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20 08:09      字数:4520
  安桐:簿子写不好,是你没本事,要敢再动我,小心我告你,问我要告谁,天上有云离。众人沉默。安大公子吐出的一串打油诗节奏的语言把人们怔住了,慢慢回过神后,有人憋着笑喘不过气,有人愣愣地小声念,有人干脆原地不动。萧信的学生同时停下来,用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表情扭头看他,还要用意念逼回鸡皮疙瘩。萧信拂着头上的黑线道:苏容兄你这是在做什么?教大家拜司命小仙。准确说来,是教大家恐吓司命小仙。随水镇近来没有传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却遭到瘟疫的侵袭,定然是上头的司命小仙在摆戏,好博取各路恶趣味小仙的眼球,提高自己的名气。如果要看人世悲凄戏的神仙看够了,司命小仙自会收手,但那时候恐怕随水镇都没剩几个活口了。随水镇地方不大,鬼魂的怨念不够传到更高级别神仙那里,要抑制瘟疫,最好的办法就是呼告司命君,让他来管管这帮司命小仙的违规行为。这新任的司命君,便是安桐口中的云离了。安桐就是要大家告诉司命小仙,我们是懂你们的人,给你们个机会自己收手,否则我们请司命君来削你们。安桐道:念哦,要大声。众人清了清嗓子,表情丰富地念那段另类的话。安桐道:反复念几次,越大声越好。三十多个人在清幽的白隐寺附近高声念诵,自然会引来白隐寺里面的僧人。遥遥有几个和尚正走过来,安桐看见了他们,心道念这几遍也差不多了,便让大家停住。他正要再交代几句后话,余光里一阵刺痛,望过去,竟见宋婵扶着安曹氏向这边走了过来。安桐向萧信道:达雅,我要避一避。避一避?萧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见到了安夫人。你让大家回去后,召集没有患病的人,像刚才那样照做,患了病的,一定要请医师治疗,不能再让那三个巫师捣乱。苏容兄达雅,不要说我来过。安桐走得有点仓皇,不过在萧信学生家人们眼中,安大公子的背影还是超然脱俗的。众人道:萧先生,安大公子这是去哪?萧信道:给各位上香。安桐从不算路的小路绕道走,直到确认母亲和宋婵看不见自己,才放缓了脚步。下山前,他回望了一番白隐寺的主寺庙;这个时候已经有稀稀落落的其他香客了。他突然想到,那些随水人要是被问起,难保不会说出他来过,不免有些头疼。扶额之际,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苏瞳?下意识回头,迎面走来一位老者,恰是刚才那位盘膝冥想的老方丈主元。安桐道:主元方丈。主元又喊了一声苏瞳。安桐笑道:方丈也和俗世的人一样抬举安某吗?不过别人都只是冠我以苏宰相再世的虚名,方丈却直接以苏宰相的名字叫我。主元方丈道:安公子到木屋跟前的时候,老衲就觉得,安公子和苏瞳很像。安桐道:我自小在父亲的教导下,受苏宰相事迹的浸润,难免在某些方面有效仿他的痕迹。安公子怎会知道司命小仙的事情?野史趣闻里有这方面的记载,只是旁人不信,安某信了而已。方丈道:老衲想请安公子喝杯茶。第三章茶叶根根直立,像浮萍一样在水面上缓缓打转,状如竹针的叶片颜色浅淡,染出来的水色更浅,偏向初春新叶的鹅黄色。品一口,压住舌根吸一丝气,唇齿留香、回甘。茶叶的形状正如主元方丈那么瘦矍,味道倒不似他本人的生活那样清苦。安桐回想着,二十多年前,自己常常在这间木屋里泡茶,泡的就是蜀州特产竹叶青。木屋里的东西都原原本本地摆在原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蒲团,一口炼药的炉子。主元道:安公子信轮回一说吗?安桐没有多想,信。安公子的才华和昔日的苏瞳一般无二,性格气质,也有八|九分相像。安桐心道,上一世,他是古稀之年才到白隐寺隐居修行,主元方丈和那个年纪的自己相处最多,现在说他性格气质像苏瞳,不是说他有几分老头的特点吗。