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作者:素光同      更新:2023-06-21 16:46      字数:4201
  他们都走了。段无痕自恃武功高强,但他挣不断千年玄铁。他臂肘使力,用尽生平绝学,锁链越来越紧,缠得他胸骨闷痛。侍卫每天来送饭,还要亲手喂给他吃,这对心气高于山顶的段无痕而言,是比死更要命的一件事。赵邦杰来送饭的那一天,段无痕正闭着双眼,参悟武学。赵邦杰颤声喊他:少主?他方才睁开眼睛:怎么是你?赵邦杰坐到他身边,想帮他解开千年玄铁。赵邦杰脱了外衣,胸前缠紧三条纱布,手掌使劲时隐隐有红色的血迹从他伤口处渗出,熏得四周都有一股挥之不尽的血腥味。段无痕退到墙角,双手靠墙,不再让赵邦杰帮忙,还问他:你的伤?赵邦杰忙用衣服去挡:没事。段无痕一脚踩在他鞋上,却没用力:我问你,谁伤了你?赵邦杰垂首,齿间紧咬,挤出一个名字:谭百清。段无痕的问题和狄安一样:他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这短短五个字,已让赵邦杰恍惚了一个瞬息。他明知段无痕并非那个意思。他只好端来饭盒,拾起筷子。他的双手常年用来握剑,长满粗茧,实在不会伺候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段无痕又开了口:你为什么每个问题都要让我重复两遍?赵邦杰有些结巴:谭百清知道知道我是段家的人。段无痕沉默片刻,才说:你的纱布该换了。赵邦杰忙说:我来是想禀告少主。沈大夫的师父昨日来了应天府,就在府上,遭了凶手割头。那位师父如今被安置在一座老棺中,不日便要火化下葬。魔教歹徒罪无可恕,残杀我段家义勇之士,我等必将血仇血报。但,卫大夫平白被折断一手一腿,今后也是个废人。他这番话说完,没有一丝回应。这座屋子布置整洁,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帐幔是茶色丝锦,花瓶是官窑产的七彩瓷,一眼望去富丽堂皇。段无痕坐在地上,踢响一张桌子,花瓶掉地,摔得粉碎。我想查熹莽村一案,让卫凌风助我一臂之力。但他废了,师父死了,段无痕忽然说,谭百清从未顾忌过我。少主。赵邦杰伸手扶他。段无痕又问:楚开容在哪?赵邦杰实话实说:他是各门各派的座上宾。这几日,他去了应天府的花街柳巷,为花魁们捧场。段无痕冷言冷语道:果然还是个废物。是的,色鬼。赵邦杰附和。段无痕不再提楚开容三个字。他没吃一口饭,只让赵邦杰先退下。赵邦杰走出这间屋子,脑袋里装不下任何事,只想尽快找到千年玄铁锁链的钥匙。他四处询问平日里交好的剑客,大家对这个问题都是避之不及,只有狄安回答了他:钥匙在长老手里长老发现你偷东西,会把你逐出段家。赵邦杰对着炉子煮完一副药,脑壳仍然烧涨。就好像,他把一锅滚沸的药汁直接倒进了脑袋里,浇得自己烧焚似火。这时,他猛地想起谭百清的一句话。谭百清曾对他说:你一个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苟活到今日,便该知足了吧?谭百清的本意是要羞辱他。奇怪的是,此刻想来,赵邦杰非但不觉得羞辱,反而无惧无畏了。他一介卑微下贱的暗娼之子,生就一副粗鄙肮脏之躯,若论出身,连卫凌风都比不上。他何必介意自己会不会被逐出家门?当他想通,他就用令牌进了西院,避开守卫后,翻入了长老的房间。西院是他们戒备最森严的地方。赵邦杰不敢久留。他找到了好几把钥匙,全部揣进口袋。离开时,他的身影从房顶闪过,因为负伤在身,他的轻功远不及之前快,守卫们发现了他。一道道剑影朝他攻来,他以为自己会当场横死。却听狄安的声音响起:你先走。赵邦杰将蒙面的黑布往下扯。