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5      字数:4563
  老板心知遇上了行家。他拿出钥匙,打开仓库,取来一只落锁的盒子,摆到了卫凌风的眼前。这一回,卫凌风没有挑剔。程雪落不声不响地结了账,看着卫凌风怀抱几捆药材,闲庭信步般游走在街上。只要护送卫凌风返回宅邸,程雪落的这趟差事就算完成了。彼时,雨势渐渐变小。段家仍然在搜城。一队又一队的武士手持长剑,疾走在濛濛夜雨中。普通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面色都有些惶惶然,卫凌风也不清楚段家武士们是在找人,还是在巡逻。卫凌风忽然问:段家的家主认识你么?程雪落声调无起伏:你应当问他。卫凌风推测:他或许明白你在哪里长大。顿一下,又问:你刺了段无痕一剑,没有伤及他的死穴。你知道他不会死,是么?程雪落的应答十分冷漠: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两人说话的时候,几位武士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卫凌风转身穿进一条深巷。他回头一望,程雪落的踪影消失,而那几个武士还跟着他,紧追不放,好像将他当成了可疑人物。卫凌风脚步悄然,看起来走得不快,可他的衣袖带起一阵风。当他途径一整条巷子,后面的武士都没追上他,隐约能听见一位武士骂道:活见鬼了,那人没了?巷子的尽头是层楼屋舍,鳞次栉比。十几张旌旗遮风挡雨,在五光十色的灯笼掩映中微微飘荡,而最具富贵气派的那栋高楼,挂着一座醒目的牌匾,其上写着三个字秦淮楼。卫凌风视若无睹,正准备离开,又听到了程雪落的声音:我看到了熟人。卫凌风顺口问:谁?程雪落如实道:迦蓝派的门徒。迦蓝派的门徒很好辨认。他们的脖子后面都有一只蜘蛛刺青。只因迦蓝派的宗师们立志于度化世人,极为推崇地藏菩萨,经常宣扬一个禅机故事:生前犯了大罪的恶人,死后都要下地狱。菩萨心善,便让一只蜘蛛撒下一根蛛丝,降落地狱,罪徒们拽紧蛛丝,就能脱离轮回之苦,抵达西方极乐之地。迦蓝派的十六字门规是:克己复礼,戒躁戒骄,静以养德,博雅达观。所以,按理说,迦蓝派的门生不能随便嫖.妓。至少,他们不该把头发扎起来,凸显本门标志,坦坦荡荡地嫖.妓。卫凌风对此不做置评。他和程雪落沿着街角走出一段距离,快要转弯时,只听一阵凄厉尖叫划破长空。程雪落最先回头,望见秦淮楼第二层的栏杆处,某位穿着纱衣的年轻女子被男人压在栏杆之外,而那男人手提长刀,手起刀落,混着鲜血的一颗头颅当场滚落。☆、血灾江湖纷争, 免不了杀人见血。祸不及百姓, 血不溅庶民这是名门正道的规矩。尤其是迦蓝派, 信奉众生皆苦, 我渡世人。然而那个狂性大发、提刀砍头的男子, 脖颈之处竟有蜘蛛刺青。随着他的一声大喝,秦淮楼的正门被堵住。第一层楼、第二层楼都有男人和女人往下跳, 倘若他们会轻功, 倒也能死里逃生。但是不会轻功的人,难免负伤, 甚至有当场摔死的, 生前享尽了人间艳福, 死后却只能横尸街头。卫凌风原本以为,秦淮楼仅有两三个闹事者。但他定睛一看,却见一片刀光剑影, 幻化血光凛凛, 兵刃相接,磕碰之声不绝于耳。姑娘们的哭叫凄厉至极:别杀我, 我还不想死!迦蓝派的侠士声如洪钟:娼妓自当绝户!我不是生来就想做娼妓!邪淫果报, 罪无可恕!某位侥幸逃出来的江湖人士,裤子都没穿好, 光着屁股在街上狂奔,边跑边喊道:救命啊!杀人了!放火了!迦蓝派发疯了!他们要血洗秦淮楼!尖叫呐喊哭嚎, 交织成一首混乱狰狞的曲调。卫凌风忽然问:段家的巡街武士在哪里?程雪落召唤一名暗卫:你把他们引过来。暗卫领命, 闪身消失。段家武士尚未出现, 然而局势越来越危急。秦淮楼屹立多年不倒,声名远播,自有其过人之处。楼中常年驻扎一批剑客,应对闹事的江湖中人。但是今夜,那帮剑客自顾不暇,更别提保护别人。因为,在第四层楼,帘幕被灯油浸染,大火乍起,浓烟滚滚,热浪滔滔。火势蔓延,愈演愈烈,冲破了第三层楼和第五层楼,名妓与嫖.客一同葬身火海,能逃跑的幸存者更少了。