会等朕气消了,再慢慢和朕说吗?……现在好了,弄成这样,还不赶快让太医给你瞧瞧……”“臣没事。”“都这样了还叫没事,要怎么样才叫有事?”“臣真的没事。”……“陛下,先让老奴瞧瞧,陛下再决定要不要宣太医。”高庸对于皇帝这些小孩子赌气似的话暗暗失笑,若卫大人太懂变通,皇帝恐怕未必会这么喜爱吧。“高庸,你来得正好,快替朕瞧瞧要不要紧?”景帝看到高庸出现在眼前,急忙唤他上前。卫衍听到有人上前的声音,忍不住将头往里面侧了侧。昨夜太过丢脸,虽然在这榻上被逼到流泪是常有的事,但是那些源于快乐的液体,与昨夜因委屈而流的液体,毕竟是两回事。昨夜到了最后,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多日来受到的委屈在那时候全部决堤,甚至连小时候被猫抓被狗追,不知道哪辈子的伤心都冒了出来,到最后哭得不辨东西,甚至连皇帝在他耳边不停地说“都是朕不好”这样的幻觉都出现了。尽情发泄的后果就是醒来后,他的眼睛肿得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皇帝发现了这事,竟然大惊小怪要召太医。这么丢脸的事,皇帝都不怕被外人知道,还要召来太医,干脆写份诏书诏告天下,岂不是能更快闹得人尽皆知?卫衍是这么想,不过景帝才不管他是不是觉得丢脸,对他明明不舒服,却硬是拦着他,不让他宣太医来诊治的行为,早就一肚子火气,见他侧了脸不肯给高庸看,当下也不和他多话,硬捏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脸转了过来。“不碍事,冷敷一下,再睡一觉就会好的。”高庸一看卫衍的情形,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摇了摇头,想来皇帝这次是真的把人欺负惨了,这一位才会是如今这番狼狈模样,“天还早,陛下再歇会儿,就让老奴来伺候。”“不用了,你下去吧,赶紧让人准备好东西。”本来兵荒马乱的寝殿,因为这句话,重新有序起来。冰冷的湿巾盖在眼上,被体温捂热,撤下,又重新换了一条。殿内很安静,只有皇帝偶尔绞动丝巾的水声响起,这般祥和安静的气氛,让卫衍渐渐有了睡意。“卫衍,睡着了吗?”过了很久,卫衍听到皇帝的声音传来,很远又似乎很近,“卫衍,只要你以后乖一点,朕不会亏待你的。”被窝里,皇帝刚刚摆弄过湿巾的手掌,还带有彻骨的寒意,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掌。卫衍本想抽出手来的,但是皇帝后面的那句话,却让他迟疑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被皇帝牢牢握住了。“当然,还有你们卫家。”景帝说这话时,语气中是说不出来的从容镇定,似乎笃定了卫衍不会拒绝。昨夜,卫衍口口声声“臣没有错”,到了后来,他已经明白卫衍的言下之意了。卫衍其实是在问他,这件荒唐事到底是谁的错?是臣的错,还是君的错?当卫衍委屈痛哭的时候,为了让他不要再哭,景帝迫不得已,只能承认“都是朕不好”,将所有的错都认下了。“不过,就算真是朕不好,朕目前改不了,也不想改。”景帝望着帐顶,默默想道。所谓的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既然卫衍还稀里糊涂着,没有意识到他先前认错了,进而要求他改正错误,景帝当然要先发制人,让这事继续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免得卫衍反应过来后,以此为理由,督促他修正帝德。他要求卫衍以后要听话的时候,卫衍依然有些不乐意,不过当他再次拿出卫家来说事,卫衍终于乖乖答应了。第二十一章 有趣不管过程如何波澜重重曲折反复, 不管后来如何狼狈不堪难以见人, 卫衍终于还是在正月十八那日, 踏上了去幽州的行程。对于这个结果, 有人喜有人忧, 还有些人忧喜各半,当然更多的人则是不痛不痒毫无感觉, 单单是因人而异。皇后谢氏本以为那人走了, 皇帝必不会再像月前那般继续冷落后宫,当夜她就命人去小心打探, 今夜皇帝欲驾临何处, 等到消息来了之后,她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怒。“陛下没有翻任何一名妃子的牌子,依然独宿寝宫。”来报的内侍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禀报这个他从彤史司打探来的消息。他一边禀报, 一边偷偷瞄了一眼皇后阴晴不定的脸色,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说完就悄声退后跪在暗处, 生怕一个不小心,皇后的怒火就会烧到他的身上。皇后听了这个消息,本该喜的, 自从那人上了龙榻后,逾月以来, 皇帝除了按例宿过她的坤宁宫外, 不曾临幸过任何一名妃子。这从好的方面可以说, 皇帝就算再荒唐行事,依然对她保持了几分敬重,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总是让人极端地不甘心。自打先帝临终时,将她指定为皇帝的妻子,她就开始接受皇后的教育。所有的人都告诉她,身为皇后,她须端庄贤淑,明理容人,唯有这样,才能母仪天下,才能得到皇帝的敬重。至于皇帝的宠爱,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用太在意。