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4      字数:4632
  黄半夏劝诫他:大哥,你是一个大夫,遇上这种人,你要劝他惜命。我不会劝,沈尧懒散道,该活的人都能活,该死的人,早晚要死。他从口袋里掏出匕首,放到了袖中,再一次看向黄半夏,话中有话道:就比如,那天我们在你家药铺谈到了瘟疫,你是如何作答的,还记得吗?你说,我们这帮外乡人妖言惑众,有多远滚多远。他停步,静立于药铺门前:你说啊,要是那会儿,你相信我们,这城中能不能少死几个人?黄半夏隐忍片刻,踏上台阶:你们不是京城楚家的人吗?台阶略高,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黄半夏抬起另一只脚,鞋底碾了碾地面:京城楚家的威名如雷贯耳,你们怎么不去求楚公子,或者找楚公子出面办事?站在他前方的许兴修回答:被你猜中了,我真去找过楚开容。许兴修为人随和,安然沉稳,单从言行举止上看,他比沈尧可靠不少。许兴修的话,黄半夏信了九分,便又急切地问:楚公子可有什么需要?许兴修笑道:楚公子闭门不见客。沈尧继续纠正道:讲句实在话,我们都不是楚家的人。不过楚家上上下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三位师兄弟也没脸回老家了。几人说着,途径药铺侧门,走进一座厅堂。屏风绣着花草鱼虫,挡在墙边。黄半夏的父亲支开屏风,抱拳行礼道:卫大夫。卫凌风回礼:客气了,黄大夫。黄半夏的父亲谦和道:我在你面前,已经不算大夫,你姑且称我为老黄吧。老黄请他落座:昨天夜里,我去见过了知县大人。你上次开的药方,我也呈给了知县大人大人的意思是,请你来主持公道,肃清疫病。才说了两句话,老黄挽起袖摆,挡脸咳嗽。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紫砂壶,泡开了上好的碧螺春。他刚给卫凌风斟过一杯茶,沈尧横插一杠,挡开茶杯,问他:黄大夫,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老黄眼中含笑,慈蔼道:请讲。沈尧屏息凝气,随后出声:既然知县大人赏识我的师兄,为何不跟师兄单独见面?少顷,沈尧面露笑意:自然,黄大夫一心为民,我不是在怀疑你。卫凌风并不在乎沈尧的揣测。他说:老黄,我们都是外乡人,在安江城内行事不方便。你若是相信我和我的师弟们,便将药房的钥匙交给我,如何?老黄犹豫不决。卫凌风看向了黄半夏:你父亲咳嗽几日了?黄半夏心头一惊,诺诺道:三、三日了。卫凌风伸出左手:事不宜迟。黄半夏不等父亲发言,已经掏出钥匙,放进了卫凌风的掌心。卫凌风站起身,衣袍洁白无垢,仍如一尘不染的新雪。他说:劳你转告知县大人,下令全城戒严,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必须喝煮沸的水,吃熟食,忌用生食他弯腰,讲出最重要的话:死者的尸体,不得下葬,不得擅自处理,一律交由官府。老黄紧皱双眉:你是何意?卫凌风退后一步,诚实道:死者的尸体,应当被火化。老黄的心尖一梗一梗地痛起来:人死后,要入土为安呐。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脉搏:死后便是往生。无论你尸身完好,还是尸骨成灰卫凌风轻轻放下老黄的手臂:你都要去走黄泉路和奈何桥。老黄胸膛不断起伏,绸缎褂子罩在身上,布料折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卫凌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总之,老黄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老黄明明要坐在椅子上,半靠着屏风才能舒坦些。但是他听完卫凌风的告诫,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才说:我会写信给知县大人。写信来不及,卫凌风催促道,最好现在就去官府吧。老黄点头,吩咐他的管家备马。