他站在房顶上,圆月悬在半空中,通透明澈的月光下,他看到了许多个和自己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人他们都是多年来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狄安道:你去救少主,我们断后。赵邦杰马上点头,身影一闪而逝。前往北厢房的路上,赵邦杰燃起了迷香。这一柱迷香,还是许兴修给他的。他才知道,原来丹医派也有一些保命的手段。夜色如墨,赵邦杰屏住气息,无声地行走在长廊的廊顶上,香料味越来越浓,他事先服过解药,此时并不难受,只苦了那些当班值守的侍卫,纷纷抱着长剑,躺在了地上。赵邦杰空中一个旋身,飞至地面,落叶与他一同飘下,洒出半圈浅绿淡黄。沈尧恰好和他打了个照面。沈尧指着倒地不起的侍卫,正要开口,赵邦杰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同他一道走向了段无痕所在的房间。二人齐心协力,一个找锁眼,一个试钥匙,很快解开了千年玄铁的链子。快走吧,沈尧催促道,一会儿那些侍卫要醒了。赵邦杰也说:嗯,走!沈尧十分心细。考虑到逃亡路上的盘缠问题,他还从房间里摸来几块玉佩、一叠丝绢,藏在衣裳的小兜里,匆匆忙忙跨过门槛。赵邦杰走在最前面,段无痕却还站在房间里。香料味时隐时现,绣锦帐幔被风吹得拂过他的脸。纱绢如烟,段无痕还穿一身白衣,俊得让人不敢直视,或许一念之间就能让人为他如痴如狂。江湖中多少人羡慕他的身世和地位,更别说他还有惊世武功,他为什么要走?他为什么要逃?心底冒出的疑问,让赵邦杰愣住了。赵邦杰轻轻握拳,说:少主,属下自会领罪。今夜,未曾问过少主,是否段无痕却说:我在找我的剑。下一刻,段无痕点地而起,手伸向房梁,找到了那一把被长老藏起来的重剑。有剑在手,他心下安然,抬腿越过门槛:走吧,还等什么。太好了!沈尧心道。他抓紧段无痕的袖子,五指关节发白:我大师兄还被关在这座宅子里。他病得不轻,落回谭百清手中,只有一条死路,请带上他一起逃。段无痕调转方向,脚不沾地往前走。沈尧问他: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个破地方这么久?段无痕道:我也在养伤。哦,对,沈尧关切道,你的心疾好了吗?谭百清那日伤到你了吗?段无痕向他伸出左手。沈尧搭住他的脉搏,片刻后,忍不住称赞道:你这段时间,确实是在认真养伤,脉象大好,应当算是复原了。作者有话说:段家长老:慌了!少主不见了!软硬都不吃!真难教育啊啊啊啊啊啊啊☆、渔翁之利赵邦杰听见沈尧的话, 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早在数日之前, 赵邦杰昏迷不醒、意识不清时, 就像跌落在一片沉寂无声的黑暗中,四野之内,荒无人烟。他在诡谲可怖的噩梦里拼命挣扎, 不过是为了再见段无痕一面。当他听到段无痕平安无事,一阵感激与喜悦不禁涌上心头。他忙说:谢谢,多谢沈大夫。沈尧笑道:我们俩算不算生死之交?你就别跟我客气了。何况我也没做什么, 只是给你家少主看了一下脉。沈尧和赵邦杰、段无痕并排行走,树叶抖动的沙沙声也比他们的脚步声更重。这条路快要走到尽头时,赵邦杰横剑挡在了沈尧的面前。赵邦杰说:穿过前面那扇门,就是关押卫大夫的地方。沈大夫, 你留在这里,我沈尧皱起眉头:你一个人去劫狱?段无痕说:没必要。沈尧扭头盯着段无痕:我们再烧一柱迷香?段无痕闪身掠过,在一个瞬息间踹开了牢房大门。那扇木门并未上锁, 门后的那条走廊上, 残留着一串属于女人的纤细脚印, 印中带血。看守的侍卫们直挺挺地靠墙而立,双眼紧闭,沈尧伸手探过他们的脉搏, 断定道:都中毒了。毒性不算刚烈,日服甘桔丸, 七日可解。赵邦杰十分相信沈尧, 不由得问他:沈大夫, 依你之见,何人对他们下了毒?沈尧作沉思状:不清楚。