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4      字数:4587
  沈尧眼眶红得像兔子。但他咬紧牙关,重复道:我不会写字, 我没看过书,我是个文盲。沈尧的父亲是清关镇的秀才,每年参加文选, 每年都无法及第。寒门出身的男子若能攀附武林世家,自然光宗耀祖。倘若走不了武士剑客的路子, 做个文官也算光耀门楣沈尧的父亲很失败。他两条路都没走通。他扯着沈尧的头发,怒道:你是文盲?你三岁就会背诗词!我教你的东西,被你吃进狗肚子了?沈尧拼命挣扎:我不做大夫, 我不想离家话没说完,他的脸涨得通红。师父伸手来拉他, 被他狠狠推开。他跪在父亲面前, 垂首如丧家之犬:阿爹, 别把我送人。父亲大概是觉得沈尧落了他的面子, 郁结于心, 费尽口舌跟他讲道理, 他也置若罔闻。后来, 父亲震怒,提起读书人的青衫长袍,踢上沈尧的胸口,连踹两脚,结结实实踹得狠戾。沈尧摔倒,灰头土脸爬起来,只望见父亲的背影。他坐在原地,不敢去追。这时,有人向他伸手。他仰着头,第一次见到卫凌风。卫凌风时年十四岁,白衣广袖,少年风姿已成。他向沈尧伸出了右手,五指修长,白净如琼玉,见他发呆,卫凌风还叫他:师弟。师父介绍道:阿尧,这是你的大师兄。沈尧道:大师兄?师父叹了口气:先跟着你大师兄学医。三个月后,你再告诉为师,想不想做一个大夫。而后,师父忙于看诊,就先走了。卫凌风蹲下来,方便和沈尧说话:我进师门时,也是七岁,和你一般大。沈尧抓着树枝在地上画圈:我爹不要我了。卫凌风道:你大可把我当做父亲,长兄如父。说完,还往他掌心塞了些东西。沈尧摊手一看,是一小把炒过的花生。卫凌风一边剥壳,一边说:山下的小孩子都爱吃炒花生。他们有的,你也有。沈尧握着花生,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卫凌风的腿。他立刻僵硬,训斥沈尧:松手,成何体统。沈尧收回手:我松开了,你干嘛这么生气。他挠了一下头:刚才拽我爹,被他踹了两脚长兄如父,你也会踹我吗?他说:我不动粗。沈尧耷拉着脑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卫凌风握着沈尧的手腕,把住他的脉门。沈尧以为他在和自己玩,使劲晃动手臂,他又严肃道:浮缓偏弱,阴损气虚,你整天吃不饱饭吗?沈尧不做声。卫凌风继续说:脉息艰涩不畅,舌苔浅白,胃气壅滞当时沈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如此端正严肃,比沈尧扒墙头见到的私塾老夫子还要刻板,而卫凌风的年纪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是以,沈尧问他:你是不是也被你爹扔到了这里?这一回,轮到卫凌风不做声。沈尧盘腿,望着他:大师兄?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头。沈尧的视野被衣袖挡住,没看清卫凌风的神情,只听他说:在我父亲眼中,我死了许多年。沈尧顿悟:你是从灾荒里逃出来的?卫凌风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算是吧,那几年逃出来的人很少。他背对着日光而坐,眸色深湛,整张脸轮廓分明,颇有少年人的文雅俊美。沈尧见他谈吐不俗,又懂得医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找父亲?让你爹知道你没死。卫凌风反问他:你会去找你父亲吗?沈尧像是被他一针扎破,复又垂头丧气。卫凌风起身,拍掉了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土:你看,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沈尧年方七岁,接不上这句话。但他又不愿无话可说,索性背了一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卫凌风道:你会论禅语,算不得文盲。我不用教你认字了。沈尧点头。