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6      字数:4407
  卫凌风突然握紧沈尧的手腕。卫凌风抓得太紧,沈尧的腕骨骤疼。卫凌风被沈尧抱在怀中,两人的一呼一吸都瞒不过彼此,沈尧的侧脸贴近卫凌风的额头,更能清晰地感觉到卫凌风浑身烧烫。可他看起来非常冷,像是被冻坏了。沈尧心急如焚,不懂卫凌风抓得那么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太痛了,太难受了,快要撑不住了?沈尧喃喃自语道:师兄,我现在应当给你驱寒,还是给你散热?你的脉象虚实不定,每一瞬息都在变化我没有治过这样的病人。我该怎么救你?谭百清听见了沈尧的话,堪堪转过身来:还在担心你师兄呢?可怜见的。沈尧想通了很多,这会儿变得不躁不怒:谭掌门,你看过赵邦杰了?我丹医派的《灵素心法》货真价实。我们祖师爷的来头也不小。谭百清频频颔首。沈尧以为谭百清稍微松动了。只要能把卫凌风抬出去,找到几味药材沈尧心中已经勾勒出大概,他必定会竭尽全力救治大师兄。熊熊烈火在心间燃烧,他愿为师兄赴汤蹈火。怎料,谭百清忽然运力,一招掏穿了赵邦杰的心窝。赵邦杰死不瞑目,双眼还紧紧盯着他,手臂抬到一半,还能往下摆动。谭百清捏紧赵邦杰的心房,硬生生抠下一块血肉。赵邦杰表情颓散,来不及呼叫,来不及感受痛苦。谭百清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说:我让人查了查你的生平。你啊,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能在凉州段家谋一份差事,苟活到今日,便该知足了吧?说完那些话,谭百清用一块绢布擦手,又把手帕扔在卫凌风身上。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沈尧,你再让我瞧瞧丹医派的《灵素心法》。一个时辰之后,我准时回来,如若赵邦杰死而复苏,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他长眠不醒,就让卫凌风去陪他,医者仁心,你晓得我的意思吧?☆、螳螂捕蝉魔教之所以声名狼藉, 就是因为他们行事毫无规矩,罔顾人伦纲常, 摈弃江湖道义,这才招致了所有武林正道一致讨伐。而今,沈尧望着谭百清的背影,脑袋隐隐作痛。他怀抱着卫凌风,又扭头去看赵邦杰, 再想起所谓的善恶、是非、好坏、正邪,只觉得好笑极了。这世间哪有什么《灵素心法》?如何救回赵邦杰的这条命?赵邦杰心窝被捅了个对穿, 鲜血如注。他还不是顶尖高手, 远没有段无痕那样的强健体魄, 哪怕谭百清未曾伤到他的死穴,他也即将一命呜呼。他侧身瘫倒, 手臂垂放,双眼睁得极大。沈尧跪在他面前, 十分徒劳地施针。藏在衣兜内侧的回魂丹被沈尧一把掏出来, 搓成粉末, 覆在赵邦杰胸前的伤口处。沈尧常年行医, 第一次慌张到手指颤抖,嘴中还念念有词:赵邦杰, 你想不想再见一见你家少主?出去就能见到他了。赵邦杰沉静无声。卫凌风伤势更重。密室里血气混着寒气,一寸寸侵入骨髓。墙角亮着一盏蜡烛, 蜡油凝结, 火芯快要燃尽。愈加昏暗的光影中, 沈尧五感迟钝,几乎不能视物。他手扶着石墙,自觉肩上扛着两条人命,一个是卫凌风,另一个是赵邦杰。流光派密室的石墙奇厚无比,传闻中是用火岩炼化而成,冰冷坚硬,刀剑不可摧。沈尧一巴掌重重拍在墙上,手掌捶出血印,他毫不知痛。他对自己的医术感到有心无力。他的医术他的医术明明被师父和众多师兄夸赞过。离开丹医派的那天,师父叮嘱卫凌风一定要好好照顾沈尧,叮嘱沈尧一定要听师兄的话。师父还说,要等他们师兄弟功成名就,风风光光荣归故里师父说,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像是他的儿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底下的父亲,大多盼望孩子成才成器,但摆在头一位的,定是孩子们的身家性命。