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
作者:Shrimp      更新:2023-06-22 09:45      字数:9801
  这种视线令阮衿不确定李隅是在看自己,于是转过身看向自己身后的玻璃。车子停在江滩附近的公路,大片枯黄的芦苇疲沓地倒伏在浅水中,优雅轻盈的水鸟们正迈着纤细的长腿在滩涂泥地上结伴散步。更高远的天空呈现出半紫半蓝的通透,随风来去的云如烟似雾。而接近地面的则层层交叠,如油彩的霞光铺洒了半边天,一直缠卷着薄云直垂到江面上,其上有碎金涟涟,好似一条赤练盘踞着入江。所以是在看他背后的风景,是少见的好天气,难怪了。他也静静地观赏了一会,伸手按下一半车窗,想伸手去感受雨后清爽缭绕的江风。五指沿着窗缘探出去四分之一,忽然被身后一只手强势地扣住拽回了车内。他不明就里地回头,正对上倾身压过来的李隅,双唇相距不过毫厘,吐息间却已经产生了细微的摩擦。“你……”他刚张口,却像是给了什么可乘之机。李隅将他那只手腕死死压在皮质座椅上,不由分说顺势骑上来,阮衿的腰身夹在他两、胯之间,眼睛一抬,那烟灰色领带已经被扯得松松垮垮,正轻轻飘飘地落下来盖住他的眼睛。除了李隅的胸膛,其余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李隅的心跳,其余什么也听不见,好像身置于完完全全被一个alpha笼罩起来的监牢。他的下颌被抬高握住,被李隅那双眼睛观察辨认着,好像他是一个全新的物种,神思还未归位,便开始迷迷瞪瞪地被迫接吻。……半晌,他重新覆在阮衿身上,嘴唇游移到洁白的颈项处,咬下牙印的同时将冰冷的视线转移到窗外。那些禽鸟不知被什么东西惊动了,扑腾着一大片,遮云蔽日,全躁动地乱飞起来。作者有话说:依旧是有一点删节部分,wb自寻,然后明天休息第5章 七年电话铃声响起,李隅从阮衿身上翻下来接电话。他一手整理着颈项上的领带,一边气息平稳道,“喂?”“李工,我看现在雨已经停了,您还有空么?”负责人毕恭毕敬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稍等,四十分钟之后就到。”简短地回完电话,他吐出一口气,然后重新启动了车子。其间坐在他听见旁边的阮衿很小声地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他听到了,也没有作出任何回答,眼睛只笔直地平视着前方的道路。但是心头却始终在不断盘旋着同样的疑问?为什么呢?当他从高架上下来,雨已慢慢转小,天仍阴着。他听到“砰砰”的声音,稍侧脸去看,阮衿竟已经睡着了,揣着手臂,后脑勺枕着玻璃,摇晃中时不时敲出“笃笃”的闷响声。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可笑的,为什么能睡得着?为什么能在他身边睡得这么安稳。他的车开不下去了,路也走不下去,就缓缓停靠在江边。李隅企图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去从这平静的睡颜中解读出什么情绪,白皙脸颊,黑色睫毛,淡粉色的嘴唇,所有的色彩全在这阴沉沉的车厢中如磷石般熠熠生辉。这样长久的观察让他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到底是以前还是现在?是过去还是未来?他从中嗅出一点光阴浮动的味道,但是那又很微妙,什么都抓不住。他听着这清浅的呼吸声,好像重新从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走了一遭。