卫凌风不教他认字,却教他读医书、识草药、辩医理,每天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闲来无事时,两人会一起出门钓鱼,抓到野鱼,混着几味草药,炖一锅胡乱的药膳。沈尧远比卫凌风混得开。他和师兄们打成一片,平日里勤奋上进,虚心请教,又惯会讨巧,因此得到了师父的偏爱。师兄们私下里也会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们点燃一堆柴火,烤几只野鸡,每人一盏桃花酒,争相说一些奇闻轶事。醉酒后,往往是九师兄带头说几句荤段子,引得众人调笑。卫凌风从不参加这种活动。沈尧询问别的师兄,那些师兄们见怪不怪:卫凌风那个木头桩子,又躲在房间里读书吧。某一次,沈尧偷藏两只鸡腿和半壶桃花酒,跑向了卫凌风的房间。那天他跑得特别快,满心在想:鸡腿要凉了,鸡腿要凉了趁热带给大师兄吃!当他跑到卫凌风的门前,只见房门紧锁,窗户被遮了帘子。他轻敲门扉,无人应声,于是他问道:大师兄,你在吗?卫凌风一定在屋子里,因为房门被反锁了。可是卫凌风迟迟不出现。沈尧只能将一壶酒和油纸包裹的鸡腿放在地上,顺着一根木柱,爬上了房顶。上房揭瓦这种事,沈尧并非第一次做,但是那一次的经历格外让他心惊肉跳他掀开一片瓦,俯身探望,发现卫凌风坐在椅子上,脊背躬弯,喘促气急,像是山下的老人得了肺痨。沈尧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摔下房檐,也顾不上脚疼,狂奔到师父的房间,将师父拽了过来,路上一个劲地说:大师兄犯病了,我不会治,师父你救救他。师父随他一路小跑。师徒二人火急火燎赶到卫凌风的住处,生怕晚了一步卫凌风就重新投胎了。然而,卫凌风房门敞开,右手拎着酒壶,左手握着鸡腿,神情如常道:师父?师父责问沈尧:这就是你说的,你大师兄快不行了?沈尧一头雾水:我刚刚是看见卫凌风打断道:我喝茶呛到了嗓子,咳嗽一阵,并无大碍,有劳师父和师弟关心。师父面朝着沈尧:阿尧,你连肺痨和呛嗓子都分不清,怎么给人治病?得空了,你把《华盖论》和《内外术经》各抄两遍,让你师兄检查。沈尧点头称是。但他的疑虑并未打消,此后数年,每当他收治一位肺病患者,都会想起那日的卫凌风整个丹医派里,沈尧与卫凌风接触最多。他们朝夕相对,知无不言,沈尧偶尔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许隔日就忘了,但是细微的揣测堆积在一起,也会让他困惑。比如今夜,风雨如浪涛,街上的马车都不敢疾行。卫凌风的衣摆和鞋袜不沾水,便让沈尧联想起段无痕、程雪落那一帮绝世高手。沈尧喊道:大师兄。卫凌风走在他的前方:何事?沈尧双手抱臂:我们先回段家,还是待在这座宅子里?卫凌风道:雨下得太大,你毒伤初愈,不能受寒。我们歇在此处,明日辰时,穿过东街早市,从段家侧门进去。右护法十分体贴:我给二位准备了两间房。沈尧和他商量:右护法,你给一间房行不行?我想跟我师兄住在一块儿。右护法欣然道:二位随我来。右护法可能是故意的。他安排的房间紧邻着澹台彻,隔着一堵砖墙,沈尧并不确定澹台彻能不能听见自己和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澹台彻实乃奇人,内功尽废,都能砍碎一张桌子。沈尧敞开外衣,又倒了一盏茶,悄悄问他:唉,许师兄知道我们的境况吗?许师兄一个人留在段家对了,还有黄半夏,那小子可能也会操心。卫凌风简略作答:明早见了他们,你向他们解释。沈尧若有所思:我要在东街早市买点东西,向许师兄赔罪。卫凌风用茶杯磕碰了一下桌子,问他:魔教抓你来做什么?给谁治病?沈尧指着一堵墙:隔壁的澹台彻,江湖恶人榜第一位的澹台彻。卫凌风侧过脸去观望,眸色在烛火掩映下忽暗忽明:此人如何,为难你了吗?沈尧拍桌而起:没啊,他们待我挺好的,还请我吃了一顿宵夜。说真的,澹台彻算是个正常人,比段无痕外露,比楚开容豁达,比师父更好面子他为什么是江湖恶人榜的第一位?卫凌风道:我并未见过他,不知江湖传言从何而来。沈尧牵住卫凌风的手,在他的腕间摸索:据澹台彻所言,武林宗师逮住了魔教高手,会从这里挑断手筋,套上千年玄铁,栓牛拴马一样把他们关在地牢里,终日不见天光。卫凌风反握沈尧的指骨,捏得他有点疼。