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TXT全集下载_36
作者:江予白      更新:2023-06-22 04:18      字数:9731
  “关键就在铃木兰。”戚如珪抓紧戚如海的手,“哥哥,我想再探一探虎口。”…………………………戚二能下床时,头一件事就是去龙虎军的营里。几个粗枝大叶的军爷们光着膀子在冷雪地里打拳,戚二提着食盒走过,看到他们搭在竹竿上的衣服底下,多少有着香囊荷包一样巧物。那应该也是出自某某个女孩的手吧?他们应该也和顾行知一样,在某些角落里,留有一丝粉色的念想。帘帐不用揭,就自个儿被风吹了起来。戚二脱下大氅,抖了抖雪粒子,将食盒放在一旁。床上的少年半脸缠着绷带,另外的半脸也不见得完好,许多浅伤被抹了药膏,星星点点的,倒有些像花犬身上的图样。“疼……”顾行知碰了碰肿胀的半边脸,他见到戚二,想笑,可一笑,便牵动咬肌处的肿块。无边疼痛在蔓延。“要抱。”顾行知张开双臂,整个脑袋包成了猪头。“现在知道痛了?”戚二将他轻轻收进怀里,听他呼哧呼哧吸着气,鼻尖满是草药味和血腥气。“你不在就疼,你在就不疼。”顾行知往她身上挪了挪,恨不得变成一条蛇挂上去。戚二看着他不忍卒看的脸,哑然失笑,道:“你既知道铃木兰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还这般义无反顾,就不怕我们都死在她手里?”“那就一起死。”顾行知把头埋进她怀里,不停用鼻头蹭着,“还要抱。”戚二又抱了一抱,这次没敢松手。“她被俘了,戚家的事你可以去问她。”顾行知亲吻着她的手,“可是我不想你去,我怕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等我好了,我跟你一起去,你就算离得远远的,我也不放心让你去见她,断了牙的老虎还是老虎,我不想咱们又遇到点什么。”说着说着,某人眼睛又红了。“哎,说好了,谁再哭,就得跪搓衣板来着。”戚二面色一唬,怀中犬忙止住了悲恸之色。“不哭,我已经是个男人了。”顾行知拍了拍胸,“我可以保护阿珪,谁也伤不了你。”“好长晖。”戚二探出头,轻轻将唇点了上去。却只是如无痕的春风,浮光一掠,顾行知还没反应过来,温柔就结束了。黄历一张张地翻,水云关前的雪和雾几经不散。风念柏过了半个多月,勉强下了床,先行回了蔺都。顾行知的猪头还肿着,每天吃饭也得要人喂,军中人人看着戚二忙进忙去,人还没过门,“将军夫人”先叫上了。“呦,将军夫人来了。”“将军夫人好气色。”“将军夫人越来越漂亮了。”戚如珪每回经过龙虎军的营,都能听到这样的逗趣声。她也不去阻,蛮心安地受着,顾修偶尔听见了,装模作样地训斥他们几句没大没小,但也没真说什么。白驹荏苒。寒意不知不觉间褪了去,顾行知过了元夜,也能支撑着下床。十五的晴天,他跟一群将士们拉焰火玩。军中没得庆祝,就只能用些闲置的火.药粉,用红彩纸裹着,制成简易的炮仗。一到夜里,赤橙色的烟火炸满山头,顾行知拄着老拐,在泥里跟其他人闹着,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模样。戚二坐在草垛上,看着爷们儿嘻嘻哈哈,心下开朗。不远处,惊鸿冷冷走来,抚裙坐下,两人无声了半晌,许久后才听得惊鸿说:“我输了。”戚二含笑看着顾行知,站起身,抓起块泥巴扔了过去。顾行知嘿嘿嘿笑着,招呼着她去,戚二只步未动。“从前我不懂,”惊鸿自顾自说,音色清淡,“我不懂先生为何钟情于你。我觉得你不过如此,无非貌美,男人都好一口色。”“可我跟着先生学了这么久的推演之术,推来推去,却还是推错了姑娘。”