但这也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旅程,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在副驾驶上睡着了,对他的憎恨和痛苦全然无动于衷。他胸中生出一股撕裂的极端冲动,这么想着,手指已经握住不设防的脖颈。掐死阮衿吧,然后把尸体丢在这个江边的浅滩里,让那些水鸟,野鸭,以他为食,让水草完全破肚而出,只有确信他死了,完全死透了,好像才会感到稍稍舒服一些。但他又不想他死,只是想要伸手用力摇醒这个对他满不在乎的阮衿,说,“你看看,你起来看看这样的我。”但是也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长久睁眼凝视着阮衿,从小雨看到阴天,再从阴天看到出太阳。最后对于这个“为什么”的答案,或许是因为他对此人情绪甚多,到头来五味杂陈,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先爆发哪一种。喜欢,讨厌,恶心,恼怒,憎恨,失望,是他脑海中俄罗斯轮盘上的六个弹槽。他扣响扳机,能随机抽中一个,却没想到全部是填满的,六个都瞄准阮衿这个靶心射出去了。到了老宅花园的门口,他停车,阮衿下车。或许是因为腿软,阮衿被绊得踉跄了一下,站稳了之后又向他鞠躬,嘴里磕绊道,“谢谢你送我回来,耽误你时间了。”“应该的。”李隅开车掉头,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人影在逐渐缩小,手掌压在脖子上,那处正是他用力咬下牙印的地方,不至于到出血的地步,但是那个印子没个两三天绝对消不下去。时值下午三点半,空气温凉,久违的阳光明媚。他和那边负责人短暂地接洽了一下,边说边赶着先去工地上探看。负责人叫张鹏,四十多岁的beta,黝黑扁平的一张脸,眼角都是饱经风霜的皱纹,粗糙得像那种码头上的纤夫。或许是第一回 接洽中标公司的上层,这个憨厚朴实的汉子显得尤为紧张,也不清楚这种级别的大老板为什么要亲自下地探查。他讪讪地跟在李隅后头走,上下打量这个身着正装脊背笔挺的男人,比自己高出十几厘米,不知怎么的,手上拿着的缀满灰尘的白色塑料安全帽就是递不出去。“鹏叔……”被叫这么温文尔雅的一声“叔”,他吓了一跳,忙摆手,“李老板您这客气了……”李隅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上的安全帽,特别不讲究地往头上扣,“叫小李和李工都行,不用客气。”“唉,李老板……不是,李工啊,这个忒脏了点,我去给你换一个啊。”他听闻这个老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那种有洁癖的,瞅着那帽子边缘上抖落的腻子粉和水泥渣,一圈灰的白的全都沾在黑头发上,怎么看都别扭。“不要紧,不麻烦您了。”李隅似不在意的摆手,将搭扣扣紧了。在车上压着阮衿时他的衬衣也弄脏了,一块深色的油渍,好像是酱汁,不如全脏了算了。张鹏觉得李隅不摆阔少架子,的确是踏实稳重做事的人,顿时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不少好感。二人拿着图纸,先后攀登上一个有断崖的高处废墟。这里视野好,但是不大好爬,张鹏人生得胖大,额角流了些汗,四肢也不协调,脚在砖缝里卡了一下,正踉跄着要摔个跟头,被李隅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也不嫌人身上衣服和手上脏,沿路都拎着胳膊给他扶着上去。俯瞰下方,猎猎有风向上倒灌,南面大片的棚户区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剩些残垣断壁,倔强地潦倒在风中。锈蚀的钢筋,破碎的红砖白墙,都像城市中最丑陋的骨肉一样露在外头,推土机和挖机正在轰隆隆地运作,一铲斗下去,粉尘共沙石一齐四溅,空气中全是呛人至极的颗粒,一蓬灰白的浓雾如乌云般蒸腾起来。