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公子无宣      更新:2023-06-20 02:05      字数:5328
  往事如烟,像烟一样好像很轻易便会消逝,但却也像烟一样始终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你身边。我是个女孩,不讨喜的女孩。很小时,我便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爹每次喝完酒总会指着我骂:“还有瞎了眼的算命先生让我好好对你,说什么你往后必有大作为,我呸!你一个女娃子,有啥子作为?啊!?就算真有了啥子作为,也是娘家的福气,我这当爹的也靠不上你!”每次爹骂我时,我便安静地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即使这样,他有时还是会大发脾气,把桌子一掀,走过来踢上我几脚。爹每次喝完酒都会生气,只有一次,他喝酒喝得兴高采烈的。因为娘又怀孕了,村里的郎中说应该会是个男孩。爹当天晚上便喝了许多酒,开心得不得了。待到娘肚子里的孩子落地,果真是个男孩的时候,爹更是高兴坏了。数九寒天,他在院子里喝了一晚上的酒,趴在桌子上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他没能起来,趴在桌子上,眼睛骇人地鼓出,嘴巴歪咧着,涎水滴在桌子上,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隔壁林婶婶帮我找来郎中,郎中说爹是中风了,半边身子怕是再也动不了了。村里的人帮忙把爹抬到了屋里床上,爹一路上骂骂咧咧的,涎水顺着嘴流出,落了一地。村里人都走后,林婶婶留了下来。爹躺在床上口水糊了一脸,娘在床上半坐着抹着眼泪,刚出生的弟弟嚎啕大哭着。林婶婶叹一口气,拍拍我的头:“娃,苦了你了,以后有啥子事,来找婶子。”我感激地点头谢过林婶婶,送她出去了。娘在床上躺着不足一个星期,便起床忙活家里的事了,不到一个月,便下田干活去了。于是我每天在家里做饭,洗衣,照顾弟弟。爹成日躺在床上躺着,躺得窝火,我去给他送饭,他便来了精神,把碗掼在地上,用可以动的那只手扯过我便打。摔了两个碗之后,我给他换了一个木碗,他大骂着把木碗砸到了我的头上。头很疼,有血流出来,但我松了一口气,还好是木碗,家里的碗不多,摔坏了还得买。晚上娘回来,我头上的伤口已经止住了,暗红的血块留在头上。娘只叹了一口气便忙回房里了,因为房间里弟弟闹别扭大哭了起来。我想再熬一熬,等爹死了,便一切都好了。我恨我爹,我身上满是伤疤,全是拜他所赐。终于我等到了。那年,我十二岁,弟弟六岁。爹死了,家里没一个人哭了,丧事也没办,只一卷席子将爹的尸体裹着丢去了蛮远的地方,那地方几乎没什么荒凉,野草丛生,娘就把爹的尸体扔在了那里。娘蹲在爹旁边,身体发抖。我走过去想安慰她,刚走近她便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我惊愕地倒下,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娘把裹着爹尸体的那卷席子打开,拿起来,走了……我甚至比不上那卷席子。爹死了,弟弟大了,我没用了,也就可以扔了。醒来时,正是傍晚。我睁开眼,便看见爹的脸,我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打我了。于是我蹲下来,卷起袖子,手臂上全是伤痕。我对他说:“拜你所赐啊。如今你也是报应,死了,坟没有,裹尸布也没有。你和娘可真配,每一个好人。”骂完,我心情舒畅了很多,只是后脑勺还有点疼,我用手摁一摁,立马吸了口凉气,更疼了。我站起,拍拍身上的土,往村子的方向走。我认路本领还是很强的,况且这里并不算太远,天也还没黑。天黑了,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回去了。如此想着,我加快了些脚步,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走到村子附近熟悉的地方。我要回去,但不是回家,我要去林婶婶家,我一直记得她的那句“以后有啥子事,来找婶子”,她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总算在星光点点里站在了林婶婶家的门口。林婶婶家院门紧闭,可以听见里面的热闹声,也可以闻见里面的饭菜香。我咽了一口口水,扣了扣门,便听见里面林婶婶的声音“哪个呀?”。我不回答,又扣了扣门,便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林婶婶惊讶地看着我:“你咋个在这里,你娘说你走丢了。”我低着头,不回答,林婶婶立马明白过来:“你娘咋个果狠心啊!苦命的娃!”“婶,你当我娘吧,我把你当亲娘,比亲娘还亲!”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难过使然,但也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林婶婶半晌才开口:“娃子,你这是为难婶子了!