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TXT全集下载_2
作者:江予白      更新:2023-06-22 04:16      字数:9711
  戚如珪一笑,叩头谢了太公。要说起来,这史太公的事她是知道一些的。据说怀文帝在位时,史太公可谓是风头无二,就连太后见了,亦是尊称一声太公。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有传言流出他与楚王密谋刺杀怀文,一应机密文书白纸黑字等被悉数查获。要不是怀文感念其往日功业,尚留存其一丝苟命,否则就这样的罪行,说是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这些前朝争端戚如珪不懂,也无心评判什么。相比于想这些与她无关的事,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戚如珪抬头看了看史太公,当机立断地跪下身去。太公见她如此,也不惊奇,似乎猜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戚家的事,老夫略有耳闻。”史太公双手垂膝,目露精光,“见你满身狼狈,就知你现在四面楚歌。”“太公明见。”戚如珪双手奉揖,叩拜道:“晚辈但有一事,恳请太公成全。”“何事?”太公淡然。戚如珪望向窗外朔雪,又低头看了看肚子上的伤,胸口一滞,说:“恳请太公,收我为徒。”☆、生机“为徒?”史太公轻笑,扶起戚如珪。他擅自将那窗关上,喃喃道:“你先告诉老夫,我为何要收你为徒?”“老夫不过一介戴罪之身,流亡燕北十数年,鹑衣鹄面,一无所长,有何脸面为人师长?”“太公此言差矣。”戚如珪低眉:“太公知悉戚家近况,即便蜷居在这小小的山神庙中,却依然心系朝廷各路官派党羽的最新动向。当今局势,太公一定比晚辈看得更清。”太公不语。“晚辈无能,没能保住阿爹与哥哥,我是从那地底下爬出来的活死人,是我自己又把自己生养了一回。从我活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决意,来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会放过所有伤害过戚家的人!”“所有……所有……”戚如珪把头重重磕在地上,连带着那两声“所有”都多了几分沉重。窗外狂风呜呼,碎雪飘扬。火堆闪着斑斓的微芒,倒映在戚如珪眸里,如同一池碾碎的星云。太公看出了她的坚持,略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清弱的姑娘能说出这样狠绝的话。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她和戚如珪一样,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如果她还没死的话,应该与戚如珪一般大小。女孩子家这个年纪,最是韶华烂漫的关头。可看戚如珪满眼的恨,史太公就知她早已没了心。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具被仇恨塞满肉身的躯壳。那恨意从眼中往外绽射,就是一把杀人无形的利刽。太公旋即允了戚如珪。不仅是因为女儿的缘故,更主要的是,史太公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坚韧。那坚韧必得是从骨子里滋出来的,才能与她那清丽气质融合得如此巧妙。戚如珪身出将门,却毫无将门子弟那样的英姿,反而生得温香软玉、柔情几许,只在眼里露出几丝尖利。是美人皮,却有杀人心。妙哉。戚如珪行了个长揖,算是拜师礼。史太公倒也不拘这些,只低手坐在门框上,看着外头的雪。无言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问,“大辽建国百年,英豪辈出,你可知当今天下,是谁独当一面?”戚如珪知道史太公这是在考自己,忙恭敬道:“当今天下,军权依照分地划分为四,燕北,蕃南,淮东,渝西,立蔺都为京。权力的核心枢纽在蔺都,主要集结在七大贵姓身上。大辽建国伊始,七姓功不可没,后人为方便咏颂,称为蔺都七贵。”“这七贵是?”太公有些记不大清。“这七姓分别是,沈、顾、风、宋、戚、孙、史。”“当今坐拥帝位的,是怀文帝之子李恒权,可真正手握实权的,却是太后沈氏。蔺都七贵中大部分都与她亲好,包括我戚家,早年与太后一样来往亲密。所以太公问晚辈当今天下谁人主权,晚辈觉得,只能是如今的太后沈氏了。”“好,好极了,”史太公拍了拍手,眼中露出一丝欣赏,“戚泓没有白养你,戚家的女儿,格局到底别样些。”“太公谬赞。”