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6      字数:4221
  他不知怎么地,眼眶微微发热。*沈尧等人在药房里一连歇了好多天,不问世事,只顾养伤。虽然药房没有床,但他们睡在毛毯上,盖着上好的棉衾,感觉和床也差不了多少。炉子一直生着猛火,使得室内温暖干燥,药材充足,三餐温饱,所有伤员都在好转。在此期间,段永玄还来了一趟。他看到赵邦杰病情大好,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异色。沈尧害怕他也像谭百清一样,为了《灵素心法》,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段永玄却连一个字都没提,只告诉沈尧,魔教妖女已经被抓住,还被流光派掌门亲手杀死了,尸体通身赤。裸,挂在应天府的城门外,以警示人,切莫作恶。沈尧闻言惊住。段永玄走后,沈尧盯紧了柳青青。柳青青悠然自得吃着饭,还夸段家的伙食好,厨子好,感谢段家那位家主的开阔心胸,这饭菜里也没下毒。狄安便冷笑:只有你们才做得出下毒,那等龌。蹉事。柳青青和他拌嘴:药王谷下毒比我们厉害多了。你怎么不提药王谷?狄安现今的功力,只有从前的四成。他还在养伤,卫凌风说他半年才能痊愈,他觉得苍天已在厚待他。原本都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他不擅长吵架,更吵不过柳青青。两人几句话合不来,他立刻拔剑,每到此时,沈尧就要做挺身而出的和事佬。沈尧挡在柳青青面前,朝着狄安劝诫道:药王谷下毒是厉害啊,那不是骂他们,是在夸他们呢。再说,你又不是药王谷的人,不要为了药王谷而生气。随后,沈尧转身,对柳青青说:饭菜里不会有毒。每天我们和赵兄、狄兄都吃一样的饭。如果段家主要杀我们,直接动手就行了,一瞬息的功夫都要不了。下毒真的,太麻烦,尸体还容易发瘟。安江城那件事,正是前车之鉴。柳青青旋身,坐上了桌子,问他:安江城闹瘟疫,是因为有人下毒?我瞎猜的,沈尧坦诚道,我和五毒教的长老们见过面。他们教了我一些《毒经》的道理。柳青青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晃啊晃的,锦缎织成的裙摆微微扬起。她这几日很是活泼,性子豪迈爽朗,和在清关镇时一模一样。但当她伺候在云棠身边,似乎就变得小心翼翼,冷面无情。沈尧偷偷问她:你想没想过,抛却一切江湖事,重返清关镇,过上从前的生活?柳青青歪头看他,笑着说:我不想。沈尧问:为何?柳青青道:我还以为,你懂我呢。沈尧有些局促不安:我不懂你何必跟着云棠、程雪落他们刀口舔血?柳青青反问:你从前说,你要挣一座金山银山,你要把最好的马匹、绸缎、药材、房屋良田、都买来送给卫凌风,你现在怎么想啊?沈尧将一条发带缠在手腕上:我现在甘于清贫。柳青青却突然靠近,严肃对他说:先苦后甘,你选不了你要走的路。我听教主讲,卫凌风从小养在药王谷,那谷主必定对他有所图,才会让他活命。现在,谭百清、药王谷、天下第一庄、还有很多名门大派,都要活捉卫凌风。你带他逃,你们能逃到哪里去?沈尧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缠在手腕上的发带束得更紧。当天傍晚,沈尧还得知一个噩耗他的师父和另一位师兄,近日来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应天府了。师父进城时,日头正浓,万里无云,蓝天如碧。只是应天府的城楼上挂了一个女尸,看样子是被风吹雨打、外加暴晒了许多天,早已辨不清面目轮廓。城墙下的告示牌上写着:云棠,年二十,愚极恶极,杀人无数,违天误国,有避义理之路师父不敢多看。他带着清关镇的一些特产、还有好大一袋灵丹妙药,上门拜访段永玄。侍卫告诉他,段家的家主外出未归,他就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获准入内。