惊鸿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到戚二腰间的太阴剑上,眼底不再是嫉色,更多的是释然。“我若是先生,我想我也会高看姑娘几眼。”说了这话,戚如珪扑哧一笑,拧过头来。“这个送你。”她把太阴剑递给惊鸿。“这怎么可以……这是先生留给你的……”惊鸿显然没想到戚二会如此大方,这是公孙惑的遗物,仅此一件的念想。“你先别着急推辞,□□看看。”戚如珪再次把剑递了出去,剑柄朝向身前少女。“我可以吗?”她仍不确定。“可以。”戚二往她心口一塞,惊鸿梦寐以求的太阴剑,就这样到了自己手上。惊鸿。剑梢儿的末端,静静地镌着两个小字。“若戚姑娘来日觉得时机成熟,请代我将这剑,赠予爱徒惊鸿。”戚如珪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话音与记忆深处的公孙惑的话音相互重合。眼前少女望着剑上隐隐的两字,那瑰丽的星石,像是一双双流泪的眼。“他心里有我……先生心里果真有我……”惊鸿抱剑垂泣,戚如珪尚不能确定,这是欣喜还是遗憾。她只想起那个遥远的雨天,她站在燕子楼里,默默吟着云锦屏上的《苏溪亭》。亦或者是漫天流光的司天监房顶上,怀德帝薨天当晚,他指着那些星星说,一切更有趣了。更有趣了耶。………………………………关中,蔺都。蔡玉怀抱长琴,带着松鹤,一前一后拐进了深不可见的内阁。曲长的木廊尽头,端坐着位面容还算清俊的男人。他一身花袍穿金秀凤,已然盖过他应有的荣华,底下人见人带到,纷纷退下,阁中只留他与蔡玉主仆二人。“你就是那个曾与楚王交好的蔡玉?”座上人搁下茶盏,面色微惶,但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面对未知时的好奇。“微臣蔡玉,参见风阁老。”座下人端正跪下,断弦的琴就在眼前。阁老皱了皱眉,道:“听说你多方求人想来见我,与我有桩生意要谈。我没做过买卖,不懂商贾人家的规矩,我想蔡公子惯来抚琴,恐怕也不尽然懂得这从商之道吧?”“在下不才,确实不懂什么从商之道。”蔡玉抬起下巴,眼里堆满熊熊的火,“可阁老难道不想知道,有关新帝的一些事吗?”☆、浓情“啊哈——”阁老漾出一丝妥帖笑意, 重新举起杯盏。他微行了个眼色,旁边立马有人捧着太师椅凑了上去。“既然要谈生意,那就不能失了礼节。此刻你我不做君臣, 而是朋友。”阁老长眉一陡,于笑意中挤出些难有的温和。倘若没有千秋殿里那些骇闻, 旁人只都以为他是个还算周全的普通男人。蔡玉自然不傻,懂得他这样滴水不漏的作风下, 暗藏着的其他心思。他只随阁老的话, 乖乖入了座,身后的松鹤替他抱着琴, 一脸乖张地站在一旁。“他还活着,”蔡玉接过茶,“着”字一落,阁老的那句“你想要什么”紧跟了上来。“我要重修楚王陵墓,将他在半山的孤坟, 重新迁回观德殿。”“只是这个?”阁老不苟言笑,烛火中的脸半是褶子半是刀光。“我还要他的牌位, 能和怀德帝、怀慈帝等一道放在一起。”蔡玉继续说, “我要你广告天下,楚王当年并无谋逆之心,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后别有用心之举。”“这容易,我答应你。”阁老爽快应着,眼睛瞟向后头的松鹤。十三四岁的身形样貌, 该就是这样了吧?若是那位遗腹子还在,可不就跟眼前这位小兄弟一般大小?“你张口闭口都是为了楚王,怎么不给你自己谋些荣华富贵。”阁老随口问,话里藏着不确信,“人都有欲,不是吗?”“当然。”蔡玉抬起手,挥了一挥,松鹤抱琴向前。“前些日子毛手毛脚,不小心弄断了琴弦。阁老若有心,送我一根弦即可,待我补了这琴,就把那新帝带到你面前。”“我凭什么信你?”阁老又看了眼松鹤,“小兄弟哪里人?家中父母可都还在?我见你模样,不似关中人吧?”