戚如珪谦虚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晚辈不过是把平日里从阿爹与哥哥那里听来的又说了一遍,谈不上什么格局不格局。”“那老夫再问你,既然实权在太后手里,那么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什么?”“怀德旧疾在身,行将就木,近两年已身处濒危之际。而太后她年至耋耄,纵有大权在手,却也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她最担心的,自然是拥立新君的事。她必得在怀德帝薨逝之前,找到为她所用的新君人选,不至于让新帝之位,落入虎视眈眈的衡王手中。”“所以你知道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史太公挺起脊背,看着戚如珪。他重新打开窗,任由风雪涌了进来,堂中二人皆被吹得有些迷乱。戚如珪受着风,陷入沉思。“太公是想让我与太后亲好?”“不错。”史太公随手拿过一枝树叉,蘸了些水,在青石板上画着。“沈氏权倾朝野,却一直碍于难有正名。她到底还是个女人,没法自个儿坐到皇位上去,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贪慕那九五荣华,你若凭着戚家旧日里与她的一点儿薄恩,许她一个新君人选,解了她的心头大患,那么你至少可以得到她的信任,在蔺都城里,谋得一线生机。”“话是如此,可我上哪儿去找这位新君?”戚如珪捂紧伤口,咬牙又切齿。“不急。”史太公一笑,在地上画出一颗星芒图样,他指着那图样,道:“老夫在蔺都曾有位知交,在司天监谋职,人称公孙先生。你去了蔺都,告诉他你是史文澜的弟子,他会告诉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戚如珪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图样上。这符号像是某种隐喻,她曾在那些卜卦推演、天象奇闻的小人书上见过。可是……她如今这样,又如何进得了蔺都城?顾行知断定不会放过自己,若是再落入他的手中,恐怕送去蔺都的,就只有自己的项上人头了。史太公见戚如珪愁云不散,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抡起树枝,在那快要蒸发掉的“风”字上点了点,一脸意味深长。“我明白了!太公!”戚如珪霍然惊起,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太公的意思是……是……”“是什么?”史文澜放下树枝。“谢太公点拨!”戚如珪冁然一笑,垂下了愁眉。………………顾行知站在尸骨堆前,挨个清算着伤亡人数。每死一位将士,他就得在名册上划上一道红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名册上已鲜红一片。红彤彤的像人血,看得顾行知触目惊心。边沙十六营,八千将士,存活下来的不到三成。而这样的惨烈伤亡,尽数拜戚如珪那贱人所赐。顾行知回身看着那些兵役,拳头拽得咯咯作响。他羞于面对同僚,更不敢告诉任何人,酿成这场祸事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他多看了戚如珪几眼。唯独孙黎看穿了他。在春水江边时他就知道,顾行知对戚如珪态度非同一般。否则以顾家三郎的刀法,怎么可能连刺人都找不准要害?孙黎分明见得,顾行知那一刀,完美避开了致命一击,仿佛是蓄意为之,故意留下戚如珪一丝余息。妇人之仁。孙黎抓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到顾行知身后,陪他一同看着那些尸体。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尸堆上,左右无言。鬼哭狼嚎的风声里,孙黎的声音抖得有些刺耳,他只道:“事已至此,顾将打算如何向衡王交代?”交代?顾行知抚上右眼角的伤疤,眉头一拧,不做回答。“恕在下直言,往日里,顾将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怎么遇上戚家女,就这样把持不住自己了?”孙黎小心观察着顾行知的脸色,生怕自己把话点得太透,惹恼了顾行知。没等到顾行知回答,他身边的左靖应声跑了过来。顾行知见左靖神色犯难,隐约猜到有事发生。果不其然,这头的左靖尚未开口,十六营外便漾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一列轻兵步骑长驱直入,烈马鬃毛亮洁如新。战旗上写着大大的“风”字,连带着风家独有的鹤形花印。顾行知眉头一蹙,略有些慌,他没想到,太后的人这么快就抵达了边沙。真是该死。带头男子打住马驹,举起掌间金令,说:“在下风念柏,受太后之命,羁押戚党入京。”