待他走进那座官宅的药房,亲眼看到沈尧、卫凌风、许兴修这三个宝贝徒弟挺尸一般地躺在地上,他汹涌的泪水一下就从眼中流出,颤声道:怎、怎的你们要把我这三个苦命的徒弟都挂去城墙上?赵邦杰愣了:挂在城墙上?沈尧听见师父的声音,慌忙坐起来。许兴修刚刚睡醒,卫凌风衣衫不整,三个人接连劳累数日,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这会儿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困惑和迷茫。卫凌风率先开口:师父。他师父看见卫凌风垂在袖中的一只手,默然半晌,才说:你吃苦了。卫凌风道:让师父担忧,是弟子的过错。沈尧拢紧衣裳,瞥见陪在师父身边的那位师兄,只觉多日不见,恍如隔世,立刻喊道:九师兄!九师兄名叫钱行之,看起来一表人才、俊秀不凡,实则经常被取笑为色中恶鬼。九师兄平日里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擅长医治不孕不育、各类花柳病。沈尧觉得,九师兄一定能和楚开容称兄道弟。毕竟,谁带九师兄去喝花酒,谁就是九师兄的真朋友。哪怕天塌下来,九师兄都不会慌张。但是,当他看到卫凌风、沈尧那幅惨样,他的语气惊奇不已:哪个龟孙把你们弄了?沈尧蹙眉:九师兄,你这么讲,我听着不对劲。师父已经坐到了地上。他搭住卫凌风脉搏,望闻问切足有半个时辰,这并不是好兆头。病越重,耗时越长,这是师父一贯的行医法则。沈尧十分担心,但他帮不上忙。他这点医术道行,放在他师父面前,简直,提都不要提。他焦躁不安地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直到九师兄走过来喊他:喂,小师弟?沈尧道:怎么?九师兄望见柳青青这个清关镇的熟人柳青青对他不理不睬,避如蛇蝎。九师兄只能逮住沈尧,问道:卫凌风怎么被搞成了魔教余孽?他哪里是个做恶人的料子哦。你和我都比他更像恶人吧,你贪财,我好色。沈尧被逗笑了:九师兄,师父为什么只带了你来?九师兄一丝顾忌都没有,坦白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太穷喽。所有盘缠加在一起,仅能买两匹骏马,让两个人上路。我来的路上,师父打尖住店,我去混花楼。沈尧惊了:混花楼不要钱吗?九师兄双手揣袖,脸上毫无愧色:我跑到花楼门前摆摊,专治花柳病。我上路之前 ,带了好些药,这一趟下来不仅没亏,还白赚了好些银子。他从兜里翻出一把碎银,交到沈尧手上:拿着,九师兄给你的。沈尧握着碎银,只觉得银子沉甸甸的。九师兄还说:你好惨,瘦了一圈。沈尧笑道:瘦点好。吃得少,能省钱。省什么?师父都不知道我去花楼门口摆摊了,九师兄偷偷和沈尧说话,我才发现,原来银子这么好赚。那帮爱嫖的老鬼,十有五六身上染病。原先我还躲着老鸨,防她撵我,怎料老鸨恭迎我进楼,为她家接客的一群姑娘看病。沈尧随口问:九师兄不爱嫖吗?师兄教你说话。我那不叫嫖,九师兄正气凛然,我这个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沈尧佩服极了:九师兄文采斐然,真乃当世文豪。九师兄颇为受用,这便低下头,与沈尧的脑袋凑到一处,使了气音,悄悄地问: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和大师兄两个人,都还是雏儿吧?沈尧浑身一激灵:我和大师兄都差点死了,哪有力气想别的。九师兄遥望远方,安慰道:苦中作乐,也是乐。沈尧不出声了。他蹲到师父旁边,旁观师父精妙绝伦的针法,又听师父说:唉,你这只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从前。卫凌风道:我晓得。我还有另一只手。师父道:你可对武林盟主说过,你从七岁起,再没踏出过清关镇?