而这片如乌云般的废墟逐渐会向北部延伸,直到将整个旧城区完全吞噬覆盖,不出一两年,这里会变成繁华到让人不敢置信的新开发区商圈。同时参加这块地竞标的有好几家公司,和政府合作的改造工程俨然是油水多多的肥差。李隅一改温吞做派,以雷霆手段拿下这块地,李胜南喜不自胜,终于第一回 松口让他揽大权。松手了就好,只要启开一条细小的缝,很多东西都会慢慢被剖开。“明年八月份就拆到梧桐街那块了吧?”李隅忽然眯着眼抬手指了一下不远处。“可能还要早一些,看搬迁情况而定。不过给的搬迁补贴不低,社区还建房一分下去的几十套的都有,一辈子靠收租都衣食无忧,贫民窟百姓嘛,都指着分下来的房翻身,不会傻到不配合。”讲完“捡便宜”这三个字,张鹏忽然看到李隅唇角向上弯了弯,不知想到什么,似笑非笑的,但笑意不及眼底。这个疏离的味儿忽然就冒出来了,他混迹社会这么些年,也总是嗅得出一点“人味”。虽说这位李工待人接物都滴水不露,亲和又很礼貌,但是总会不经意地暴露骨子里最深的秉性,虽不是冲他来,但站旁边的人都冷得打颤。“梧桐街的烧烤和馄饨都还挺不错的。”李隅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提到。“老味道是挺正,晚上收工我们几个弟兄伙都上那吃过,实惠又管饱,我还以为像李工这样的人不会去吃路边摊。”“上高中时候吃。”“啊,那李工是一中毕业的学生吧?塘市多才俊,一半一中送,还真是那么回事……”李隅想了想,一中的确是才俊居多,不过奇葩也不少,其中最大的一个奇葩而今仍然在续写着奇葩的传奇,做了小自己一届学弟的小妈。待从那堆废墟上下来,约莫六点多了,已经暮色四合。他就着工地旁边的锈蚀的水龙头洗手洗脸,水流不畅,一突突地喷溅出来,他囫囵鞠水了洗脸,用揉得腌菜似的领带擦了几把脸,就算是洗过了。旁边张鹏忽然嘎嘎笑了,总算是觉得和他熟稔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我还没见过李工你这么不讲究的老板。”“人生在世只一次,活得装相就太累了。”李隅笑了笑,白玉似的一口牙,于朦胧夜色中像能发光,水珠顺着那张俊朗的面颊往下坠,洇湿了领口。多爽朗潇洒的一小伙,刚刚可能是自己误解他了,张鹏想。分别之际,张鹏收下了李隅递过来的名片,那人的脸已经掩在夜色中了,半明半暗的,只听得真诚的声音对他说,“既然都是朋友了,以后鹏叔手头上要是缺活干,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天已经全黑了,李隅借着手机的光去找自己停在附近的车。张鹏跟他说这片鱼龙混杂,工地上什么人都有,其中最不缺仇富的。加上没什么监控,天一暗,真保不准会遇到什么,叫他尽快离开这里。果不其然,待李隅找到自己的车时,窗户下面已经被划得全是道,还有乱七八糟的红色喷漆,借着光一照,车前盖上歪歪扭扭刻着“王八蛋”“**”之类幼稚又粗俗的词汇,两个车胎也都被锥子给扎爆了。他踹了一脚无辜的保险杠,然后打电话喊助理来处理。顺手把脏兮兮的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扔掉,转头就走,把这片狼藉完全抛之在脑后。所谓的穷山恶水出刁民,大抵就是如此。又饿又累,身上脏得像十年没洗澡,李隅的心情是真的不算好,在张鹏面前的谦谦有礼的君子立刻褪去了伪装,脸色开始变得冷淡。他在街边拦了个计程车,司机问他去哪,他累得不想说话,半晌才应,“饿了该去哪?”“近一点的,那去梧桐街吃烧烤嘛!”司机大哥实诚笑了一下,打开电台播放老歌。又是梧桐街,他想,今天兜兜转转如陀螺般的一天,始终绕不开这个鬼地方,“好吧,就去那里。”