顾行知心里虽不大愿意,可面上依然带着笑,他吆喝道:“我只当是谁,原来是风家哥哥,好久不见,风家哥哥的腰伤可好些了?温嫂嫂可曾安好?”“顾行知,你不用跟我套近乎。”风念柏眉也不抬。得嘞,人家不吃称兄道弟这一套,自己又何必没皮没脸往上贴。顾行知自知吃了个闷头亏,即刻掐掉了想要拉近关系的小心思。风念柏横眼扫了四周一圈,将满地尸身纳入眼底。抵达边沙之前,他听探路的哨兵说十六营出了点“小乱子”,却没想到,这“小乱子”竟赔上了这么多条人命。风念柏夺过顾行知手里的名册,看到了上头密密麻麻的红印,他一语不发,甩手便将册子扔到了顾行知脸上。郝城七万人马被杀已是重创,如今再添一笔近万的血债,燕北想是早被人血染了个遍。风念柏暗叹一口气,强忍住心火,说:“边沙十六营滋乱之事回京再议,当务之急还是彻查戚党,顾行知,听说你在我之前就抓到了戚家独女,现在你把她交给我吧。”“回禀风长使,戚家女她——”孙黎凑了上去,说到一半才注意到顾行知的脸黑了一大半。“她怎么了?”风念柏皱眉。“她跑了。”顾行知自个儿把底掏了出来,还担心风念柏听不清楚,又说了一遍,“戚如珪跑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风念柏也不发怒,而是用一种异常冷静的眼神看着顾行知。那眼神骇人得很,顾行知想起自己犯错时,爹爹也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有时顾行知在想,与其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罚一顿,自己犯的错,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可怕就怕风念柏这冷冷淡淡的样子,什么也不说,全都闷心里,像一口一眼望不到底的井。顾行知怂了。“是我的错,是我疏忽大意,是我监管不力,是我一时轻视,才让那戚家女侥幸逃脱。至于这些死去的弟兄,回了蔺都,我自会给大内一个交代。”“一个交代?”风念柏撇了撇嘴,看着那些随处横躺的尸体,说:“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交代,你一个交代就能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吗?顾行知,在蕃南待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别忘了,你是吃军营里的饭长大的。”“长使说得对,在下自愿回京请罪。”顾行知屈身而跪,破罐破摔道,“如今戚家女不知所踪,我得留下来整顿剩余弟兄们,长使若想缉拿戚女,只能自己出力了。”“本来也指望不上你什么。”风念柏眸色一寒,旋身上了马。“风长使这是哪儿去?”孙黎明知故问。“哪儿去?”风念柏瞥了眼顾行知,奚落道:“替蕃南王的宝贝儿子收拾烂摊子去。”话音刚落,风念柏便打马而去,走得干脆。孙黎见顾行知的脸霎时青了一片,像是挨了狠狠一记耳光。看着平日作威作福的顾行知也有被人训得狗血淋头的一天,孙黎暗自发笑。他也不管顾行知在想什么,兀自弓身回了营。天外有光飘落,很快被乌云遮去。顾行知跪在雪里,将身子缩进暗处,神思游离。“将军……”左靖欲言又止,“天寒地冻,还是先回营吧……”“不打紧。”顾行知握上快雪时晴的刃口,面色煞白。有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潺潺流淌在刀刃上,将它裹成一片浑浊的猩色。左靖看着心疼,却什么也帮不上,只得陪他干站着。雪下得更大了。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割肉燕北进了深冬,这几天越发冷了。戚如珪紧闭门窗,不停哈着热气。她坐在火堆旁,就着篝火,独自检查着伤口。虽然有了史太公的药,可这刀伤却并未因此好转。之前忙着与顾行知周旋,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如今溃烂深可见骨,连周围的皮肤都肿成了一片。戚如珪拿出一弯匕首,放在火上烤了须臾,待刃片烧得半红不红时,她牙关一紧,对着肚子上的烂肉剜了下去。剧烈的痛意从腹部传来,戚如珪疼到几近晕厥。可若非如此,溃烂只会继续蔓延,她须得在伤口再一次恶化之前,剜掉那一部分多余的烂肉。活下去。滚烫的刀片在肉搅拌里,“哧啦哧啦”声刺入肌理。戚如珪的牙绷成了一条银线,汗水涟涟不绝地淌湿了后背。“我做到了……”戚如珪举着匕首,言语涩涩:“师父……我做到了……”史太公从门外走了进来,看着地上割下的烂肉,再看着一头大汗的戚如珪,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真的做到了。”史太公颇为怜爱地看着她,恻隐道:“可是这样的牺牲,真的值得?”