“凭我与楚王多年的情义。”蔡玉插进他与松鹤的对话,没等松鹤开口,自行替他回答道:“他自幼无父无母,被我养在膝下。模样确实不像关中人,阁老怎么对一个小琴童这么感兴趣?”“没什么,随口问问。”阁老啜了口茶,眼微眯着,像是在筹谋什么。蔡玉见该说的都说了,也无意再多做逗留,主仆二人一一行过礼后,便草草抱琴而去。月上长廊,内阁外是一片珠粉白的墙。蔡玉走在前头,松鹤走在后头,小脚丫子忍不住踩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上。“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蔡玉停下脚,看着后面蹦蹦跳跳的松鹤,恍恍一笑。松鹤乖巧道:“想一直陪着公子,像影子一样,永远跟在公子身后。”“那要是有一天,你必须得离开我呢?”他说,语调淡淡的,脸比白墙更惨暗。“不想离开公子。”松鹤一把抱住他的腰,“公子这是要送我走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公子不要我了吗?”“傻瓜。”蔡玉拍了拍他的背,细手掠过那断弦。原本多美的一架琴,现而弦断,音毁,人绝。“公子怎么哭了?”松鹤扬起脸,断断续续的湿热滴在他脸上。蔡玉别过脸去,错手勾过琴身,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是眼泪吗?”他摸了摸蔡玉的脸。“是汗,”蔡玉虚张声势地说,“你看,真的是汗。”……………………“哎呦……痛啊……轻点啊!夫人,痛……”营中惨叫声不绝,众将士趴在门前,听这声音出自顾将之口,都有些难言的好奇。戚如珪放下药罐子,狠狠拍了下身下男人的屁股,门外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女人嚷嚷道——“现在知道痛了?!早让你喝药干嘛去了?好家伙,要不是二哥哥告诉我,我竟不知你每日把药都倒在了恭桶里,这就是不吃药的下场!反正烂的也不是我的屁股,你就烂死好了,烂死了我正好回蔺都找个比你听话的!”“阿珪别生气……”顾行知套上裤子,笑嘻嘻地凑过来,“谁让这药那么苦。”“少来!”戚如珪一手推开他,翻了翻白眼,道:“那些药我炖了多久,每天掐着手指头算你康复的日子,你倒好,把药全倒了,怎么?多大了?喝药要人哄?”“夫人我错了。”“我不是你夫人。”戚二挣开他手,“去吧,去要你的自由吧,这还没成婚呢,就这般不知珍惜,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阿珪我错了,我不敢了。”顾行知抱了抱她,“我一定乖乖喝药。你看,我特别乖。”话刚说完,顾行知便自觉端起药碗,咕噜咕噜闷头灌下。直到最后一滴不剩,他甩了甩碗,得意洋洋道:“你看,我没骗你吧?”“嗯。”戚二取了药碗,见他真喝下了,勉强安了安心,坐回到他腿上。“嘻嘻,我知道夫人最好了。”顾行知刚喝完药就要往上亲,满嘴都是药渣子味,苦兮兮的。戚二拧过头,看了看门外一群小脑袋,不忍羞涩道:“外面还有人呢……”“有人?谁?”顾行知忙缩回嘴。“还能谁?不过就是你那群手下。”戚二正要发笑,只见顾行知突然正色道:“刁妇,见到夫君还不下跪?!”“你说什么?”戚二一脸茫然,“你让谁跪?”“我忍你已经很久了。”顾行知拉下脸,沉声道:“内室就该有内室的样子,我让你洗衣就得洗衣,让你擦背就得擦背。上个药屁话这么多,刚刚哄你两句,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说什么?!”戚如珪一脚踩上他的脚,“长脸了你?敢跟我这么说话?!”“男人就该时时保持雄风!”