我只会解毒,猜不出哪门哪派有这样的手段。这其实是谎话。沈尧已经猜到,这种毒药来源于魔教。因为魔教有一位毒婆,善用蛇毒,发病症状与侍卫们表现出来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再者,地上那一串血脚印单看大小,正是柳青青。显然,云棠没死。吊在城墙之外的那具女尸,恐怕只是个倒霉的替死鬼。既然云棠他们劫走了牢房里的卫凌风和柳青青,甚至还手下留情没有杀光段家侍卫,沈尧便决心帮他们隐瞒。他蹲在地上,佯装苦恼道:完了,我大师兄怎么办?谁知道他去了哪儿?段无痕一言不发。而赵邦杰关切道:沈大夫,我们马上搜城,兴许能找到卫大夫。沈尧叹了一口气:他们没有立刻杀掉大师兄,把他的尸体留在牢房,就说明我师兄暂时能保住性命。我只怕《灵素心法》已经传遍江湖,招惹了一群觊觎它的小杂碎。牢房里阴森潮湿,灯笼幽幽发暗,沈尧全身的关节都不舒坦,尤其膝盖钝痛如裂。他这几日在师父的棺材边上跪了太久,全靠意念强撑。段无痕大概察觉了沈尧的虚弱无力,竟然伸手拉了他一把。沈尧低声应道:我没事。先出去吧。走出这一座大宅,并非易事,好在有段无痕开路。狄安和赵邦杰在西苑闹事时,侍卫们还会和他们交手。但是,当大家看见段无痕佩剑走在路上,没有一个人敢去拦他。于是,段无痕就跟散步一样,安安静静、毫无波澜地踏出了官宅的正门。他甚至还牵走了马厩里最好的一批骏马。这些骏马,每一匹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有价无市。看守马厩的马夫愣在原地,吱都不敢吱一声。毕竟,段无痕拿他自己家的东西,旁人哪敢说半个不字?那马夫只能眼睁睁看着段无痕翻身上马,看着段无痕牵起缰绳,候在官宅之外。不多时,狄安带着一帮人出现了,这些剑客都是段无痕的属下,誓愿追随他,无论天涯海角。他们一行人踏马而去,闯破夜色,背影潇洒。*沈尧不会骑马,只能和赵邦杰共乘一匹。马背颠簸起伏,夜风寒冷刺骨,沈尧捂嘴咳嗽一阵,越发牵挂起卫凌风。他不禁扪心自问,单凭他自己的本事,能和哪个门派抢人?能在武林高手面前支撑几个回合?他越想,心越乱。魔教的人或许先下手为强带走了卫凌风和柳青青,但是这样一来,卫凌风的罪名算是落实了。他不禁抓紧缰绳,神思恍惚时,隐隐察觉江湖中有人操纵着一张大网,正在一步一步把所有人一网打尽。他心下一寒,出声问道:段公子,我们这是往哪儿去?段无痕回答:出城。沈尧又说:今夜有门禁。随后,语调一转: 不过,官府的人也不敢拦你。沈尧想当然地以为,把守城门的士兵一看见段无痕的尊驾,便要立刻臣服,趁着天黑打开城门。怎料,临近城门时,燃烧着的熊熊火把就已将四野照得通亮,士兵们手持长刀,刀光寒冷异常。城墙高有数丈,砖石坚厚,墙峰之间藏着弓。弩手。紧闭的城门之前,还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人这人身姿雄健,气度沉稳不凡,容貌更是英俊倜傥,衬得起一身威武官服。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得一跛一拐,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跟随他的动作来回斜晃,像一条潜伏于草野间的蓄势待发的巨蟒。他是赵都尉。赵都尉,又是赵都尉!沈尧低声骂道:这个姓赵的,阴魂不散。坐在沈尧背后的赵邦杰明显一僵。沈尧叹道:他怎么就那么有理?吃皇粮了不起?赵邦杰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握住了剑柄。他说:沈大夫,此处危险,我把你送到那边的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