“值得。”戚如珪放下匕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师父说得对,有些东西,该割掉的时候必须割掉,只有割掉了,才能活下去。”“你很聪明。”太公摸了摸她的头,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聪明又有什么用?”戚如珪捏住残玉,气若游丝:“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聪明就只是无用的点缀。”“想家了?”史太公蹲下身,慈笑地说,“过往之事不可追。”“一切都会好的。”太公拍了拍她的肩,“相信为师,一切都会好的。”…………………………春水江波涛暗涌,江面经由连日暴雪泛上了滚滚白色。冬钓的老翁乘着一叶扁舟,慢游在细水微澜间。他放出一竿鱼饵,耐心等待着鱼儿上钩。过了多久,老翁的胡子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霜雪,他立在风雪里,纹丝不动,鱼篓里一条鱼也没有。“呼……呼……”有喘气声从不远处传出。“呼……呼……”喘气声越来越弱。老翁收起鱼竿,急步滑动船桨。小舟止于江心一块黑礁前,上头瘫着个满身是血的人。老翁上前探了探那男人的鼻息,幸好,他尚有一丝气力。男人被抬回到小舟上,被喂了些热汤,方才清醒过来。“这是……我还活着吗?”男人抬起手,感触着眼前温亮的光,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还活着。“你醒啦?”老翁递过一块湿毛巾,关切道:“感觉好些了?”“您是?”男人一脸迷惑。“我只是个打鱼的鳏夫。”“是你救了我……”男子恍然。两人都明白,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老翁加快划桨的速度,一路直奔江岸。上了岸口,他将自己的蓑衣给了那男人披上,而后带他回了家。“看您这身装扮,想是哪位官爷?”老翁舀了碗热粥给那男人,讷讷坐在床边。男人捧着粥,抿了几口,淡淡地说:“在下是个随行打仗的。”“打仗的?”老翁眉头一皱,说:“最近战事吃紧,成天都是打仗的来来回回。这儿又毗邻玉女关,金寇就压在关外。你说你是打仗的,我竟都不知打的是哪场仗了。”男子低头不做应答。“我儿就是打仗打死的,到最后连个全尸也没留下。”老翁一脸憾色:“我去营中问那些官爷,可曾有我儿的消息,他们只让我去乱葬岗里找。我到了那里,看到许多与我一样的老弱孤残。他们有的是在找儿子,有的是在找父亲,有的是在找兄弟……乱世之下,无一幸免啊……”男子卧床听着,不由得也陷进了悲伤里。他何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心痛,只是……只是这些都是尚未愈合的新伤,不能细想,一想便觉得历历在目,比万箭穿心还痛。“你几天没吃饭了?”老翁望着空碗,转过身去。几天呢……男人认真想了想,好像……好像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他能记得的是,郝城那场万人同衰的大火,他被压在枯骨堆里,周围全是恣意掠杀的金寇。他不敢出声,闷头趴在地上装死,鼻头涌进尸血的味道,他被呛得大气也不敢出。后来……后来他逃到了春水江边,一头扎进了春江水中。他顺着春水江一路往下荡,荡啊荡啊,最后失去了知觉。他原以为他死了,老天却没让他死,待他再醒来时,便是得以被老翁搭救了。男人干咳了两声,鼻涕眼泪齐齐流下。老翁赶紧端来铜盆替他擦脸,这才发现,男人的脸上满是烧伤。那一块块淤肿浮在脸上,形成条条惊悚的血痕。就像瓷器上的裂缝,仿佛随时都能碎成一地。男人看到老翁眼里的恐惧,一把夺过铜盆临水相照。之前被黑炭裹着,看不出五官,如今清晰可见的伤痕摆在眼前,他自己见了,都觉得恶心。“你别担心,这些伤会好的。”老翁恳声安慰,虽然他心里知道,烧成这个样子,这脸已算是完完全全地毁了,那男子顾不上理会,只撇过头,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张面目可怖的脸。两人僵持许久,屋中静若无人。从前的自己虽谈不上有多英俊,可好歹也算是边沙十六营里有头有脸的人。如今头还在,脸却没了,这让一个嗜美如命的人如何能够冷静自处?“老身明天就为你去采一些药,你不必过分担心。”老翁端开铜盆,蹒跚着走向门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救了个人,总归得要知道救了谁,你说是吧?”男子转过头。“外头还下着雪,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也不会停,恩公还是不要出门了。”男子愧疚地低下头去,丧气道:“我这脸,就算是华佗在世怕也难治,何必再做无用功呢?”