顾行知冲外面人嚷,到这里,戚如珪才察觉出他的用意。“顾行知,可以啊你。”她拍了拍少年的脸,“敢跟我吼是吧?”“吼的就是你,大胆刁妇。”听声音,完全不在虚的。“好,可真是我的好夫君啊,顾行知。”戚如珪扯过旁边一块松木板子,面色一冷,意简言赅道:“跪。”“男儿当自强!”顾行知宁死不屈,“对女人下跪,这是懦夫的行为。”“不跪是吧?”戚如珪双手抱胸,走到门口处,花枝招展道:“风大哥手底下有位少将,叫什么来着?宋昴?王昴?还是什么昴?前几日邀我去营中喝酒呢,人长得可真俊呐,生得又壮又高,威风凛凛,比你也成熟许多,为人可靠……”“别说了!”顾行知咬住唇,“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认输就是。”“这不就得了。”戚如珪笑了一笑,盈盈柔声道:“以后还吼姐姐吗?”“不敢了……”顾行知又蜷成了落汤犬。“以后家里听谁的?”“听夫人的。”“谁洗衣?”“我洗。”“谁做饭?”“我做。”顾行知羞得低下了头,却又不服输似的说:“我错了。”“真知错了?”“知错了。”戚二感觉自己就像学堂夫子,如今面对着的,正是一个顽劣学生。“乖。”她捏了捏他的脸,将坏学生从地上扶起,两人七歪八斜地靠着彼此,把对方当成了坐枕。“你看你,我不过与你做个游戏,你还真委屈上了。”“我没有委屈。”顾行知瞪了她一眼,旋而翻身,将她卷到身下。“下回不准再拿其他男人刺激我,”顾行知压低声,像头小牛似的不停喘着,“不然……不然……”“不然晚上可要狠狠欺负你了。”………………………………“还在里头?”顾修扛着刀,瞟了眼三弟的营。见成群将士扒拉在门口,嘴里嘿嘿个不停。“一个个不练功,堆在这里做什么?!”顾修凶了那群人一眼,众人收住喜色,作鸟兽状散去。他走近营帐,侧耳一听,只闻里厢传来一阵莺歌燕语的嬉笑声。顾修做样咳嗽了一下,里头人立刻止住了动静,不多半刻,顾行知探出头来,手上还提着没拴好的腰带。“二哥,怎么了?”他问,见身前男人脸色不大好。顾修看了看他那捂着下身的手,扫过一丝淡淡厌嫌,“把裤子穿好再说。”顾行知赶紧套好了腰带。“蔺都来报,太后殁了。”话音刚落,戚如珪紧跟着从顾行知腋下钻了出来。“太后殁了?”三人皆有些惶,“怎么回事?”“说是悄不做声就走了。”顾修沉下嘴角,拍了拍顾戚二人的肩,“所以咱们得尽快赶回去,三弟近来的伤可好些了?若无大碍,我们明日便动身回京。”“我没问题。”顾行知看向戚二,眼里稚气全无,他又做回到了十分成熟的样子。“既然长晖没问题,那我自然也没问题。”戚二想了下,终究没忍住问,“太后去了,风二……风二还好吗?”“不太好,说是日日守在观德殿诵经,不寝不食,前些日子病倒了。”戚二的脸瞬时黑了下去。“你别担心她,她自有人疼。”顾行知不知从何安慰,酝酿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她与阁老撕破了脸,如今又失了太后这座靠山,谁疼她?”“宋子瑜啊。”顾行知紧握她的手,汹涌暖流涌上心头。“他会像我保护你一样,保护好风家妹子的。”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铜铃寂若无人的观德殿内, 烛火轻晃。风辞雪跪在佛前,身侧的玉棺堆满露水丹菊。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跪了多少个时辰,也记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宫中如今弥漫的气氛古怪又割裂, 一方面,人人都在为蕃南战事而欣喜, 另一方面,却又因太后突逝而忌惮。人人都不敢将表情做得太明显。风二自知那群人无心难过, 也就不再强留他们守灵。