这时,忽有一位穿着轻薄纱裙的少女跳出一楼,连滚带爬地跑向长街拐角卫凌风和程雪落都站在这里。那少女的背后跟着两名追杀者,而她脚踝负伤,逃无可逃。夜雨绵绵如细丝,冲不掉她脸上的血。生存无望。她双膝跪地,又被吓得肚子疼,双手捂着腹部,蜷成一团道:求、求求你们别、别杀我我、我快被心上人赎身了。追杀者却说:哦?就让那个男人,滚去地狱找你吧!这名少女年约十八岁,阅历尚浅,此刻早已万念俱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除了哭,只有哭。程雪落抬手握住剑柄。两位追杀者挥刀劈砍时,程雪落拔剑出鞘他杀人只在一瞬间,带有碾压式的果决。卫凌风赞他一句:好剑法。程雪落竟然回答:阁下的轻功更好。卫凌风转身,却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程雪落的剑上沾血。他提着剑,等到雨水冲掉血迹,方才收剑回鞘:你起初自称不会武功。卫凌风抱着药材,轻描淡写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那位少女闭眼等死,久久等不来死讯。她睁开眼,回头一望,见到两个追杀者倒地不起,气绝而亡,方知她自己死里逃生。虽然她没看清是谁救了她。*书上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侠义。卫凌风带着药材回来时,沈尧正在和澹台彻探讨江湖侠义的内涵。澹台彻说:年轻人初闯江湖,路见不平,智取为上策,动武为中策,逞强为下策。沈尧赞同他的见解,聊到兴头处,澹台彻又说:我这句话,专门讲给你听,因为你不会武功。沈尧正在喝茶,被呛得闷咳了一声。这一壶茶都是西湖龙井,配着湘妃竹的茶器,余韵幽然,妙不可言。他还没捂热双手,就听说卫凌风和程雪落都回来了,连忙跟着一名侍卫,走向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卫凌风立在门口,沈尧与他撞上,低声戏谑:一个时辰不见,如隔三秋。卫凌风道:你白天走了那么久,也没见你给我留个信。沈尧笑道:你这语气真好玩,好像我背着你,去做了什么事。卫凌风停顿片刻,从袖中取出几条发带,往沈尧的手里一塞,不辩解也不多言,就留给他一个背影。沈尧跟在他身后,闲闲漫步:师兄,你送得很及时。不过这个东西,一般不都是男人送给女人的卫凌风道:这是黑色的,女人只用藕粉禾绿。沈尧随手换上新发带:谁告诉你的?卫凌风推开一扇门:店铺的老板。沈尧闻言,又笑道:你送我藕粉禾绿,我也会收下的。他随卫凌风踏进内室,药材都被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沈尧轻车熟路地拆开包裹,捣碎药材,衣襟袖摆均是一股草药味。他和卫凌风携手合作,花费半个时辰,就做出了紫金回魂散。恰好,云棠一觉睡醒。她撩开锦缎流光的帘帐,胸腔一阵绞痛,如有千刀万剐这些苦楚都可以忍耐。她最害怕走火入魔,内力相克,终归丧失武功,沦为一介废人。天下武林,五大世家,八大门派,谁不想屠尽魔教孽障?她深吸一口气,听见有人唤她:教主。云棠抬头,望着程雪落。他诚实地说:卫凌风他云棠反问:是不是会武功?程雪落道:轻功。云棠推测道:你们撞到了段家的人?程雪落点头,又说:迦蓝派门徒,在秦淮楼杀人放火。云棠疑惑:为什么?程雪落当然也不清楚原因。他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话音未落,右护法轻轻叩门,云棠让他们进来,沈尧带着两瓶药坐到她的床前,肃然道: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一汤匙,温水送服。按时吃药,千万不要断了。云棠有心逗弄他:若是断了,会怎么样?沈尧原本想说:我们就要再换一种药。但见云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沈尧故意恶化后果:你会变成澹台彻那样,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云棠一惊,脸色惨白。