不过,转念一想,方丈其实是把他说年轻了,按心理年龄来算,他都一百零四岁的高龄了。安桐道:我从小读苏宰相读过的书,习苏宰相体悟、编写的心法,苏宰相的形象内化于心后,自然就在方方面面外化于行了。不知在安某身上看到了哪点,觉得像苏宰相?主元道:整个人。安桐笑笑,喝了一口茶。主元道:苏瞳虽位居宰相,但一生清廉甚至清贫,七十岁上表致仕,皇帝念及他对先皇的功劳、体恤他的生活,让他担任名义上的寺庙管理人以领取俸禄,是以苏宰相来到白隐寺,断绝俗世往来,自号璃金居士,在此度过余生。他住的,就是这木屋,品的,就是安公子手里的茶。安桐道:苏宰相在这段时间里留下了诸多手稿,关于体悟、炼丹、修行,还有不少诗词,都是方丈您整理出版的,因此安某才有幸对苏宰相了解得较为透彻。主元轻轻拈眉:璃金居士言道: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这四句就是苏瞳晚年的全部生活写照了。安桐莞尔:他借用了东坡先生化用颜斶的话,可能他们姓苏的都喜欢这样。主元道:苏瞳加的一句,安公子可知?安桐垂下眼睫,掩盖住眸子里不太稳定的光亮。主元不等他回答,道:无扰以当情。老衲并未将这一句纳进任何集子里。安桐抬起头:没有外界的搅扰,乐山乐水,是别样的闲情雅致,应是这个意思。主元并未正面肯定或否定,而是道:苏瞳在白隐寺的时日里,创作了多篇缠绵悱恻的情诗。安桐拈来一句:朝雪暮冰丸香冷,琴笛悠远命何卜。君含笑,古时弦微拨,舞若飞翼。吟罢,他转了转茶杯:苏宰相一生未娶,却写下了很多情诗,这也是小街巷弄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怎么,主元方丈也对这些红尘虚影感兴趣吗?老衲只是要安公子从另一个方面体会那句话的意思。情字着手?正是。安桐道:换一个角度,无非是情谊,情愫,情思,情爱。主元道安公子正解。哪一个?哪一个都是。主元道:白隐寺十年,苏瞳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个人常伴身侧。安公子记得吗?安桐道:完全不知道的事,何谓记得?他的手下意识发力,握紧茶杯,指尖发青。发白。主元方丈长叹一声:苏瞳,你如果真的不记得,也罢了,要是记得,又何苦回这白隐寺平添愁绪,却还要装成另外一个人呢?佛家讲究凡事如露如电,但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看透的人,想要忘记却忘不了。安桐再次正视主元方丈,细细看他脸上的皱纹,看着看着目光就涣散了。良久,他放下茶杯,道:方丈既然认定安某就是苏瞳,何必试探这么久呢?既为试探,定要委婉。安桐道:忘不了是一回事,要不要循着苏瞳的路继续走,又是另外一回事。安公子不是一直在走苏瞳的路吗?主元道:苏瞳你再世为人,而没有沉湎流连于阴府,老衲就很欣慰了。至于这一世你要怎么走,老衲自然无权也无意干涉。安桐释然笑道:安某告辞。安桐一边想着老方丈的话一边往山下走,隐约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定睛一看,是萧信。萧信听见声音也刚好转过来,见到安桐时露出大喜的表情。萧信道:苏容兄,你竟还没有下山?和主元方丈喝了一杯茶。聊的是苏宰相的事?是主元方丈是苏宰相生前的好友,听说他打听过你,一直想见一见小苏瞳。安桐岔开话题:达雅,你把我的话告诉随水镇的人了吗?你放心,听到是安大公子的说的,他们说一定照你的话来办。只是他们坚持要让那三个巫师和医师并用,我想着你那养生汤药的几句,就没有再劝了。萧信道。说着说着,他脸色变得不太妙:对了,安夫人和宋婵知道你来过了,因为随水镇的人非要托安夫人感谢你。这事安桐早就料到了。知道就知道了吧,宋婵要说就说,毕竟安老爷身体硬朗,再气一下气不死的。萧信看安桐的神色很平静,便放心了。两人在集市道别。安桐从竹林里翻回书房,此时辰时已过。