作为皇后,她根本就不需要依靠皇帝的宠爱在后宫中立足。大婚以后,皇帝并没有独宠她,但是对她很是敬重。而且皇帝对后宫诸妃一向不甚在意,有时候连翻牌子的劲都懒得费,而是采用一个个轮过去的方式巡游后宫,后妃们人人有份,个个都不落空,真正做到了雨露均衡。既然皇帝对谁都不在意,她有着至高的身份,又有着皇帝的敬重,自然没什么不甘心的。但是如今,她却发现,原来皇帝竟然会有这般宠爱某个人的时候。所有的大道理她都懂,她知道她不该这么介意这件事,但是每每思及此,她心中的那些不甘心,怎么都压不住。她想了又想,终还是让人摆驾乾清宫。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与皇帝所居的乾清宫,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是这高高的宫墙,却是后宫与内廷的天堑。景朝的皇城,与前朝略有不同,分为外廷,内廷,后宫三部分。乾清宫及其附属宫殿隶属内廷,坤宁宫和东西十二宫则属于后宫。后宫中,除了皇后可以来乾清宫求见皇帝,其他妃嫔没有旨意,是不允许踏足此地的。据说在前朝的时候,这乾清宫也应算是后宫的一部分,但是景朝开国后,高祖为避免子孙后代耽于美色、荒废政事、重蹈前朝覆辙,特意将这乾清宫从后宫分了出去,又留下了一堆祖制规矩,免得子孙后代夜夜笙歌无心朝政,后宫妃嫔不准留宿乾清宫的规矩,就是从那时候而来的,当然皇后依然不在此例。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祖宗家法摆在那里,历代继位的君王,依然能找到办法来规避这些规矩,强势者直接修改起居注房事存档,懦弱者也能暗渡陈仓,妃嫔不准留宿,还有未受封的宫女,身为王者,就算再不济,也绝对不会在这方面委屈自己。这一代的景帝,自然也是个不肯委屈自己的主,况且他的母后,皇朝最有权力的女子当今太后,也从来不愿自己唯一的儿子,在这方面受委屈,只要他没有荒废政事,对于他在这方面的荒唐行事,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他实在太过胡闹的时候,才会隐讳提点他几句。鉴于此,年轻的皇帝胡闹的次数绝对不在少数,皇后风闻也不是一次两次。皇后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次她总是绷紧了一根弦,始终关注着此事,不肯稍有放松。皇后的凤辇进入乾清宫的时候,看到整个正殿都灯火通明,皇帝这忙于政事的架势,果然摆得很足。当然出乎她意料的是,皇帝这次并没有糊弄人,他真的是在忙于政事。“臣妾风闻陛下最近忙于政事,特地准备了一些宵夜,望陛下在操劳国事的时候,也要当心龙体。”皇后请安后,接过宫女手中的冰花杏仁燕窝羹,亲手捧上前去。“皇后有心了。”景帝离开堆满奏折的案牍,拉着皇后的手,在旁边起居的榻上落座,着实温言安抚了她几句,恍若多日前在昭仁殿中的不快,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他虽然态度温柔语气可亲,最后依然无视皇后眼底的渴望,以夜深露重为由,打发高庸送她回宫。这一夜,景帝起居注上的“独宿寝宫”这四个字,没有掺杂一点水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如此这般过了三个晚上,连太后都被惊动了。这偌大的宫廷,数万人的心思,只围绕着一个人转动,这个人的一点点异动,都会引发八方关注。帝王无私事,事关皇帝的时候,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国事,更何况是皇帝的房事。夜夜笙歌荒废朝政固然不行,勤于政事冷落后宫亦要让人担心。某种意义上而言,皇帝是这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也是这世上最没有权力随心所欲的人。“陛下是身体不适吗?”太后自然知道,皇帝前段时日的“勤于政事冷落后宫”,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但是如今人都不在跟前,皇帝却依然独宿寝宫,由不得她不担心。皇帝正值那方面需求最旺盛的年纪,如此清心寡欲,让她只能联想到是不是身体不适。“母后不必担心,朕只是为几件政事烦心,一时提不起兴致。”景帝为政事烦心是事实,对房事提不起兴致也是事实,不过这两个事实之间并无因果关系,但是他硬要将这两个事实凑成因果论,鉴于无人是他肚中的蛔虫,肯定不会有人跳出来反驳说不是。“陛下是在为恩科的事烦心?”“是。世族反对朕心中有数,朕没有想到的是,连寒族出身的官员也会反对。”前面说过,景帝虽然对齐远恒本人非常不爽,但是这不影响他思考齐远恒此类的名士流落庙堂之外的原因,思考了两日后,他在朝会上下旨,以后会试加一场面向寒族的恩科,没有想到此令一出,就遭到满朝文武的反对。“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鱼跃龙门。陛下的恩科,却将他们的辛苦全部抹煞,难怪他们心里会不平衡。这恩科历朝都有,不过本朝只在高祖的时候起用过。那时多年征战,朝廷人才凋零,又兼高祖要安抚前朝旧臣才会举办,后来政通人和百事顺畅后,就弃之不用了。群臣反对自然是有反对的缘由,陛下也不要操之过急,若有空不妨去听听民间的声音。”太后谆谆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