老翁见他一脸颓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所以你叫什么。”他还记着这个问。“我?”男子一怔,抚向腰间半轮残玉,过了半晌,老翁听得他闷闷吐出一句——“我叫戚如海。”‘……………………戚如珪驻足在一丛绿梅前,纤手揩落上头的露水。大雪初停,晴空毕现。千仞霞光自云层散落而下,所及之处皆一派金粉。燕北不少梅花,但绿梅却是难得。这株绿梅开在这破庙的天井口,透着股奇异的生长力。这是戚如珪这么多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抹亮色,她将手伸过去,想要折下这丛绿梅,却在刚要触碰到花瓣时,听到地面发出一波轰隆隆的细声。“有人?”史太公拐进天井,将四处门窗合上。戚如珪蹲下身,单耳伏地,探听着那不知所以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戚如珪听到马嘶声,伴随着铁甲浑厚的摩擦声。是顾行知?!她下意识一怵,腹间一麻。怎么会这么快?距离火烧十六营还没有几天,他这么快就找到自己了吗?戚如珪扒开一条门缝,偷偷向外看去。只见山神庙外狂风乍起,泥雪飞扬,百十来位重甲缇骑奔涌而来。有人要杀她!戚如珪后退两步,软软跌在了地上。太公见她被吓得不轻,也不想再做躲藏。他两手一推,将门向外大敞,缇骑很快冲进了庙中,两人被死死围堵在这四方天井中!“戚二找得我可真是辛苦啊——”门外清喝声飘起,声音尽头是位还算清秀的男子。他未着兵甲,只穿一身鹤印常服,贵气飘飘。不是顾行知。戚如珪松了口气。“二位别怕,鄙人风念柏,受太后之命,迎戚二小姐回京。”风念柏抱拳行礼,笑得不着痕迹。戚如珪与太公对视了一眼,仍不放心,两人满是戒备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不敢靠前半步。风念柏看她有些紧张,随手递上一块软绢儿。戚如珪凝了一凝,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她原是不大放心的,可听到他说自己是太后的人,应着太公之前的点拨,她也就慢慢消解了顾虑。“戚姑娘,您受苦了。”风念柏抬手一挥,身后人随即奉上锦衣华袍与各式名贵膏药。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道:“我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么,就麻烦戚姑娘跟我走一趟吧。”太公作势护住了戚如珪。“哦,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得麻烦戚姑娘去做。”风念柏扫了眼史太公,璨然一笑,道:“太后有吩咐,戚家二小姐若想进京,必得先将这上面吩咐的事给办妥咯。”风念柏将一封密函塞到戚如珪手中,神色幽微。她战战兢兢地将那密信撕开,摊平,铺好,着眼读着上头的字。其实风念柏也不知道那上头到底写着啥,他只知道这是太后吩咐下来的差事,只要戚如珪听话,乖乖照做了,那么立马就由他颁发金令,亲自护送戚二小姐回京。风念柏抱胸靠在门框上,看戚如珪的脸色一点点变僵,到最后,唯余恐惧。她放下信纸,不可置信地看向史太公,身体抖如筛糠。风念柏收起笑,顺过那信,很快,他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怎么了?”太公搀住戚如珪,他拿起信纸,摊平来看。只见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六个大字——“杀太公,进蔺都。”——这每个字上都带着狰狞的牙。庙中跌入死寂。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赐死半月前,蔺都。风念柏卯时进宫,天还下着绵绵的雨。他撑着伞,站在太后宫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刘锦刘尚宫徐步走出。风念柏跟着进了内殿,见风辞雪正撺着玉如意坐在太后身旁。两人偎在帐后说笑,有婷婷袅袅的檀香飞出。风念柏跪下身,行了大礼。太后无心拘束,懒懒地掸了掸手,将他唤起。“燕北的事,哀家都知道了。”太后开了金口,眼仍虚闭着。风念柏应声不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听她说:“年轻一辈里,你办事最是可靠。这次派你去燕北,替哀家把她请回来就是。”风念柏懂得,这里的“她”,说的正是戚家独女,戚如珪。边沙的军报头日刚到,连怀德帝的眼都没过,便由风阁老直接送到了太后这里。戚家父子擅离职守,连带着郝城七万人马被灭,论罪当斩。绕是戚家剩下一脉,太后自是要将她圈在身边,不为别的,只为早年戚家对太后还有点薄恩。