管家扶稳他:老爷老黄摆一摆手:无碍,你去备马吧。知县只信我一人,我的儿子们,排不上说话的辈分。*老黄离开之后,卫凌风拽着两位师弟,从库房里挑拣药材。他们三人配合默契,干活麻利,尤其处理药材的方法,均是黄半夏此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沈尧还把用过的药材、分量、配方全部记录下来,留给黄半夏:就算是知县大人,也不能白用你家的东西。这次瘟疫结束之后,你拿着这张纸,抄录一份,上交给官府的人少说也能从朝廷讨来几两赏银。黄半夏连声称是。他蹲在一旁帮忙。没过一会儿,他问:大哥,你还怨我那天的话么?你别找揍了,沈尧抱着一捆连翘和苦参,不耐烦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人命关天,自身难保。沈尧说得很对。全城上下,所有人都在想:瘟疫突发,自身难保。曾经门庭若市的花街柳巷,也在短短几日内变得无人问津。美人们寂寞难耐,倚在高楼边唱歌。她们抚琴唱道:盼长生,盼功名,盼富贵,盼能日日寻欢。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笑人夜夜独醉其中最出挑的那一个,莫过于头牌绮兰姑娘。绮兰扶着栏杆,往下扔了一条纱绢手帕,恰好被路过的男人捡到。那人眉目清俊,身量挺拔修长,腰间佩一把重剑。他抬头望向了绮兰。绮兰拔下发间的金步摇,唇角碰上了步摇钗。眸中笑意褪去,她微蹙着双眉,闷声咳嗽。周围的姐妹们散开一片。某位姑娘谨慎地询问道:绮兰,你有心悸吗?绮兰故意吓唬她:我心跳好快啊。四处皆是欢声笑语。绮兰往脸上蒙了一块棉布,便和众人追逐嬉戏:你们跑啊,都跑快一点!谁被我逮到了,谁就要小心了。视野黑寂无边,如同夜色降临。绮兰行步不稳,即将跌倒在地面,快要落地时,她胡乱地抓过去,拽住了一截冰凉衣袖。然后,她如愿以偿,听见男人的声音:在下,凉州段家,段无痕。段无痕把手帕塞进她的怀里:姑娘的手绢,别再乱扔了。作者有话要说:师父的诗,和美人的歌,都是我瞎写的见谅☆、仇杀段无痕年纪轻轻,风雅俊逸,出身于武林名门世家,也是一位声名远扬的侠士。传说,段无痕的父亲将削铁如泥的无痕剑传给了他。但他天性内敛,行事低调,从不在别人面前出手所以,段无痕的剑术究竟达到了何种境界,至今仍是江湖上的一个未解之谜。绮兰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尝所愿,她眼底藏不住羞意,便以纱巾遮面,不像是欢场的风流花魁,更像是窥见情郎的邻家小妹。段无痕却没看她,只问:楚公子在吗?绮兰垂首道:请随我来。绮兰挥开双袖,衣袂连风。段无痕跟在她的身后,通过一扇侧门,走向愈加偏僻的内室。室内无窗,亦无天光。唯有一盏灯笼悬挂于房梁之上,茕茕孑立,孤影成双。那灯笼非同一般,也值得细察,似乎是由一张黄皮制成,皮色薄透,软硬适中。段无痕左手搭上腰间佩剑,问道:人皮?楚公子好兴致。楚开容抚着一本书的扉页,笑说:我有胆子杀人,也没胆子剥皮。段无痕坐在他对面:你找我来,所为何事?地上铺了一张绒毯,楚开容左腿伸直,右腿屈膝,手腕搁在膝头,姿态放松而闲适。他自饮半壶美酒,突然笑出声道:段兄,打从进门起,你一直握着剑柄。难道我楚某人在你眼中,就是一个背后使诈的小人吗?段无痕的脊背如青竹般挺直。他气息沉稳,心脉难测,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单论内功,他远远强于楚开容。所以,他说:我昨日守在城外,等到深夜,翻过了安江城的城墙,只为见楚兄一面。哪怕是和楚兄切磋武功,这一趟,我也没有白来。楚开容望向绮兰,抬起手臂。绮兰明白了楚开容的意思。她垂眸敛眉,臣服地跪在他身侧,为他磨墨。楚开容满意道:红袖添香。他一手揽紧绮兰的杨柳细腰,另一只手微微转过了酒杯,又道:我娘听说,上一任迦蓝派掌门隐居在安江城楚开容一句话还没说完,绮兰磨墨的手指蓦地一颤。绮兰的一条丝绢手帕放在桌上,沾了墨水。她连忙圆场道:手帕不能要了。话音未落,段无痕拔剑出鞘。他将长剑摆在桌上,借来绮兰的手帕,擦拭剑身。绮兰这才注意到,段无痕的剑上染了两滴血。楚开容浑不在意道:哪儿来的血?段无痕略低了头,如实回答:我来时,见到街边一对兄妹,正在卧地咳血。