电台里的爵士老歌合着夜色轻轻缓缓地飘送出来,里面一个柔和深沉的女声在反复吟唱同一句词,“我的爱人他离不开我……我的爱人他忘不掉我……”他靠着玻璃静静地听着这歌声,忽然开口问,“这歌叫什么名字?”“《七年》啊,我那个年代满流行的歌,你们小年轻不晓得很正常。”他为“七年”这两个字而感到心脏上下颠簸,流年不利,诸事不顺,处处添堵,出门真该看黄历。李隅转头看着玻璃窗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脸,这镜像恍恍惚惚,像是自己在嘲笑自己,里面的人做了个冲他说话,“你已经被菲斯汀格法则盯上了。”他不该看打开电脑看老宅的监控,不该在暴雨天跟着阮衿出门,由此开始产生的连锁反应,正载着他回到过去,伴随着这样暧昧不清的歌曲,笔直地载着他回到梧桐街上去。“换个地方吧,也换首歌。”李隅如大梦初醒一般开口说。他绝不能对此妥协。作者有话说:虽然大家应该知道还是标注一下。费斯汀格法则:生活中10%的事情是我们无法掌控的,而另外90%则是由你对所发生的事情如何反应所决定的。第6章 毒药“合着你刚说请我吃饭?就这种地方啊!白给你带东西了!”周白鸮食指转着车钥匙一路走来,特夸张地将硕大的墨镜从鼻梁上扒拉下来,露出两只眼睛,上下扫视了一番,这塑料棚,这塑料桌,这塑料椅,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塑料世界。他本想在桌子上拍一掌表示愤怒,但是上面实在太油腻了,手伸出去一半又悻悻地收回去了,只得拎着裤腰带很不情愿地在红色塑料椅上落座了。李隅伸手抖了抖自己西装衣领上的灰,啤酒瓶给对面人推过去,“我这样也进不了正经餐厅的门,凑合吃点吧你。”肩头和发顶上落满薄雪般的灰,昏黄的路灯正面打在上面,更显得颓懒。西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里面衬衣的扣子开了好几粒,小片胸膛都露在外面,没了往日精英风范,跟跑了一天卖保险似的,不过他属于那种就算是卖保险也卖得玉树临风的类型。周白鸮见他手边搁着个白色安全帽,忽然就乐了,不由得指着这帽子打趣道,“怎么着啊,少爷今天下乡体察民情了,弄这一身泥的。”“差不多吧,你想要就拿去,要留作纪念吗?”“拉倒吧,您老自己留着吧。”李隅等人到了这才拿起筷子夹菜吃,胃里空的能往外伸出只手来,急需食物填饱,但是他吃得仍然优雅舒缓,至少在口腔中咀嚼三十下,再咽下肚里。此情此景周白鸮只有一句“逼王”奉送上,不过李隅这个人打从少年期就是人群中最爱装相的那一个,那股高傲劲儿拧上来装逼能装到骨子里,偏偏他又有这个资本,他都给这人整习惯了。两个人坐着吃得热气蒸腾,周白鸮把纸袋从桌底下给他递过去了,低声道,“这次新药都是针剂,要静脉注射的,可不像以前下到汤汤水水里那么简单。”“您这弄得跟毒品交易似的,实在不至于这么紧张。”李隅笑了笑,然后四下看了,大排档里人声嘈杂,杯盘狼藉,各桌劝酒划拳声此起彼伏,他俩反而是夹在其中最不起眼的。他从底下把纸袋拽上来,甚至打开看了扫视了几眼,12支透明的安剖瓶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盒子中。“我能不紧张吗?这事儿败露了可别拉我下水啊。”“不会败露的”,李隅吃得浑身都热了起来,索性将外套脱了,袖子撸至手肘时扯出紧实的线条,“如果败露的话,不止是你我,连带着你整个实验室的人都要完蛋。”“卧槽,你爸还真是……”周白鸮霎时惊起,忽然就有点后悔趟浑水了,做什么不好非要帮着自己发小去给他爹下慢性毒药啊,这种老套豪门秘辛,说出去都没人信。“前提是你没有说谎,只要这药是你们实验室独创,那就不可能查得出来。”李隅用完餐后擦嘴,将纸巾叠得四四方方压在啤酒瓶底下,像是将一个秘密死死压在巨石之下,使其永世不能翻身。远远的,街边有一道惨白扎眼的车灯斜斜刺来,啤酒瓶身折射出暗绿的光,幽幽浮动着映在那俊俏的脸庞上,竟显得如同水中鬼魅。