所以,师父最后一句话是,一路平安,一路平安。他说那句话时,正站在丹医派的书房门口。两鬓白发苍苍,眼中微有泪光。晨间薄雾笼在山林小道上,罩得他早已穿旧的衣袍凝满了湿气。他仍要站在那里,目送三位得意门生离去。回忆起桩桩往事,沈尧额头挨着墙壁,五指抠门,抠得指甲断裂。食指血肉模糊时,他猛然想起,动身前往天下第一庄之前,师父支开两位师兄,单独交给自己一本纸页泛黄的书册。那书册一直被他藏在包袱里,混着几本从路边摊上买来的武学杂本,从来没受到任何一人的关注。再后来,因缘巧合之下,沈尧得到了《天霄金刚诀》,哪里还顾得上师父的那本小册子?直至大难临头,沈尧才恍然发觉,那本小册子并非不值一提的玩意儿。那本册子,常被师父带在身边研读,每回都让沈尧撞见。沈尧偶然翻弄过两三回,见那书中描写的全是练武之人的各种濒死病症,措词又全是丹医派自创的花莲体,他还以为这是师父专门写来考验他的破东西。这一路上,麻烦事那么多,安江城还爆发瘟疫,死的都是老百姓。寒门农家的老百姓,根本没钱、没时间习武,那个小册子完全用不上,沈尧也就将它抛之脑后了。沈尧伏跪于地面,屏气凝神,专心回忆书册内容。他从小被夸聪明伶俐、一目十行,不过是记诵的本事强了一些。当他耗尽心神,终于记起书上的只言片语,便连滚带爬来到赵邦杰身侧,探手到赵邦杰的心窝处,又将几条银针拧成一股,接连扎入几处大穴。微弱的烛火渐渐熄灭,汗水流入沈尧的眼中,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卫凌风躺在不远处,低声如呓语:阿尧?沈尧忙说:师兄,师兄我在。你怎么样?我马上来。卫凌风问道:你在只讲了两个字,他的声音彻底沉寂。沈尧的心一刹那间,像是沉入一片冷塘,无形无状的冰水冲过他全身,他忘记吐息,只说:师兄,我们丹医派或许真有《灵素心法》。你若是遭遇不测,我哪怕以命换命,也要让你活过来。这话讲完,沈尧侧头一看,密室的石门竟然透过来一丝明光。他全当自己头晕眼花,臆想发作,只听耳边一阵轰隆声响。他立马扑向身前一尺处,横卧在地,宛如肉墙,牢牢护住卫凌风。石门碎裂,尘嚣漫天。灯光刺眼,倾泻入室。原来密室之外,就是流光派的弯月长廊。那条弯月长廊,一向负有美名,长约三百丈,高约三层,环抱一汪静湖,横穿四条浅溪。周围密林高耸,假山如云,每隔五步,就有一盏灯笼悬挂于木梁。而流光派的每一间密室入口,就藏在长廊的地砖之下,正对着每一盏灯笼。沈尧自言自语:原以为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不曾想是个草菅人命的黑牢房。他左手扶起赵邦杰,右手抱着卫凌风。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姑娘青色长裙,银色砍刀,行走间步履如风,带起衣袖上下翻飞,更衬得她身法轻巧,身材曼妙。这位姑娘,正是沈尧的老熟人,柳青青。沈尧一见是她,心中立刻有了计较:你们都来了?柳青青二话不说,帮忙扛起赵邦杰:谭百清功力深湛,正在和教主纠缠。程雪落还在宴会主场,萧淮山在门外接应沈尧千言万语硬生生憋住。他搂紧卫凌风,拔腿往前跑:走,先走!让云棠他们也赶紧走!柳青青和沈尧相识多年。在柳青青眼中,沈尧天性使然,很爱逗趣,只在治病救人时一丝不苟。她还没见过沈尧满头大汗、脸色乌青的模样。再一低头,又见卫凌风昏迷不醒。柳青青感念他们的救命之恩,开口宽慰道:沈大夫,先别着急。依我看,流光派的守卫,还比不上凉州段家。沈尧却道:现在所有人都晓得,卫凌风是云棠的亲哥哥。多年前,魔教被武林正派一夜血洗,云棠必然咽不下这口气。连我都能看出来,她恨不得活吃了八大派掌门,前日里又狠狠得罪了段永玄。我早已见识了谭百清的城府和谋略,我不信他们会柳青青问:会什么?沈尧跨过台阶,神情复杂:会像我和师兄一样,任人宰割。