整大殿中只剩她与柳春生二人, 春生站在角落,几欲睡去, 任是铁打的身骨,也经不住如此磋磨。无边的沉寂深处,渐渐回荡出一阵清脆的铜铃声。春生抬起半耷拉的眼皮子,见一袭米白色幽幽荡近。“祭……”春生正要开口,那白衣的主人抬手一止, 示意他退后。跪在佛前的风二充耳不闻,眼底挂满我见犹怜的伤心泪。“大人好好劝劝二小姐吧。”春生合了门, 闷声退到了殿外。宋子瑜收起手间的铜铃, 悄步入殿,临近身前风二才听到响, 两人默了半刻,风辞雪方抬起了脸。“婉君。”她知道的,他一开口,必得是婉君。婉君, 婉君,婉君——爱一个人,总要喜欢直呼其名。风二借力站了起来,盈盈一礼,客气道:“已过子夜,大人前来观德殿所为何事?”“见人。”宋子瑜颔首,眼神如水般自然落在风二的双手上。那原本是一双富贵纤长的手,风里血里荡了几回,竟也出落得伤痕斑驳。“我担心她。”他伸出手,在风二半是疏落半是眷念的目光里,将那串系了红线的铜铃呈在彼此跟前。当日李恒景围城放箭,慌乱之中,他捡到了这串小铜铃。宋子瑜总想找个机会还给铜铃的主人,却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大人……”风二接过铃铛,悲伤的眉目尖落下些温和。或许是她太草木皆兵,因为徐祥,因为阁老,因为不确定,使她在宋子瑜面前总是束手束脚。“天冷了,婉君怕冷吗?”宋子瑜探出掌,去向她鬓边的碎发,可去到一半,又觉得有些失礼。堂中风穿过,他打了个寒噤,默默把手悬在了半空中。“听说顾行知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风二蹲下身烧纸,实则另有心虚。宋子瑜道:“可以不说他们吗?我……我……”激烈的心弦错成乱曲。“我心悦你。”他说,他终于说了,明明只是半口气的事,他却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月。风辞雪一个怔楞,没能留意到火舌攀上了袖袍。等她发现时,身上已勾起了朵朵的赤莲。她下意识往身后人肩头处倒,宋子瑜一番手忙脚乱,扑了这场虚惊一场的小火。有些火灭了,可有些火又重新燃了起来。这场火像是某种冥冥中的注定,等彼此反应过来,人已贴在了一起。“是我无礼了。”风二先开口,忙不迭脱了身,脸比柿子还要红。宋子瑜同样万般羞懑,两人支支吾吾半天,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是不是很无趣。”宋子瑜说,“又不像你大哥那样会疼人,也不像顾三那样,天生讨女孩子喜欢。我就是个闷木头……跟我待在一起,你一定很受不了对不对?”风二不语。“罢了,我就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二小姐这么好的人,合该真正的君子才配得上。”宋子瑜眼神一黯,轻轻放下一沓纸,纸上留着风二的诗。风二垂看了一眼,见原显空荡的诗纸上,多出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她认得的,那是宋子瑜的笔迹,合宫上下没有比他字更漂亮的,没有了,这世上也不见得有。“如有打扰,二小姐多多包涵。”宋子瑜端行大礼,看了一眼眼前人,转身而去。炭盆“轰”地一声,滋出无数火花,满殿白纸纷纷洒洒,随着天地风雪,悠然起舞。“汉卿……”宋子瑜回过头,见有人在笑。她和初见时一样,眉眼弯长,眸光和煦。她的声音惯有的柔,像春雨混了蜂蜜油,宋子瑜凝滞了许久,在浩荡的风雪中听得她说——“到我身边来。”…………………………“你在干嘛?!”戚如珪往顾行知身边一凑,见他装神弄鬼般地将一本小人书藏进了袖子里。