婶子家也不富裕,家里头也有三个娃呀!再说我男人他不会同意的,你是许家的人,我们是林家的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林婶婶的态度很坚决,挡在院门口。远远的,屋子里面暖黄的烛光亮着,映在白色的布门帘上。正僵持着,里面林叔叔喊了声:“他娘,那个呀?”我连忙小声对林婶婶说:“婶,别说是我。”林婶婶点点头,应道:“一个乞丐,来讨点吃的。”林叔叔立马道:“那你快拿点馒头给他呀,别让人饿着。”林婶婶应声走进去,拿了两个馒头出来递给我。我接过馒头,小声拜托道:“婶,别告诉别人我回来过。”林婶婶点点头,又问:“你有地方去吗?”我摇头,她说:“村外不远处有一座破庙,勉强可以住人,你去那儿先住着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应了,转身离开,拿着她给我的两个馒头。她给了我两个馒头,还给我我指了去住。我很感激。我该知道的,所谓帮助是指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的帮助。一些事,帮了,于自己无什么大害,那便帮;有害,那便止住了,人不都是这样吗?我太幼稚了,在奢望些什么呢?走了很远,终于找到那间破庙,一间名副其实的破庙。但一天奔波,我已顾不上许多,径自走了进去。庙里挂着几帘破幔子,中间放着一尊什么佛,佛身已有些剥落,佛前的供桌上空荡荡的,想必已经许久没人来拜过了。我四处望望,想找个好点的地方睡了,忽的看见一张破幔后有微弱的烛火,有人在里面。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见一个老人在一张破书案前画着画。老人清瘦,斑驳的头发在头顶梳成稀疏的小髻。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处补丁的长袍。长袍上,尤其是袖口处有点点墨痕。老人枯长的手指拿着笔,悬在一张纸上。纸上一男一女,纠缠在一起,香艳淋漓……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老人也怔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会有人闯到这破庙里来。他干笑了几声,道:“丫头,没地方去了,就住下吧。”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堆干草,示意我自己铺着休息。我抱几堆干草,铺好,坐,下拿出林婶婶给我的馒头吃了起来。刚吃几口,便发现老人直直地盯着我手上的馒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没吃的那个馒头丢给了他。他接过馒头,边狼吞虎咽,边道:“等明天,明天这画卖了,到时候,我回请你吃好的。”“那种画?你拿出去卖?”他尴尬地笑笑:“是别人都爱买这种画我才画的。我开始画正经画,写正经文章,压根没人理会;画这春宫画,写几首艳体诗,卖得才好,所以才不得已成了这个样子。这世道就这个样子,我能怎么办呢?”我不以为然,卖得好,还住这种破庙,吃不起饭?我想,他大概是不好意思白吃我的一个馒头,扯几句谎哄哄我,让我安心些,他自己也不至于那么尴尬。我只在心里暗想,并不戳穿他。万一他恼羞成怒,我打不过他。☆、少年不识愁滋味(二)结果,他第二天早晨出去,不到中午便回来了,带回来一大包干饼,半只烧鸡,一小袋饴糖。他把饴糖丢给我,扯下一块鸡肉便吃,边吃边说:“怎么样?我就说我可以吧!当年我要是参加科举,肯定会中状元的。画画得好,文章更好。”“那你怎么不参加科举?”“准备参加的,被赶回来了。”他一块鸡肉没吃干净,便把骨头扔到桌上,又扯下一块。“你吃干净!别浪费!”我吼了一句,又问,“为什么被赶回来了?”他愣了愣:“你管得真多,小孩儿,管那么多!”却也将手中的鸡肉,吃得只剩了骨头才扔掉。我满意地点点头,也开始吃鸡肉。我很少这么痛快地吃过肉,边吃的极慢,用心品尝着其中鲜美。他见状,留下一些给我,躺在一旁干草上补觉了。我没等他睡着,便又问:“为什么被赶出来?你还没说呢!”他翻身坐了起来:“丫头!吃还堵不住你的嘴!”一垂眼,又道,“我喜欢上一个富家小姐,与她约好私奔。她临走前被她父亲抓了。她本有婚约在身,她父亲气得提前要将她嫁人,还来找我麻烦,说什么她女儿为了我婚前自杀了,然后打了我一顿,把我赶出了京城。你说好不好笑?她家那么有钱,她怎么会死?明显是骗我的嘛!你说对吧!”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了涟漪。我知道他只是想找个人骗骗他,否则他不会与我说这事。于是我点点头,他松了口气的样子:“是吧,我就知道是骗我的,就我傻,还差点当真了!”说着,躺下睡了。跟他住了一段时间,我算知道他为什么能赚很多钱却依旧穷困潦倒了。他只有实在吃不上饭了才熬夜画几幅春宫画,写几首艳体诗题在扇子上去卖。平时我让他写东西画画,他总是不肯,说:“不是还有钱吗?那么着急干什么?没钱了再说,饿不着你!”不过,他倒是喜欢教我写字读书,他喜欢教我各种“邪门歪道”。