他继续问道,“所以,你有对我说谎吗?”周白鸮给他那黑黢黢的眼睛盯得后背发毛,密密麻麻如针尖滚过似的不舒服,就算底气十足也给生生拧成了八足。他噎了一会儿,忿忿不平地一拳打在李隅的肩膀上,哑声道,“我说个屁的谎啊!这药是私底下刚研制出来的,连名儿都还没起呢,我骗你干嘛。”“既然没说谎,那就根本不会暴露,放宽心。”李隅收回那种锋利至极的视线,温和地拍拍发小的肩膀以示安慰。“口头保证不行啊,能实际点吗?我要进新仪器,给我再打钱,赶紧的!!”“试用完再打。”“行,我连50万的命名权一并打包卖给你。”周白鸮喜笑颜开,开始进行强买强卖的无耻行径,却没成想李隅还真蹙着眉,托着下颌思索起该叫什么名字。他认真想了,一次性筷子在瓶子上敲击,三声叮啷脆响跃出,“拉斐尔。”“什么拉不拉菲的,你怎么给药给起了个酒名儿啊!你当我这是药酒啊!”李隅没理这个不懂艺术的,吃饱喝足,拎着自己的12支拉斐尔针剂站起来准备走了。他抬手看向腕表,“你没吃好再吃继续吃会儿,我得早点回公寓洗澡。”周白鸮乐不可支地啃着一个流油的烤猪蹄,忙着和纸盘上油腻的食物作斗争,冲人挥手告别。大排档上的烟火气和水蒸气交织成一片明亮温暖的氤氲,似与四周分割成鲜明的两个世界,李隅看了一眼这些滋啦滋啦正在炙烤的一切,感觉自己的衣领上好歹沾了点油烟活气。然后他义无反顾地抛却这些,朝着黑暗冰冷的街道中迈出几步,忽然又被身后的周白鸮给叫住了。他听到后边人故作不在意实则迟疑试探,“兄弟……我说你最近没事吧?虽然回国是要放开手干了……”他冲着黑暗笑起来,“我能有什么事。”“虽说我知道你做什么都绝对有最正确合理的理由,但是别老自己一个人撑着,小心憋出病来。”从小到大玩到大的狐朋狗友共有三个,周白鸮,闻川,李隅,其中最聪明最冷静最自持的就是李隅,但其实最不可控的也是他。“你想做什么事,我们绝不会拦着,甚至还会帮着,但是你可一定要考虑清楚了。”周白鸮日常就是个**富二代人设,这好像跟他蹲实验室严谨带队搞化学研究的身份完全相悖。但外在用于唬人的皮囊不代表他的智商和情商真就那么低,一丁点异样都察觉不到。他鲜少说出这种严肃到掏心掏肺的话,而且的确是字字笃定,掷地有声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次居然轮到他提点狐朋狗友小组的智商担当了,自己都觉得既稀奇又可笑。“我考虑十几年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话语气吐得轻巧,其内容分量却如巨石落深潭,起的不是一圈圈温柔的涟漪波纹,而是飞溅弹射出来的白色水瀑。周白鸮扭头去看他的背影,却感觉被无形的水花给溅射到了双眼,视线开始晃动模糊,那肩颈线条利落笔直,肩头挂着一层薄金的灰尘,像是风雪夜中徒步归来的疲惫旅人,如此凌厉又萧瑟地挺立着。的确是背负了很多啊……那些灰尘和砂石,虽然他不太清楚来源,但是好像的确是很辛苦的样子。周白鸮发觉这段时间李隅情绪很不对,好像是忽然就不能忍受了,要将那些砂砾从肩头彻底抖落一样。人是活在一个接一个社会属性中的角色,像个俄罗斯套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他们这种人都鬼精着,深谙其中道理,于是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李隅是掩藏情绪的高手,但他最近有点崩坏了。说过了一些话之后周白鸮仍觉得胸中很不得劲,一些不安的猜想让他堵得慌,于是把碗筷“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抬腿跑到李隅面前不让人走。“账已经给你结了!”李隅努力强调了一下这个,像避开瘟神一样避开他。