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曲风荷      更新:2023-06-19 23:31      字数:4983
  “来,家属让一让。”几个护士再次进门,直接拉开俞白握住俞维明的手,要把俞维明推出去。俞白忽然被推开,直接摔倒在地。“家属记得去找医生开死亡证明。”护士们已经做过太多次同样的事情,这会儿连点同情心都泛滥不起来,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完成工作。俞沐晴在俞维明要被推走的时候,疯狂地从方知竹身上挣脱下来,她追着几个护士后面跑,边哭边喊:“爸爸----爸爸----”在俞维明被推出病房的时候,俞白终于反应过来,他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也追了出去。护士们熟练地推着死者进了专用电梯,俞沐晴和俞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在他们面前一点点残忍地关上。护士说:“家属先不要跟来。”医院的电梯很长,银灰色金属泛着白光,每一个人都神色冷漠,好像被镀上一层稀有金属防护膜。这是俞白关于死亡的印象。多年前,他也是这样送走他的妈妈。俞沐晴还在哭,俞白蹲下来,把俞沐晴抱在怀里。方知竹跟过来,她看了看俞白和俞沐晴,艰难地说:“俞白,麻烦你照顾一下俞沐晴,我要去开死亡证明和联系殡仪馆,还有……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陈非誉刚好从另一间电梯里出来,跟他一起到的,还有傅医生。傅医生拍了拍俞白的肩膀,然后对方知竹说:“您先去联系殡仪馆,死亡证明我带俞白去开。”俞白抬起头,声音嘶哑,重复了一遍:“我去开。”陈非誉牵过俞沐晴,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替俞沐晴擦眼泪和鼻涕:“不哭,哥哥和妈妈都在。”方知竹认识陈非誉,不仅仅是在附中的光荣榜上,她还记得上次在游乐园的时候,俞白就是和陈非誉一起的。在这个时候,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俞沐晴:“那就拜托你们了。”俞白跟着傅医生去找俞维明的主治医师,俞白不愿意坐电梯,傅医生便带他走楼梯,并给他讲了俞维明的事情:“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你的父亲也是受害人,目前交警还在调查相关的案情,暂时没有公布处理结果,听说是一辆大货车忽然追尾,后续恐怕你们还得跑几趟警察局,确定责任及赔偿。”俞白沉默地点了点头。傅医生继续说:“因为这起车祸,今天下午医院同时送进来十多个急救病人,和你父亲一起送来的还有他的秘书,这会儿还在重症监护室。他年轻,身体素质更好,能够挺过今晚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你父亲胸前肋骨断裂,心脏受损,右腿截肢,失血过多,脑袋上也受了伤,救治无效。”俞白抬头,看向傅医生,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发出声音。“到了。”傅医生敲了敲门,“张医生,这是俞维明的家属,来开俞维明的死亡证明。”张医生连站了十多个小时的手术,连晚饭都没吃,这会儿正在值班室里一边写病案一边扒他冷掉的盒饭。“傅医生?快进来,你这个大忙人也有空来我这里哦。”张医生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俞白一支笔,“在这里签个字就好。”傅医生揽着俞白的肩膀,朝张医生颔首致谢,顺便叮嘱:“少吃医院后门那家的盒饭,油放得太重了。”张医生无奈地笑了:“天天加班的光棍一条,不吃盒饭吃什么。”傅医生说:“我那里有面包,待会给你送点来。”“那就太感谢了。”寒暄完,傅医生带着俞白去找方知竹,方知竹正在和交警询问,是否能够把俞维明转到殡仪馆去。傅医生带着俞白站在一旁,没有上前。傅医生对俞白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们会相信世界是物质的唯物论。如果世界可以唯心,那我们会希望讨厌的明天永远不要来,让时间停留在我们最幸福的那一刻,或者回到让我们后悔的过去,去改变它。”“但这一切都不可能。时间流逝的轨迹不会以我们的个人意志为转移,明天会到来,生活会继续,所以,俞白,你不可能停下来。你得继续向前走,去面对既定事实,去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真正能够挽回过往遗憾的方法,是向前看。