当年争夺盘龙帝玺时,戚泓没少为太后出谋划策。如今戚家有难,太后当然是要记挂着的。只是——凡事都讲究交换。太后要戚如珪回京,可不仅是感念戚家恩情,她是想试试戚家女的心狠到了第几层,到底能不能为她所用,为此,她特意为戚如珪备下了一项考验。太后睁开眼,动了动手指头。风辞雪见状,拿起案上密函走了出去。玉帘轻启,密函交到了风念柏手中,太后道:“见着了她,跟她说,只要做完了这上头的事,便可入京。”风念柏不敢多问。“有位老朋友,哀家记挂很久了。”太后掂着风辞雪的手,和蔼道:“这次有机会,你替哀家去拜访拜访他。”见风念柏颔首不语,太后对风辞雪笑道:“看看你那哥哥,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还是我的阿囡可爱招人疼。”“姑母惯会开我玩笑……”风辞雪把头搁在太后膝上,斜眼看着风念柏,盈声道:“姑母吩咐的事,我相信哥哥一定会办好的。”…………………怒风渐起,吹得门外枯枝如厉鬼哀嚎。戚如珪裹了裹身上的衣裳,一脸肃色地看着史太公。她很难去形容太公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释然?解脱?愤懑?不甘?只有他自己知道。风念柏识趣地退出门去,将这里留给了他们师徒二人。为防顾行知赶来抢人,他只给了戚如珪三炷香时间。三炷香内,若太公不死,则二人皆不能幸免于难。若三炷香内,太公暴毙,那么戚如珪即刻便可入京。一切造化,只看戚如珪自己。“她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老夫!她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老夫!”史太公屈身跪地,将头狠狠砸在地上。戚如珪赶紧上前扶起,问:“太公这又是为何?”太公老泪纵横:“多年流放,还是不能消除太后心中的怒火,她要你杀我,岂止是要我的命?也是在诛你我的心!”“师父……”“别叫我师父……”太公满怀悲怆,“你我现下师徒缘尽,你不是一直想进蔺都吗?杀了老夫!杀了老夫!换求踏入蔺都的机会,进了蔺都,你就可以替戚家平反!”“我做不到!”戚如珪丢开史太公塞过来的匕首,疯迷道:“我已没了阿爹,也没了哥哥,太公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如何能痛下杀心?”“我做不到……”戚如珪梨花带雨,每一声啜泣都颤得柔情百转。“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太公又把匕首塞到她手上,比对着自己的心口,说:“老夫一无所有,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唯独这条命还值点分量,徒儿拿去就是。”“太公糊涂!”戚如珪吓得不轻,她从未杀过人,即便是在边沙,也没这样真刀真枪地杀过人。“杀!”太公一声令下,语气不容置疑。戚如珪惊颤不已。“杀!”“不……不要……”戚如珪痛哭流涕。“杀了我!快杀!”不等戚如珪送刀,太公自个儿握着戚如珪的手,直直捅进了胸口。戚如珪感觉心口一塞,仿佛那刀子扎在了自己身上一般,痛得无法言喻。她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可愣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耳边只一阵嗡嗡乱响。太公手握刃尖,摔倒在地。鲜血四处乱溅,将天井染得一片深红。戚如珪跪在血泊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太公嚎啕大哭,她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真还是假,一切都显得格外抽离。“容老夫死前,再多嘴……多嘴……几句……”史太公吊着最后半口气,恹恹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何老夫为何会答应收你为徒……”“其实……其实老夫也有个女儿,若是没有死……死,她今年……今年该与你一般大小。”太公半闭上了眼睛,起伏的胸口逐渐趋向平静。“还记得她颇爱与学堂里的小公子们插科打诨,和你一样……性子……烈……烈得很……”太公呼吸越来越弱。“你去了蔺都……一定……定记得要去找公孙先生……若是还有机会,替我……替我在女儿墓前添点桂花糖糕,她最爱……最爱这些碎嘴……你……你一定要记得……”“一定要记得!”太公声如嘶吼,仿佛使出了毕身之力。他睁足双眼,挺了一挺,就此绝了气息。戚如珪探了探鼻口,果真没了气,她的眼泪随即停止了流动,一滴也不多,一滴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