但周白鸮左看右看,用那种评价商品的目光去上下左右打量他,如秦王绕柱般走了几圈,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他忽然蹦高勾住李隅的脖子,半倚靠在李隅耳畔打趣,“我哥们儿条件这么好,怎么就不找对象呢?我给你介绍个omega呗,你不就喜欢那款长得白性格温柔还爱倒贴……”“闭嘴吧你!手上全是油。”李隅听到这儿眉头一拧,终于彻底不耐烦了,推他一把,大步向前走去,同样也向无边浓重的黑暗中走去。完了。周白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处,像影子和夜色成功汇流,无声无息亲密无间地相拥到海洋里去了,竟如此相得益彰。又一块巨石轰然落入深潭。他重新落座啃猪蹄,看对面那个脏兮兮的白色安全帽,呆愣愣地躺着。他盯了半晌,怎么看怎么傻,便冷不丁把手中筷子砸了过去,周围食客都被他神经病一样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他也不管旁边人怎么看,蹲在塑料椅上神经病似的,摇晃着食指对一个安全帽含混不清地怒叱,“我说你什么好!个没出息的……”个没出息的智商担当是真栽了。因为周白鸮猜到一定是阮衿回来了。第7章 撒泼拉斐尔。不是拉菲,也不是药酒,而是一种通过给萎缩的alpha性腺注射毒素,从而达到缓慢致死目的的针剂,可谓是给李胜南量身制定的毒药。旧约次经《多俾亚传》中,代表扭曲色,欲的魔王阿斯蒙蒂斯附身于一个美貌少女萨拉,先后使她七个丈夫在新婚之夜都死于非命,而他最终被大天使拉斐尔用熏烤的鱼干和鱼心给驱散制服了。无意间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李隅才十二岁,他那时候虽然早熟而敏感,但仍然对现实保持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心想,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像大天使拉斐尔一样的人出现。他从天而降,背后展开的洁白羽翼上镀着一层碎金似的光芒,他温柔和善,赤足涉水而来,将他父亲这样的变态大魔王绳之以法,或者,置之死地。但是直到他长到二十四岁,也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于是他的拉斐尔委曲求全,彻底变成了一剂毒药。李隅回到公寓之后先将拉斐尔放至冰柜中冷藏好,然后才褪去衣服去浴缸中泡澡。在温暖的水中沉静地泡着,两臂搭在浴缸边缘,他感觉自己像一块亟待解冻的肉,什么疲惫孤独,硬壳子一点点在温暖的池水中溶解。满室氤氲缭绕,仰头去看,灯如明月,在湿润的雾气中穿行,而他像是小舟,在水中载沉载浮。稍一会,他就歪头眯过去了。然后耳畔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由远至近地,深水区游泳的人手臂划过,带起一撩浅浅的水花,倏然溅在他的脸颊上,视线由此开始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流动的阳光炙烤着发软的眼皮,水珠沿着下颌与脖颈的线条不断下滑,周遭带着日光温度的水上下抚慰拍打着他的身体。他的小腿游刃有余地向下蹬几下,就能踩着水站稳身子。他听到阮衿在泳池边扶梯瑟缩着求饶的声音,“能不能不下深水区啊?我真的,真的不太会游……”“下来,我抱着你。”一种颐指气使的命令语气,很年轻,同样也很霸道和自我,竟出自他口。那人闻言乖乖滑进水池中,像一尾赤条条的白鱼,同样也滑进他的怀中,慌乱中挣扎的手脚全部紧而亲密地裹缠在他腰身和脖颈上,像是从泥潭底生长出的一株柔软水草。赤裸的胸膛相抵合在一起,能感受到最清晰的心跳和喘息声,慌乱又急促。