因动作太大,沾了墨渍的羊毫甩出无数黑点沾到了两人袖口上。顾行知撇了撇嘴,启了马车的帘说:“快到蔺都了。”“别转移话题,你在干嘛?!”戚二强行掏进袖管里,两人一番拉扯,戚如珪扯出本小本本来。划了墨的绿皮封上,狗爬似的写着“顾长晖日行记”六个小字。戚二随手翻了翻,原来从铃木兰之后起,这小子就每天在本本上记录着每日里干了些什么。其中一页,在不同的日期处,画了不同的小圈圈,有时一天五六个,有时一天两三个。“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一时半会没注意到顾三儿羞答答的脸。“没什么,写着玩的。”顾行知一把抢了过来,马车一颠,他整个人扑在了戚二身上。“少来。”戚二推开他,努力想了想那些日子里他做了些什么,看着些小圈圈,像是代表着某些事物,顾行知有事瞒着自己!“你不说,今天晚上就不要跟我睡。”戚二把小本本还给他,见他跟宝贝似的塞进了怀里,委屈得不行。“你要不跟我睡,以后这小本本上就没有小圈圈了。”顾行知一脸狡黠。“什么意思?”戚二微微一顿,经由短暂的语塞后,恍然大悟,“顾行知你混蛋!”她作势要打。“我又怎么了?你不要总是欺负我好不好?再欺负我,晚上就换我欺负你。”顾行知挪了一挪,两手缠上她的腰。“你快把本子扔掉,我心里膈应。”“膈应什么?这是我们相爱的证明。”“证明?”戚二哑然,“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我是为你好。”顾三吧唧吧唧了嘴,“风大哥说了,寻常夫妻一个月也就三四回,我记着数,是不想你太累……”“哎呀别说了……”戚二臊得不行,将头重重压了下去。“你扭捏什么?”顾行知支起她的下巴,一把将人抵在座壁上。两人四目相对,跟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回了蔺都,我即刻便要你入门。”顾行知兴致浓浓地说,“以后还得生个大胖小子。”“我更喜欢女儿。”戚二随他的话想了想,“女儿多好,乖巧懂事,男孩儿惯调皮,有你这么一个调皮的就够了,再来个小的,以后日子没法过。”“儿子女儿都行,都听你的。”他亲了亲戚如珪的手,“总之,长晖不要和阿珪再分开了。”…………………………裴云将风念柏送回蔺都这些天,一直寄住在燕子楼里。出蔺都前与某人撕破了脸,再见多时怕尴尬。可这心里越是害怕,老天爷就故意像是要整人似的,一个闲暇午后,裴云在东市采买香料,远远见傅临春身骑白马带着大队人马轰隆走过。多日不见,他已然身着华丽的尚书制服。头上的金宝石簪子光芒万丈,这一水儿的威风做派,与从前气质清雅的傅临春判若两人。裴云站在闹市群里,见他陆续走远。他明显地察觉到傅临春看见了自己,但也仅仅是看见,像是看见一棵树,看见一朵花,看见了就看见了,对方并未多做逗留。倒也省心。裴云买够了香,又去西市拉了几匹线。正犹豫着选什么图样,后头突然伸出一只富贵手来。手的主人肤色白净,萦绕着一股他熟悉的花香。裴云当下胸口一涩,别过头去,那男人一脸淡漠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拽着往日的香囊。临春。他轻轻走过,旁若无人似的举起一匹花布。琳琳琅琅的绸缎海里,两人各怀心事,都不愿去做第一个开口的人。如此僵局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有余,后来还是裴云忍不住了,不禁问道:“回来匆忙,没想起恭贺傅尚书一句,恭喜升官。”傅临春埋头选布,错步走开,置若罔闻。还生着气呢。“这匹好。”裴云指着一块浅水碧的,“大人穿碧色好看。”“掌柜,我要这枫丹红的。”傅临春说,又将旁边色儿的全都要了,唯独跳开了裴云说的那一匹。