我不吃这种药。她说。沈尧有点后悔,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他改口道:我刚才逗你玩的,没那么严重。我师父的医术比我和师兄都要强,你不留在丹医派,跑到了凉州,我们只能尽力治好你,你也必须配合。云棠半靠着床头:这种药,如果没用的话我就杀了你祭天。卫凌风一手拨开沈尧,正要开口,云棠含笑道:我也是逗你们玩的。言罢,她又叮嘱道:秦淮楼的血光之灾你不要自称在场。没有世家大族撑腰,当心惹祸上身。她正在和卫凌风讲话。不过沈尧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刨根问底道:秦淮楼的血光之灾是什么?卫凌风道:今夜丑时之后,迦蓝派的门徒,集结一帮江湖刀客,在秦淮楼杀了许多人。沈尧直言不讳:他们脑子有毛病?卫凌风稍微颔首:杀人不是主要任务。他们是为了泼油放火,吸引官府的注意。沈尧道:官府?卫凌风道:今夜恰逢段家武士巡城。沈尧从未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他只知道,武功高强之人,可以走一条武选之路,为当今朝廷效力。但是,江湖侠客讲究一个来去自如,不吃皇粮,五大世家和八大门派一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沈尧思索道:凉州太守的妻子,是不是段永玄的妹妹?我听别人说的。他暗忖:剑仙不愧是剑仙,妹妹嫁给了凉州太守,老婆又是一代名师的高徒,两个儿子武功出神入化虽然其中一个儿子貌似捡不回来了。他转念又想:澹台彻告诉自己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他当时佯装不懂,全做笑谈,其实内心有过动摇。程雪落的声音打断了沈尧的思路:段永玄的妹妹和凉州太守是夫妻。所以,你想说什么?沈尧随口道:夫妻啊,情深义重。云棠却道:记挂着儿女情长,有什么出息。沈尧催她吃药,然后才说:秦淮楼惨遭血洗,段家武士拔刀相助,凉州太守会把功劳留给他们。过几天消息传遍武林他预料不到后果,立刻止住话题,转而又问:这都是些什么事?云棠笑而不语。程雪落照例沉默。卫凌风拉着沈尧出门。沈尧后知后觉地担心道:大师兄,你没被迦蓝派的人误伤吧?卫凌风道:没有,你放心。沈尧把住他的脉搏:你让我摸过脉,我才能放心。卫凌风毫发无损。沈尧悄悄松手,宽大的衣袖与他刮擦:程雪落有没有动武?他的手臂伤口未愈,不能拔剑。卫凌风如实道:他动武了。他救了一个人。沈尧脚步一停,马上折返。室内,云棠仍在和程雪落低语。她衣裙整齐,扶着一堵墙站直,气息逐渐平稳,只是双腿无力,不小心撞了一下程雪落。他今晚买来的发钗掉在地上,被云棠捡了起来。他立刻说:送你的。她又问:你特意买了一支发钗?程雪落却说:只是顺路。云棠静默,好一会儿才笑道:我很喜欢。她仰头看他:谢谢你。房门没关,沈尧不知道应不应该进门。他右手拎着药箱,左手轻敲两声,最后还是混进去了。他清了清嗓子,查看程雪落的伤势,果然隐隐又有些崩裂。沈尧千叮咛万嘱咐:从现在开始,五天内,别拔出你的剑。这不是小伤,我不知道砍你的人是谁那个人好厉害,可以去做厨师,切得特别深,又很整齐,纵断筋脉,伤筋动骨。云棠道:我忘了这件事,不该让你出门。沈尧给了个台阶:没关系,只是一定要静养。你们少些忧虑,早点休息。说完,他抱着药箱走了。卫凌风在门口等他。沈尧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卫凌风沿着台阶上行:天快亮了。沈尧有感而发:真是非同寻常的一天。他不觉得困,更不想睡觉。恰逢雨势停歇,云销雨霁,天边微露一层鱼肚白,万丈霞光涨破了苍穹,室外弥漫着草木沾水的清新气味。沈尧惦念着许兴修,便问卫凌风,能不能现在回段家。卫凌风同意。两人辞别右护法,穿过这座宅子的地道,最终走出一座竹林,又绕过几条纵横交错的深巷,来到了东街的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