那人的脸埋在他的肩窝上,从脖颈红至耳根,上面温热发烫,“对不起……我骗你的,不是不太会游,其实是一点也不会游。我上去吧,我这样你游不动。”“你怎么知道我带着你游不动?”他改换姿势,托着阮衿的腋下携人劈开水面涟漪,往前灵活地游去。他感觉阮衿真像水草一样,在水中颤巍巍的,紧张得不成样子却还是轻飘飘的,任人如何拖拽。一直带着游到游泳池人烟稀少的边缘处,阮衿仍然脚不能着地,两条腿仍牢牢地勾缠在他的腰腹后,生怕滑进水中,攀附在他的肩颈处。他咬他的嘴唇,低声说,“你这个撒谎精。”他将阮衿按在池壁上一下又一下地接吻,唇舌迫切交缠在一起,闭眼吻至水浪翻涌,淋湿鬓发,甚至要完全没过交叠的下颌和耳垂,每当人要彻底坠进水中他就再重新托起来。明亮的阳光开始变得黯淡闪烁,身下人捉摸不住。他的吻忽然落了空,空余晃荡的池水在拍打脸颊,猝不及防涌入鼻腔的是浴液精油的香气。李隅终于睁开了眼。他这才发觉自己仍躺在浴缸中,身体向下滑落了一段距离,鼻尖已经快触到泡沫,再下去一点可能会是被水呛醒的,实在太危险了。像残羹剩饭一样,蒸汽散尽,这水已经无甚温度,快要冷透了。supple也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在外面用爪子挠浴室的门,喵喵喵地乱叫,能看见它浅灰色的大尾巴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上若隐若现,不知道是因为饿极了还是在担心主人安危。他昏睡得实在太深了,在浴室待了约两个半小时,做的梦都是十几岁少年时期和阮衿接吻的细节。舌头是如何拱进湿热的口腔,牙齿又是怎么细致地叼住嘴唇,耳鬓厮磨的青涩情话,交缠如水草的四肢,逼真到如重新身临其境,历历在目。旧情人会面是一把钥匙,记忆立刻像雨后翻塘一样,不只是泥沙,还有许多鱼虾蟹贝都跟着起来了。李隅也说不上好与不好。裹上浴巾出去之后,supple用小肉垫在他的脚背上踩来踩去,挨挨蹭蹭地催促他去给空碗添猫粮。他把它搓揉了一番,拎起来觉得像只白色的小型犬似的,沉甸甸地很是压手,自言自语道,“饿一顿减肥也好。”supple好像是能听懂他的话,睁着蓝色水润的大眼睛,恃靓行凶,开始伸爪子撒娇讨饶,又用粉色的鼻头去蹭他的手背。于是李隅在添粮之余又给新开了个罐头,看着supple埋头大快朵颐,心想胖就胖一点吧,抱起来挺软,我还真就吃这一套。supple中文又名撒泼,算是他这间公寓唯一有点活气的东西,大部分时候很乖,有时候也喜欢瞎闹,总之远比李隅自己更加生动。他初中还住在老宅的时候有养过玉米蛇,蜘蛛和蝎子之类的爬宠,被他爸发现之后连爬宠带箱子一股脑全扔了。他只记得放学一回来,什么玩意儿都没了。马桶盖一掀开,还有没冲下去的蝎子的螫刺,黑亮的一小截倒钩,轻轻飘飘地浮在水上打转。他自己给按水冲走了,后来也不再在房间养什么蛇蝎之类的爬宠,连窗沿上的两个小盆栽都捐到班里去充绿化了。但是人越大好像越忍受不来寂寞,李隅亦免不了俗,兜兜转转,直到这两年独立工作了,才弄回只娇贵貌美的蓝双布偶猫来供着。温顺乖巧,长毛软肚皮,叫起来声音娇俏可人。周白鹄讽刺他是照着挑人的口味在挑猫,他对此不置可否。深夜一点半,猫蹦上他的大腿,又胖又大的懒成一滩外溢的毛团,揣着尾巴睡着了。李隅戴着平光镜,将项目的资料再研读一遍,前期四处疏通关系递交材料忙碌的时间已经告一段落,直到今年春节年后手头上几个项目完工开盘,他都还算是空闲的。但他并没觉得自己有哪里放松下来,浑身都崩得紧紧的,身上的烦躁已经要到沸反盈天的程度了。笔记本屏幕的光冷冷辐射出来,晕染在镜片上,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像极了阴鸷的反派角色,但他不在乎,同样也没有忍住,又重新调出老宅的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