他说,孔孟之道,我研究了大半辈子,这剩下小半辈子再给你讲,真能恶心吐了。他讲,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他说,上善若水的人,可遇而不可求。丫头,你要是碰上了,三生有幸呐!他讲,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他说,人生很短,你这傻丫头,最喜欢瞻前顾后。丫头,活得随性一点。想做什么,就去做。图他个痛快!莫管他人言,但凭我喜欢!他讲,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带了泪,说,丫头,人这一生,无情无义的,才会好呀!世间万般痛苦,皆因□□所起。情未果,欲未得,才会有所谓痛苦呀!听得多了,我偶尔能说上几句。他再讲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便问,若那白能固守其性,在涅而不与之俱黑,独善其身呢?他默了,叹口气,说,丫头,难啊!况且,你是白的,别人也都以为你是黑的,这比你真是黑的更痛苦。学了几个月,我提笔也想写点什么拿去卖。他拦住我,别,沾了钱,什么东西都不好了。他这么教我,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只有快饿死了,才“昧着良心”画几幅画,写几首诗。所以,我们只能住在这破庙里。庙是真破,有时下雨,雨太大了,庙里便会漏水。他便拿碗接着水,一滴一滴的雨落下,响在一起,他偏能听出宫商角徵羽来,还叫我去认。雨停了,他便把碗并排放在桌案上,拿一根筷子,敲着碗,奏出曲子,和着曲子,唱着歌。他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唱蒹葭苍苍,唱明月几时有……喜怒哀乐,万般滋味。时间久了,他说,丫头,你也算是开了写窍了,便教我奏乐。没有琴,没有萧,便摘几片叶子吹曲子。其实叶子吹得好了,也可以很好听的。渐渐的,我便迷上了,每天总有事没事便取几片叶子放在嘴边吹着。他捂着耳朵,丫头,你脑子有病呀!成天吹!早知道就不教你了!三年,待在那庙里快三年,我便又被夺去了笑的权利。上天,待我太好了。那天,我在门口吹着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远远便望见一个人爬着过来,我忙走过去,是他。我想扶起他,却扶不动,急得快要哭出来。他笑道,丫头,你一边去!别挡着我!说着,继续往庙里爬去,我跟在他身后,不想去看他,却忍不住要去看他。他的腿上满是血,右手手指明显变了形。手废了,腿也废了,显然是不想让他活了。他半靠在庙里的干草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问他,谁干的。他说,倒霉呗,一个买我春宫画的公子哥,被他爹发现了,他爹气得不行,叫人把我打成这样了。指明要废了我的手,让我再做不了这种下三滥的营生。他又苦笑着埋怨一句,还不是他们逼得我去做这下三滥的营生的吗?没有吃的,我想学他赶一幅春宫画出来。他骂我,丫头,你也想被废一只手呀!我不理他,却依旧下不了笔,实在不知道怎么画。只好把我平时藏着的饴糖全翻出来,给他吃。他也不多吃,嫌甜。晚上,他发起了烧,额头滚烫。我不敢睡,守在他身边,突然,他睁开了眼,抓住我的手:“我下去见不到她,对吧?她应该好好地做着别人家的夫人呢,她有福气得很呀!”我拼命地点头,他笑了,松开我的手,不一会儿,便没了呼吸。我不想让他跟爹那种人一样成为孤魂野鬼,我想把他带出去,起码埋了,但我抱不动他,扯着他往外拽走了一段路,发现地上全是血,着实狼狈。于是只好让他继续待在庙里。我把要用的东西全搬到另一侧的幔子后住下。一室之内,佛,鬼,人共处着,相安静好。幸而已经快入冬了,尸体不容易腐烂些,虫蝇也没有那么多,但这样耗下去终归也不是办法,不仅尸体没办法埋葬,我也会饿死――这些日子我便只吃饴糖,找些野果野菜吃。于是我只能提笔想凑几首诗出去卖,半天也只扯出来半首,还差强人意得很,只得作罢。最后,我想着实在不行,去找个乐坊弹琴唱曲算了,赚了够活的钱我便跑。但却也没有走到这一步。那天,我正在庙里算着日子,想着还能熬几天,便听见了说话声。“你确定是这里吗?”“是呀,当初我让她来这的。”“人呢?哎呀!这里怎么一股臭味!该不会是死了吧?”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声音很是熟悉,我走出去看,是娘和林婶婶。娘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我:“娃子,娘以前不好,现在娘晓得错了,你跟娘回去,好伐?”她殷切地看着我,林婶婶也在一旁劝道:“是啊,你就跟你娘回去吧,总好过你在这儿受罪。”她们说得好听,但我不信我娘会真心悔改,但我又希望她是真心的,希望得愿意麻痹我自己。况且,我需要有人帮我把老人埋了。于是,我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你们先帮我把一个人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