只要你不断向前,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些遗憾和后悔,都能在未来得到弥补。毕竟,我们同时也相信着,地球是圆的。”方知竹和交警谈完,走到俞白和傅立言跟前,傅立言抬起俞白的手,让俞白把死亡证明交给方知竹。方知竹有几分局促,她接过俞维明的死亡证明:“交警那边说没问题,可以把老俞带走。殡仪馆已经联系好了,后续的事情那边会处理。”傅医生说:“辛苦您了,我是俞白的朋友,您要是在医院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姓傅,傅立言,心内科的医生。我还要值班,就先走了。”“谢谢,真是太谢谢了。”方知竹朝傅医生鞠了个躬。傅医生扶起她:“您太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他捏了一把俞白的肩膀,让俞白看着他,“记住我刚刚说过的话。”“……好。”直到俞白说了好,傅立言才松开钳住俞白肩膀的手离开。方知竹要跟着殡仪馆的车先走,她说:“你先和俞沐晴去休息一下,等殡仪馆那边都料理好了,我再联系你。”俞白用手指掐住自己的手背,把手背掐出一道红指印,他还不能理解傅立言说的话,但他对傅医生有超乎寻常的信任,他记住傅立言说的每一个字。“有什么我能做的,就跟我说。”俞白看着方知竹。他曾经连在升旗仪式上碰到方知竹,都不愿意和对方说一句话。因为俞维明的离开,他和方知竹终于站到了一起,这是俞维明想要看到的,但俞维明却永远也看不到了。方知竹抽泣了两声,然后连着点头:“嗳,好,好。俞沐晴就先拜托你照顾了,俞白,谢谢,谢谢。”俞白和方知竹在医院分开,他去找陈非誉和俞沐晴。陈非誉带俞沐晴去了肯德基,位置已经发给过俞白,俞白很快就找到他们。俞沐晴这会儿终于没有再哭了,陈非誉给她点了一份儿童套餐,翅桶已经被俞沐晴吃光了。七岁的小女孩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明白,失去父亲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俞沐晴一边吸溜着可乐,一边问陈非誉:“哥哥,我以后还能见到爸爸吗?”陈非誉温柔又耐心地说:“会。只要你把那个人放在心里,那个人就会永远存在。”“真的吗?”俞沐晴天真地问,“那爸爸还会回来给我讲故事,给我买芭比娃娃,带我去打羽毛球吗?”陈非誉拉住俞沐晴的手,摇了摇头:“不能了。但是别哭,爸爸现在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你。”陈非誉抬头,看见了俞白,俞白走过来,蹲到俞沐晴身边,一只手拉住俞沐晴,一只手握住陈非誉,他哑着声音对俞沐晴说:“没关系,以后哥哥给你讲故事,给你买芭比娃娃,带你打羽毛球。”作者有话要说:仔细找一找,玻璃渣里还是有糖的对吧,大家晚安~☆、实验班俞白带着陈非誉和俞沐晴去了丽景苑的那套房子。把俞沐晴哄睡觉了,俞白和陈非誉一起去到客厅,他们并肩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俞白把电视打开,调了静音。那部热闹的仙侠剧已经大结局,现在电视上演的是伪职业外衣的都市偶像剧,少了点热闹。俞白问陈非誉:“有烟吗?”尼古丁是个好东西,能够让麻木的人变得清醒。陈非誉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印着烂肺的烟盒,拿到俞白眼前:“吸烟有害健康,不要把你的肺变成这样。”俞白似乎想笑,但嘴角动了动,到底没能向上扬起。“可是我想抽。”烂肺烟盒是俞白从网上买来送陈非誉的,没想到陈非誉一直随身带着。陈非誉问俞白:“以前抽过烟吗?”“抽过。”初中的叛逆少年总是这样以为,躲在老师看不到的角落,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俞白抽过,但不喜欢,大多数时候,就是应付场合,叼着一根烟在嘴里嚼着。但今晚他忽然怀念起尼古丁的味道。陈非誉说:“我去买。”俞白偏过头,看着陈非誉,他的眼睛很黑,里头像藏了个幽深不见底的洞。陈非誉很快就从楼下24h的便利店里买来一包烟。俞白仍旧坐在地毯上,维持着陈非誉离开时的那个姿势,仿佛在这十几分钟里,他动都没有动,变成了一个蜡像。陈非誉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他没把一盒烟都给俞白,只给他一根。俞白拿着那根烟,在手里头看了半天,才用打火机将烟点燃。烟点燃了,俞白也没有立刻放到嘴里,他看着烟草丝在燃烧,明黄的火光一点点地向烟头推进,直到一段烟灰掉落下来,俞白才把烟放进嘴里。