☆、解密(三)沈尧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卫凌风看穿, 声音越发低沉:我我想把澹台彻治好。这算不算违背了师门祖训, 愧对列祖列宗?卫凌风神思游离, 缓缓回答:师门祖训只有一句话,医者父母心。他仍然握着沈尧的手,没有攥得更紧, 也没有松开。但他的目光落到了别的地方。他一会儿看着墙壁,一会儿又转过头盯着蜡烛,最后他垂眸望着地板, 像是要将地板凿穿一个洞。沈尧喊了他一声,他也不抬头。蜡烛即将燃尽。沈尧伸出食指,挑了他的下巴,火光闪动一瞬息,沈尧便收回了手,心道:他们两个人的架势, 似乎有一点微妙啊。他表面上笑说:师兄, 你别怕,澹台彻的病情复杂,要治也是我来治。卫凌风仿佛在审问他:你想好了?短短半天的相处, 你能对他知根知底?沈尧正色道:我卫凌风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你现在应该想想,明早见到段家人,怎么解释我们一夜未归。沈尧道:我就说, 昨天夜里, 我和师兄外出散心, 结伴游湖, 逛过夜市,领略了凉州的风土人情,我们乐不思蜀。卫凌风认可了他的回答:好。沈尧嘿嘿道:凉州的秦淮楼可是一绝。要是我说,我们在秦淮楼里风流快活了一整夜,楚开容必定会相信我们。他随意而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还从袖中取出一排银针,挨个摆弄了一遍。卫凌风抬手按住了沈尧的头。沈尧从小被他摸头摸惯了,还当他要好言相劝,谁知卫凌风忽然一用力,沈尧差点摔下椅子。沈尧扶着桌子,问道:生什么气啊?卫凌风反问:很想去秦淮楼么?沈尧百口莫辩:没有啊。卫凌风道:我见你的神色,似乎是很想去。沈尧立刻做出严肃的表情:不会的,我洁身自好,从不狎妓。他拢紧衣裳,振振有词:像楚开容那种风流公子,才喜欢去秦淮楼。我这种良家男人,踏进秦淮楼的大门都会腿软。卫凌风重提旧事:我记得,你和楚开容去过安江城的秦楼。凉州的秦淮楼被称为江南烟花之地,名声传遍了大江南北。安江城毗邻凉州,有样学样,弄了一个秦楼,吸引了不少外来客。沈尧没想到卫凌风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解释道:那天除了吃东西,什么都没做。他一脸担忧地说:寻欢作乐,最容易染上花柳病。轻则皮肤溃烂,重则命丧黄泉,我是个大夫,哪里敢放肆。言罢,沈尧握住卫凌风的肩膀:你没听九师兄讲过,九师兄曾经收治过那种,下面全部烂掉的病人卫凌风面不改色:我知道。沈尧凑近他:呦,你连这个都知道?卫凌风熄灭蜡烛:那人被我治好了。四处沉寂的黑暗中,沈尧拍了下大腿:九师兄没提。而后,沈尧又问:九师兄喜欢荤段子,专攻花柳病,最后还要找你帮忙吗?可是,我见你似乎不怎么看那方面的典籍啊。卫凌风解开外衣,走到了床侧:三师叔留下了几本书你没见过。明年我们回丹医派,你找师父借书吧。卫凌风提到了三师叔,沈尧颇有感慨:也不知道师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这句话,卫凌风没有接。此刻将近丑时,卫凌风催沈尧上床睡觉。沈尧应道:来了来了。乌云遮挡月光,室内又没点灯,沈尧看不太清楚。他直接往床上一躺,正好撞进卫凌风怀中,两人俱是一愣。卫凌风的背后是一堵砖墙。而他一动不动,又想起沈尧小时候,也不是没带他睡过觉。如今,师弟长大了,并不怕黑怕鬼,他们二人并肩睡觉还说得过去,挤在一起搂抱一团他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沈尧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失体统。床铺被收拾得干净齐整,被褥十分柔软。沈尧往旁边一滚,问道:屋子里太黑,我刚才没看清,这才砸到你身上,没砸伤你吧?说完,沈尧拉住卫凌风的左手。卫凌风的语气湛定而平静:你应当好好睡觉了,师弟。沈尧却道:我摸摸你的脉。卫凌风的脉象跳得有一点快。沈尧心生玩闹之意:好脉!在他们丹医派,摸到妇人有喜,胎儿平安,才会说好脉两个字。卫凌风便也抓住沈尧的左手,直接说:不错,是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