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6      字数:4398
  沈尧从满口的血腥味中挤出一丝笑:师兄说得好,师兄教训的是。师兄还教过我,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他擦掉唇边的血,仰视着许兴修:一千个懦夫的昏昏之言,比不上一个人的清醒直言。站在远处的段永玄好整以暇,颇有风度地安静旁观。许兴修背对着沈尧,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了灯笼洒下的幽光。他的衣带沾染草药香气,如兰芷,如荃蕙,这气息十分清新淡雅,但他话语间带着生涩疏离:师兄今天再教你一句,莫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受魔教蒙蔽,真想与他们为伍,作奸犯科,无法无天?我信你本质良善,不过一时糊涂。你听我的,先把卫凌风交给段前辈。段前辈和谭掌门都是武林宗师,心怀广博,慈悲宽厚,断不会为难卫凌风。倒是你,小师弟,你再这样不知好歹,胡搅蛮缠,便是师父来了,又能如何?沈尧怔然一瞬,笑得快要岔气:许兴修,你有种吗,你还是个大夫吗?你看不出卫凌风被折断了手筋和脚筋,肺气虚寒,脉散而弱,快死了吗?作者有话说:小师弟下一章黑化☆、黄雀在后夜色沉沉,灯笼落下一片昏光, 沈尧仍旧跪着, 双眼直勾勾望着许兴修。他们二人都穿着朴素长衣, 腰间配有香囊,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然而,沈尧听见许兴修对他说:你和卫凌风都是我同门。我医术如何, 医德如何,你难道不清楚?我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我只怕你善恶不分、为虎作伥。既然卫凌风沈尧接过许兴修的话:既然卫凌风身世不清白, 他就活该受罪, 死不足惜。许师兄, 你想这么说?许兴修单膝跪地,平视沈尧。他伸袖向前, 那样子似乎是要拉住沈尧的手腕。沈尧如同一只暴怒的野狼,恶狠狠打开许兴修的手。话未出口, 沈尧双膝后退, 硬是和许兴修拉开半尺距离,才说:好,好, 好。许兴修面露愠色:好什么好!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兄?你不能急躁冒进, 要先听我的话。怎样算是听话?沈尧呼吸间猛地一滞, 把卫凌风交给段永玄?许兴修点头。他双眉平展, 神闲气定, 沈尧在他脸上寻不到半分忧色。哪怕许兴修是在做戏, 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许兴修此时背对着段永玄,段永玄哪里能洞见他的细微表情?沈尧十指张开,紧扣于地面,头往下低,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打湿他的手背。他的喉咙破了,声音较之以往明显沙哑许多:那我,斗胆恳请段前辈,明察秋毫,秉公任直地料理此事。就算卫凌风身世不清白,他只是错在投不上一个好胎。他和魔教沾上关系,他就该死吗?沈尧手掌用力一撑,带得双袖扬起。他颤颤巍巍站起来,面朝着段永玄说:我盼着武林同道们,都能身先士卒,以身证道。段永玄没有佩剑 。他早入化境,以形为剑,而世间万物都可做形。换言之,他要杀沈尧,不过是一个瞬息的事。沈尧却敢用段永玄的儿子来威胁他。确实,段永玄膝下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练出忠肝义胆,另一个沦入邪魔歪道,若是被人捅出来,肯定不算光彩。沈尧以为段永玄会很避讳。可惜,当着段家几位长老和许兴修的面,段永玄直接开口:家门不幸,让沈贤侄见笑。顿了顿,又说:卫凌风究竟作没作过恶,你当真晓得?他在药王谷生活了几年,如何跑了出来,又为何投奔丹医派门下,这其中的因果,他同你讲过吗?白芒与暗影交叠着洒在石砖上,为段永玄铺出一条明路。段永玄走在这条路上,逐渐靠近沈尧,还问他:你将卫凌风当作师兄,跟他无话不谈。他对你,可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尧本就魂不守舍,这一下,又被段永玄问住,沉默片刻,也答不出一个字。