妹妹扶墙啜泣,她的哥哥求我拔剑,给他们一个痛快,也好让他们早点儿追上父母。楚开容击掌赞叹:你杀两个人,剑上只有两滴血。段无痕颔首道:我杀十个人,剑上可以不沾血。最开始,绮兰没听懂段无痕的意思。而后,她又灵光一闪,想起内室的侧门之外,还有她的八个姐妹。那八位姑娘,再加上绮兰和楚开容,正好是十个人。绮兰越细想,就越惶恐。初见段无痕时,心中暗生的旖旎春情,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楚开容笑意未减:我晓得你武功强悍,本事通天,你是剑仙的儿子,绝顶的高手,行了么?说回我刚才的话,上一任迦蓝派掌门,隐居在安江城。他身怀藏经阁的《天霄金刚诀》,这是我娘想要的东西。段无痕收剑回鞘,反问道:与我何干?楚开容郑重其事,摊平了双掌:迦蓝派的老掌门有两件宝贝,一个是《天霄金刚诀》,另一个,是他的广冰剑。段无痕缓慢站起身:我虽是剑痴,但不抢人心头所好。楚开容在纸上画下广冰剑的剑鞘:战国时,天降异象,坠下怪石。那石头坚硬无比,泛着黑光,诸侯命人用石头磨剑,足足二十年,剑成,名为广冰。段无痕背对着楚开容。眨眼间,他已经走到了角落,还问:楚一斩,你邀我前来,是为了偷袭迦蓝派的老掌门,盗取他的宝物?非君子所为,楚开容摇头叹息,我邀你前来,想让你帮我找到老人家,我亲自和他谈条件,结个善缘。楚开容怀抱着绮兰,抚过她的一头柔顺青丝,低声道:城中恶疾横行,不过我有三位医术卓绝的朋友。这场瘟疫,快要闹到头了。*楚开容如此信赖卫凌风等人,却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沈尧和卫凌风轮流煎药,彻夜未眠。许兴修困乏得不行,抽空去打了个盹,等他醒来,天色大亮,官府的几位衙役站在药铺门前,温声客气道:卫大夫在吗?卫凌风提着木桶,踏出台阶:走吧。木桶之内,装了数不清的药丸。沈尧、许兴修、卫凌风,以及那几位衙役,皆是身负行囊,兵分多路,挨家挨户地送药。按照官府规定,凡是家中死了人的,必须上缴尸首,统一由官府处理。然而,沈尧发现,老百姓多以死者为大,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他们不愿交出亲属的尸身,在家偷偷举行了丧礼,白布缟素,哭声凄凉。这不行啊,沈尧心想。倘若活人无法避免与死者接触,那他们丹医派的一堆药丸都白做了。好在,沈尧也遇到了几户人家,发病不久,急需就诊。沈尧对他们望闻问切,留下药丸,深藏功与名地离开了。众人都是千恩万谢,甚至有一位老妪说:少年仁善,菩萨心肠,积德攒了福报,当有好运。沈尧一笑置之。到了傍晚,他又累又饿,歇在街边啃了一个馒头,复又踏上漫漫长路。夕阳薄暮,天色将晚。沈尧推开一户人家的房门,闻见一股子腥臭味。院中躺着一位老者,仰面朝天,已无鼻息。那位老者白发苍苍,死不瞑目,双眼瞪大,恰如铜铃般骇人。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腕和手掌长满了厚茧,唇边与齿颊残留血迹,应该是身染疫病但他的致命之伤,来源于脖颈处的一条纵深刀痕。沈尧半跪在老者身侧。少顷,他听见房屋内的脚步声。屋内出来一个人。沈尧知道他是谁东街霸王,吴久义。那天在药铺门前,卫凌风的铜钱被洒到了街上,吴久义不仅捡了钱,还把沈尧毒打了一顿。沈尧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三天后,你急病发作,我绝不救你。唉,做个好人吧,沈尧心想。言出必行的那种好人。于是,沈尧双手负后,假装没看到吴久义,转身就要走出院门。然而他背着一副行囊,还挂着郎中的布袋,周身一股浓烈的药香味,根本逃不过吴久义的鼻子。吴久义大声喊他:站住!沈尧嗤笑道:你爷爷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算个屁,还敢让我站住?一把飞刀从沈尧的肩头划过,切断了他的一小撮头发。他屏气凝神,回头望向了吴久义。吴久义坐在石凳上,铺开剩余的三把刀,唇边带血,血中含笑道:你人走了,我便留下你的命。沈尧收手入袖,握住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