“君子从不夺人所好。”他说,眉目清冷,“既然那么喜欢绿,又何必执着于红。”裴云听出了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他摸了摸头,近身道:“当日事急,我给你留了信,并非不辞而别。”“那我当日执意挽留,是你要走的。”傅临春与他走到无人处说话,这回没让大堆人跟着,他脱了簪帽,长长歇了口气。“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怎么会。”“回来做什么?你妹妹不还在蕃南吗?回蔺都平白见了不想见的人,岂不是找罪受?”傅临春看向眼前男人,从初始到现在,他脸上的烧痕变淡不少。原本的五官逐渐浮现出来,是一张带着浅浅俊气的脸。“我还想着回来,为了一个人。”裴云把眼睛垂下,直盯着鞋面儿,声音低到了尘埃里。“为了谁?”某人眼里燃起了星火。“为了风大哥。”他说,“你知道的,他受了伤。”“哦。”星火又被扑灭。傅临春缩回身,思索半天,说出一句“果然呐”。“果然什么?”裴云抬起脸,在淅沥暮色里看到傅临春水葡萄般的眼。那葡萄晕着伤心的紫,草草一眼,足以万年。“果然人生有得必有失。”傅临春开口,含眸,托起手里那只囊,明明十足轻盈的软物,此刻托着却重如千斤,好似要把手给压断,“如今我坐在了最想坐的尚书之位上,可我好像,把一些东西给弄丢了……”他往前一步,裴云退了一步。再一步,又退一步。“大人,失而不复得,十有八九也。有时残缺才是常态,世事并非次次完满。”“那如果,”傅临春抓住他的手,眼里星火熊熊重燃,“我非要完满呢?”☆、终章“尚书大人还请自重。”裴云猛地松开身前人的手, 退回到了墙边。适逢掌柜已将他们各自的布匹包好,裴云拿了东西,逃荒似的出了香芸坊。晚来天欲雪。蔺都自打入冬, 这碎絮便一直就没停过。载着伤兵的马车大队叮叮当当在雪中走,临到朱红色的城门前时, 守门的侍卫远远见到战旗上的龙头与虎头。“是龙虎军!顾老将军他们!”小兵拔腿往校场跑,不出半刻, 号角声起, 城门大开。“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夹道有人在呼喊,冷风冷雪里, 众人如置深春。“到了。”马车里的戚如珪挑开帘,瘫在肩头上的顾行知揉了揉眼,见一抹天光刺入眼帘。熟悉的城。戚顾二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它还在那儿,蔺都还在那儿。好似这里的人如何淘洗来去, 它永远就屹立在那里,这座巍峨的城。“你在想什么?”顾行知拉起她的手, 将人小心翼翼地扶下了车。戚如珪双脚触地的那一刻, 才扎扎实实有了回家的感觉。起初远眺的蔺都不是蔺都,须得真正触摸着它, 感受着它,才知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领地,勾兑着多少情仇爱恨。雪不停落。两人尾随大队,默默走在后头。顾行知摘了大氅, 扬手披在戚如珪身上,城门口,风二和宋子瑜正在等他们。“我刚刚是在想,它怎么还在?”“什么它?它是谁?”“蔺都。”戚二说,抚过这一瓦一砖,一泥一尘。“所以也不是没有永恒的对不对?”顾行知听得一头雾水。“长晖,人会变,可蔺都永远不会,它或许会塌,会毁,可它就永远还是蔺都。”“你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我听不懂,”顾行知摸了摸她的头,“但我知道,这儿是你我相知相携的地方。往后我们也将在这儿,和蔺都一起,缓慢生长,缓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