不久送早点的仆从敲响了书房的门,安桐问他安老爷今天早上来没来过,仆从说安老爷好像受了风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安桐一边拿着毛笔龙飞凤舞一边用早点,想着用完了早点就去看看父亲。没吃几口,就听外面的仆从招呼着:安夫人回来了,宋姑娘回来了。安桐预感到安曹氏要进书房问自己白隐寺的事,忙揉了那张随意涂鸦的宣纸,端坐着用早点。阿桐。安曹氏叩响了门,叩门声和她的声音一样柔,要是安桐没有特别在意着,可能什么都听不到。安桐开门道:娘。见宋婵也跟着,又道:宋婵。安曹氏和宋婵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安桐用完早点。安桐确实也饿了,不怕两人等自己,愣是悠哉悠哉又风度翩翩地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若无其事。仆从进来收走了盘子,安桐道:娘,我今天去白隐寺了。安曹氏苦笑:我知道呀。宋婵道:阿桐,娘说你不要张叔去帮你捞金鱼,原来是因为这个。安桐的眉毛挑了挑,他或许是被安义关的太久,都没注意到宋婵已经把安曹氏叫做娘了。安桐道:是因为这个。安曹氏问:萧信的学生和爹娘叔嫂说很感谢你,这是怎么回事?阿桐,你今天去干什么了?随水镇发了瘟疫,他们来白隐寺除灾,我听萧达雅说了,就过去帮帮忙。安曹氏道:除瘟疫是巫师的事情,你能帮什么忙嘛,不是胡闹吗。安桐笑笑:娘就当我是闷得慌,跑去白隐寺逛一逛。你父亲昨天就有得风寒的征兆,要我瞒着你不说,怕你担心、分神。阿桐,你倒好,反倒要父亲替你担心。这事我和婵儿商量过了,不告诉你父亲,让他安心养病,下不为例。安曹氏的语速稍稍加快,蹙了蹙眉头,安桐知道,这就是母亲发火时最严重的表现了。除此之外,她还是柔柔细语,说的每一个字都像踩不到地,轻飘飘的。安桐道:是。宋婵道:阿桐,你要专心,别辜负父亲的期望、娘的期望、安家的期望。安桐听了觉得不舒服,奈何他没理由对一个以母亲为标杆的纤弱女子表达什么负面情绪,便点了点头:嗯。安曹氏:你父亲不要你去看他,你就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又不见了。是。安曹氏摸了摸儿子的脸,由宋婵扶着走了。关门声和嘭的落地声叠在一起。安然摔下了窗子,摔得四肢颤抖小脸扭曲,却因为安曹氏才将将出门,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抱着自己蜷在地上抖啊抖。安桐把他端起来,放到书桌上给他揉胳膊揉腿。哥哥这是阿然第一次翻窗。安桐笑道:嗯。阿然长大了。嗯。不不不,阿然没有长大。嗯?阿然还要对哥哥好,先不要长大,还不要对女孩子好。他还惦记着安桐不要他提鱼篓的事情。安桐忍不住把他当成球在桌子上滚。滚了一会,安然举起小手:不滚了不滚了!头晕。安桐便把弟弟提到地上,让他自己爬起来。安然突然激动地道:哥哥,我给小金鱼起了一个名字,你听听看好不好。什么名字?阿璃。安桐的心揪了一下。他想安然肯定是听说过苏瞳璃金居士之称,才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当年苏瞳喜欢养金鱼,觉得金鱼美如琉璃,在白隐寺得闲之后自称是璃金居士,还在寺庙旁边的修竹河里放养了很多条金鱼。这是世人广为流传的说法。苏瞳最在意的,其实是两个谐音。璃,离。那人的名字。璃金,离经。离经叛道之意。苏瞳不希望受经书礼训的束缚,却一生都活在经书典籍的影响下,还被视为读书人的模范,因此为世人崇敬。白隐寺十年,他无扰以当情,不为礼教所困,内心将自己当作一个离经叛道之人。但他失败了,这一世的苏瞳,安桐安大公子,还是靠经书活着。安然的小手在安桐面前晃:好不好这名字好不好?安桐道:好。他展开一张宣纸,悬肘书写,一连挥洒了一串密密麻麻形态不一的小字。都是一个字: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