他扯动嘴角,整张脸笑得勉强:好手段,三言两语,就把我挑拨了。段永玄还没回应,沈尧摆了摆手:太厉害了,你们这帮宗师、高手、世家公子,一个比一个会讲话,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这点小斤两,哪里是你们的对手?我大师兄也不是。他沉默寡言,成日里跟个木桩似的。夜风吹得沈尧发丝散乱,他唯恐卫凌风受凉,当众脱了外衣,又拿外衣裹紧卫凌风。段永玄落座在沈尧身侧:我曾说过,你师父同我是故交,你和许兴修,亦如我亲侄。卫凌风交给我,我将秉公处理,还会找大夫治他的伤病。沈尧静坐无声。段永玄继续宽慰道:莫怪你许师兄。丹医派在江湖上,毕竟不比药王谷,若与魔教牵涉过多,你师父和师兄们,今后难以自处。提到师父,沈尧一时恍惚。段永玄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递给沈尧,让他擦血。这一言一行,简直是慈父的表率楷模。段永玄还称赞沈尧:你为了同门,不惜下跪磕头,是条好汉。指间攥紧那张手帕,沈尧立马接道:我的面子,才值几个钱?我这条命,丢了也不要紧。只要师兄能活下去,别说为奴为婢,就算做牛做马我都愿意。沈尧偏过脸,看着段永玄:前辈刚才说,能找大夫医治卫凌风。你就找我吧,我跟你们一起走。许兴修站在一旁,插话道:终于想通了?真该早点答应,平白耽误了时辰。沈尧半蹲在地上,拉起柳青青和赵邦杰:把他们也捎上。胡闹,许兴修指着柳青青,教训道,这女人一看便是魔教余孽好绝。沈尧心想。许兴修和柳青青算是故交,业已认识了许多年。大家都是从清关镇出来闯荡,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友人死在他面前?更何况,要不是为了救卫凌风,柳青青等人何必以身犯险?早该返回大本营,寻欢作乐去了。沈尧胸中积压一口浊气,真不晓得如何是好。这时,段家一位长老忽然发话:那位重伤的小兄弟,是少主的侍卫吧,一并带走也好。许兴修俯身观望赵邦杰,蹙眉道:怪事。活非活,死非死。*风吹草动,几人沿着弯月长廊往前走。偌大的流光派,好似空无一人。园林的车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侧门敞开,车夫在前。那车夫看见沈尧一行人,竟然帮着沈尧把卫凌风、赵邦杰和柳青青抬进马车里,沈尧正准备道谢,车夫立刻拉下黑色车帘,仿佛多讲一句话都要沾上晦气。马车内密不透风,比起谭百清的密室好不了多少。沈尧坐在车里,隐约闻到了古怪的香料味,整个人头晕脑胀,昏昏沉沉,忍不住说: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许兴修坐在沈尧身旁,眼见沈尧快要倒了,许兴修拍拍自己的腿:你累坏了吧,不如先歇一会。沈尧却笑:不敢不敢。许兴修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你同我置什么气!沈尧脑袋枕着一方软木,含糊道:我没置气。我就是怕师兄会死你看过他的脉了吗?变化多端,闻所未闻。许兴修没做回答。直到马车飞快前行,车轮压在官道上滚出辘辘的响声,盖过了车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许兴修才贴近沈尧的耳朵,以轻微的气音对他说:卫师兄早年被人拿来试毒,一旦体弱,毒性发作,脉象必然沈尧浑身绷得笔直:什么意思?许兴修又说:那个谁没被抓住。流光派大乱。段家你自己想想。这一句话藏头露尾,前言不搭后语,许兴修还讲得很费力。他瘫坐在软榻一角,合衣卧倒,低声道:我记得那日,你让段夫人为你算命。段夫人说,你面前的棋局,是一盘死棋,无解。沈尧直接略过了段夫人,心中盘算那个谁指的是哪一位?如果武林世家和八大门派正在明争暗斗,赵都尉去熹莽村抓人的时候,为什么要和流光派狼狈为奸,带来谭百清那个老畜牲?他想得头痛,强撑着也没用。香料味越来越浓,他两眼一闭,昏睡在马车里。直到许兴修将他摇醒。他睁开双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搂住卫凌风。马夫提着一盏灯笼,候在车外,直接用灯笼的竹柄挑开车帘,照下半面灯光。