卫凌风并拢四指,又张开,慢声回答:我没见过武林盟主。怎会?师父责问道,我给段家的家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都写了几封信 。卫凌风脱了外衣,手臂上扎了一排银针,师父将两瓶药丸递给沈尧,吩咐道:取二两黄酒,化药送服,一日两次,连服三天。沈尧连连点头:大师兄的药吗?我晓得了!师父却说:给你的。你近来是不是脘腹胀满、自汗盗汗?唉,明明是个大夫,还不调理自己,虚岁二十的人,偏要师父手把手来教。你心忧你师兄,更应兼顾自己,你师兄病症不轻,哪能时时照看你?沈尧的衣服口袋里还揣着九师兄给的碎银。他将药瓶珍重地放进口袋,恭敬道:多谢师父。又说:我还以为,师父晓得了大师兄的身世,会他没说完,师父就发火:你这孩子,光长年纪,不长心智。你们都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说你们是孽种,不就是在辱我门户?我们丹医派自立于江湖,何曾受过这种气?卫凌风服下一枚药丸,才说:师父莫要动怒,眼下尚有转机。师父点头,又问:段家可有亏待你?卫凌风想起了段永玄,心口不一地回答:从未。沈尧讲得更详细:这几天算是很好,我们有吃有穿,有地方睡。药房非常干净,没虫没老鼠,我都谢天谢地了。澡堂就在另一个院子,我和许师兄昨天还一块儿去洗了澡。卫凌风转过脸望着他,目光灼灼,把他看得脸上发热,心里发窘,他诚实地描述道:那是好多人的澡堂。侍卫都在一起洗澡,水很热,雾很大,压根看不清谁是谁。师父若有所思:井在哪里?你去打些水,我带来的药材,还得泡开。沈尧说:这就去。他握着卫凌风的手掌按了按:师兄等我,马上回来。沈尧提着木桶迈出大门,他师父也从包裹中翻出几捆晒干的药材。药草香气浓烈,熏得赵邦杰打了个喷嚏,赵邦杰尚在养病,刚喝过一碗药汤,开始犯困。天色阴沉,窗外灰蒙蒙发暗,起了一层淡色白雾。院子外围似有一辆马车经过,轮子碾地,轱辘直响。卫凌风手臂酸麻,无法挪动,甚至不能转身去窗外看一眼夜色。他伸直一条腿,再弯曲,再伸直,忽然听到师父对他说:我去外面收拾药材。药材的气味太呛鼻了。行之陪着你,有事就吩咐他,端茶倒水,那都是他该做的。卫凌风看向钱行之,开口说:有劳九师弟。师父出门以后,钱行之才和卫凌风搭话:大师兄,好惨。沦落到这一步,还是个雏儿吧?江湖上的人都骂你出身魔教,哪知道你有多洁身自好。卫凌风扫视房间,答非所问:许兴修呢?钱行之道:内急去茅房了。窗外雾色更浓,安静到落针可闻。室内正在焚香,那香炉是紫玉麒麟,香味浅淡、清雅,师父刚才也查验了,这种香料素有安神之效,所以,狄安、赵邦杰、柳青青都睡在地上。卫凌风手指一颤,顿感不妙。他掀开衣裳,顾不得手臂上的银针,宁愿彻底废掉这只手,也要连滚带爬往外赶。他到底迟了一步。他听见砰咚一声巨响,木桶砸在地面,井水撒了满地,冲走一片鲜血。白雾逐渐散去,卫凌风看见,沈尧跪在地上,裤子沾满晕开的血水。沈尧张嘴要喊师父,发不出一个气音。他哭也哭不出来,嘴角直抽,往外扬起,那样子竟然仿佛是在笑。起初是假笑,后来又哭又笑,他终于被抽光所有力气,伏跪在师父的尸体边。师父被人用刀割断了脖子,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白发和素衣上全是血,手中抓着一把解蛇毒的草药。卫凌风胸腔震动,面如土色,眼看便要呕血。钱行之也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好好照顾大师兄。他双腿如有千钧,重得抬不起来,走出两步,才说:你看到了院内沉静无声。过了很久,夜风吹得热血凉透。沈尧出声:我看到白影。他说话好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师兄放心,我会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