他吸了一口,然后开始猛烈地咳嗽。陈非誉从俞白手里把烟抢过来,放进自己的嘴里:“别抽了。”俞白没有再去抢那根烟,他看着陈非誉熟稔地吞吐烟雾,明明是那么乖的少年,动作却老练得像个十多年的烟枪头。陈非誉把烟头按灭在茶水杯子里,他朝俞白晃了晃手上的那个烂肺烟盒:“这根烟就算我这个烂肺替你抽的,这次算了,以后不准再抽了。吸烟有害健康,你要以身作则,知道吗?”俞白鼻子有点酸,他忽然朝陈非誉张开手。不需要俞白说话,陈非誉立刻就将他拥入怀,紧紧抱住。两个少年在夜里依偎着,孤独地依靠着彼此。俞白的情绪在那根烟以后,终于得到释放。他的脸颊贴着陈非誉的脸颊,在陈非誉的耳边说:“我一直对俞总有很多意见。每次看见他就烦,不看见他也烦,在我眼里,他是个很失败的爸爸,除了把我丢给小李,丢给家政阿姨,好像什么也不会做。连开个家长会,都总是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觉得俞总不是个好爸爸,所以我也不用做个好儿子。自从方知竹嫁给俞总以后,我就一个人搬到这里住了,我也再没叫过他一声爸爸。刚刚在病房里,他们让我叫他一声爸爸,我心里想叫,可就是叫不出口,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叫过爸爸了。”“陈非誉,以后不管我再怎么等,都不会有人来给我开家长会了。”“我已经没有妈妈了,现在连俞总这个爸爸也没有了,以后谁来给我开家长会啊?”俞白终于哭了。从离开长白山到医院,这一路上他都没掉过眼泪,直到现在,终于在陈非誉的肩头哭了出来。他哭得很厉害,陈非誉的衣服都被洇湿好大一块,可陈非誉掏空了他的词汇库,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宽慰俞白,半晌,叹气道:“你还有我,我还在。我愿意把我爸爸分给你,只是陈一恪也不是个好爸爸,儿子比不过培养基重要,就怕你也嫌弃。”可这怎么能一样呢?陈一恪是陈一恪,俞维明是俞维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男人,以一种无比笨拙的方式,无底线地包容他那个任性的儿子。如果俞白再次在一个雨天里消失,没有人会再不顾后果地去警察局里调监控录像找人。也没有人会费力不讨好的,在俞白的冷言冷语下,仍旧把俞白爱吃的枞菌送到俞白面前。要是俞白在附中出了事,也不会再有人想方设法把他塞进一个新的学校。俞白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重要联系。如果现在他消失了,就真的不会有人发现了。家庭之所以是家庭,正是因为在血缘的羁绊下,不论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走到多远的地方,骨和血都会把你们一些人连系起来,让你不至于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但俞白现在没有根了。失去了俞维明,俞白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屏障。从此,他就要以少年的肩膀,去扛起他的责任。俞维明的葬礼在十四天后。殡仪馆把一切都料理得很妥帖,墓地据说风水极好,是花了大价钱才买下的位置,聚气生财。俞白不信鬼神,但俞维明信,如果俞维明有机会能为自己提前选一块墓地的话,他也会要这样的地方。可俞维明没有机会。他去世得太早,四十五岁的生日都还没过,是刚过不惑的年纪。无常才是生命的常态。作为俞维明唯一的儿子,俞白捧着俞维明的骨灰盒,一路从殡仪馆到墓园----这好像是俞白十多年来,离他父亲最近的一次。这天是个阴天,天上乌压压的云把整片天都给遮挡得严严实实,但就是一滴雨都没有下。负责殡仪的工作人员在埋骨灰的时候,对俞白说:“孩子,喊一声爸爸走好,你们喊一喊,他才走得安心。”俞白捧着骨灰盒,无措地看着已经挖好的墓穴。俞沐晴哭着开始喊:“爸爸----爸爸走好----爸爸走好----”小女孩的声音还很稚嫩,根本承受不住意义这样重的话。方知竹也流着眼泪:“老俞,你走好,孩子们还有我在,你放心地走……”俞白跪在俞维明的墓碑前,墓碑上俞维明的照片还很新,和俞白想象里的俞总一模一样,脸依旧偏宽,没有细碎的伤口,怎么看都是个中气十足的严肃模样。俞维明仿佛透过那张照片在看着他。殡仪人员从俞白手里取过骨灰盒,埋了进去:“亲人们都过来,洒一捧土吧。”俞沐晴小小的人儿,跪在她哥哥旁边,一边哭喊着:“爸爸走好----爸爸----”一边用手掬起土,洒到骨灰盒上。俞白在俞维明的注视下,也哭了出来。“爸爸,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