不远处灯笼悬立,廊檐破落,几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歪七横八倒在地上。与之一同躺在地面的,还有流光派的几位弟子。沈尧见过他们,那都是谭百清座下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现下,全都死了个透。柳青青指着那几具尸体,毫不避讳道:沈大夫,请过目,他们真是任人宰割。沈尧背着卫凌风,躬起身子,脊背弯曲。他心想,师兄看起来清瘦,原来这么重啊。他从那些尸体旁边走过,并没有分神瞄一眼,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夜深月明,长廊尽头一群人影伫立。草甸漫漫,乌鸦啼鸣,像在为谁哭丧。沈尧停下脚步,柳青青也驻足。柳青青把赵邦杰扔在一旁,右手握住刀柄,试探般问了一声:伏为应时,正是何时?对面的人回答:月为之停时,云为之遏时,风为之静时。柳青青松了口气。她放开刀柄,扭头对沈尧说:没事了,自己人。我只是奇怪,教主去哪儿了?沈尧嗓音嘶哑:你们刚才在对暗号?柳青青点了点头。她还没说话,对面那群人中,为首的男子微拂袖摆,温和地低声笑起来:魔教行事,未免太过轻率。甫一听人对出几句话,立时浑然忘我。沈贤侄,且劳烦你,带着卫凌风过来一趟。柳青青猛歪过头,手攥着刀,闪影往前。她甚至没瞧见对手如何出招,就被一击劈中,唇齿间溢满浓血,她匍匐在地,呕出被打落的几颗牙。月亮被乌云遮挡片刻,复又播洒亮光。借着灯光和月光,沈尧彻底看清了那人。沈尧喉咙干疼,双手抓紧卫凌风,坚定不移站在原地,念出那人的名字:段永玄。段永玄微微颔首。沈尧和段永玄初次见面时,段永玄也是风度翩然,礼待晚辈。那时沈尧心想,段永玄不愧为一代武林宗师,史上开天辟地的奇才,还能生出像程雪落、段无痕那种又俊又厉害的儿子。而今,沈尧只觉得,段永玄像是地府里爬上来索命的老鬼。段永玄背后站着七八个腰间佩剑的人,兴许都是段家的长老。这一行人气息匀和,站姿稳健,武功高得深不可测。就算卫凌风、程雪落、段无痕加在一起,恐怕也打不过他们。段永玄还往旁边挪了一步。这下,沈尧发现,他的师兄许兴修赫然混在段家长老的队伍里。许兴修穿着一身素净长衫,衣冠楚楚,眉目俊朗,脸上表情淡漠得不真切。就好像,沈尧和卫凌风不是他的同门师兄弟,而是毫不相干的外人。沈尧快把自己的手指捏断,却只能强装镇定:段前辈,您与我师父是故交。我师父当年游历凉州,想必与您曾有段永玄打断了沈尧的话:你师父要是知道卫凌风的来历,必定悔不当初。最令沈尧胆寒的是,段永玄维持着耐性。他似乎并不惧怕沈尧的顾左右而言他,更不惧怕沈尧拖延。沈尧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仍然忍不住问:魔教那帮人?许兴修突然开口道:被生擒了。今夜寒风刺骨,刺得人通体冰凉。沈尧把卫凌风扶到走廊侧边的座位上。然后,沈尧撩起衣摆,啪地一声跪在地上。他不讲话,疯狂磕头,磕得脑门全是血,额头被砸出地板石印。沈尧突然感到指尖剧痛。抬头时,他发现,踩他手指的人,是许兴修。他不敢喊疼。在丹医派,师兄轻轻敲一下沈尧的头,沈尧都会嗷嗷叫唤。而今天,他心力交瘁,满脸是血,还在赔笑:许师兄?许师兄,看在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稍微通融,帮我们讲两句话。大师兄平日里,总在照拂师弟,救死扶伤。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比我更清楚。镇子上没钱治病的人,都认识大师兄,大师兄总让他们赊账。许兴修却说:魔教妖女走火入魔,正好被谭百清生擒。今夜,段家、郑家、江家、赵家和楚家联手设下圈套,正是为了引蛇出洞,马上便要瓮中捉鳖。魔教妖女和卫凌风兄妹情深,血浓于水,江湖侠士有目共睹。小师弟,我劝你分清是非,识时务者方为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