深夜的冷风接连灌入,吹散香气,吹来久违的清醒。沈尧探头往外一看,见到一座墙高丈许的红砖大院,门前立着官宅才配有的麒麟石雕。他忙问:这里有新鲜药材吗?我能出门买吗?车夫虎背熊腰,正当壮年,不过可能是个聋子,或者是个哑巴。他没有回答一个字。沈尧踏下马车,才发现段永玄正站在官宅门口。这一路上,段永玄根本没坐马车,也没骑马,他行踪飘忽得像个孤魂野鬼。那帮长老们,全都不见了。沈尧四肢泛酸,提不起劲,只好将卫凌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任凭他如何努力,实在抱不动卫凌风。幸好官宅里走出几个剑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卫凌风扛走。沈尧火急火燎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许兴修,还有被相继抬出来的赵邦杰和柳青青。抬到赵邦杰时,有一个剑客开口:赵邦杰?嗓音略颤。另一个剑客扶他一把,又拍他后背。在场几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沈尧望着赵邦杰,不自觉地问:段无痕在吗?在北院,段永玄从车夫手中接过灯笼,有话同他讲?沈尧反倒婉拒:多谢。我先给师兄上药。药房就在进门不远处。屋内堆放一摊药箱,铺着十几张卷边的毛毯,稍显杂乱。卫凌风被剑客摆在毛毯上,似乎没有更好的去处。沈尧打开周围药箱,从中挑拣出芦根、连翘、黑豆和甘草,分神问了一句:段公子还在按时服药吗?他伤没好全,在熹莽村跟人动手,又被人踹了一脚段永玄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药房内,只剩下抱剑看守的剑客,还有神色倦怠的许兴修。许兴修接话道:段无痕有我看着,不至于恶化。沈尧闷头寻找炮制药材的器具。许兴修自然而然地伸手,给卫凌风搭脉,还不忘质问沈尧:你在流光派时,疯疯癫癫地发什么痴?我让你跟着段永玄走,你反倒怀疑我存了歹意。你心中有话,务必直言,我不想同你生出嫌隙。沈尧扭过脸,瞥了一眼旁边的剑客,问他:这么个大活人立在这里,我能同你说心里话?许兴修却说:你仔细看看,这两位侠士,都是段无痕的人。他们陪着你们去了熹莽村,我想无论你要讲什么,也不必特意避开他们。他向那两人抱了个拳:请大哥多担待些。那两人竟然微微点头。其中一人甚至忍不住开口:赵邦杰为何重伤至此?沈尧怀疑,许兴修并不是真的想让沈尧讲出心里话,而是先放低姿态,拉近自己与段家人的距离,再让沈尧描述赵邦杰重伤的经过,以此换来这两名看守的同情和理解。沈尧实话实说:传闻我们丹医派有一本秘籍,叫做《灵素心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谭百清信了。谭百清先把我师兄打成重伤,又掏穿了赵邦杰的心脏,让我救他。脑袋越垂越低,沈尧喃喃自语:我不敢再相信流光派了。那剑客听完沈尧的话,脸色一变:谭掌门?沈尧仰头:你信我?剑客抬手握剑:我信我家少主。沈尧心思全在制药上,没再开口讲话。他点燃火石,手指被风炉烫到,自己还全然不知。许兴修搭扶他的肩膀,说他:关心则乱,还是我来吧。夜深寒露重,纸糊的窗户挡住凉气,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沈尧蹲在许兴修身侧,低语道:这儿确实比流光派好多了。我那时疯疯癫癫,一是因为柳青青为了救大师兄而受伤,二是因为,我开始从骨子里惧怕所谓的名门正派。你晓得吗?我和云云教主,还能讲讲道理。谭百清可不会跟我讲道理。他两下就弄死了赵邦杰,又把大师兄折腾得只剩半条命。许兴修皱起眉头:谭掌门当真做了那些事?是你亲眼所见?沈尧已经确认,许兴修正在做戏。他只能配合道:我沈尧对天发誓,倘若我诬陷谭掌门,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站在一旁侧耳细听的剑客又问:谭掌门是否知道,赵邦杰是我们段家的人?当然,沈尧回答,谭掌门还说他那剑客与赵邦杰一向交好,二人一同出生入死,是过了命的兄弟交情,便立刻问道:说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