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曾年少(十一)
作者:漫漫不慢      更新:2022-05-06 09:44      字数:2173
  乌衣巷内漆黑幽深,唯有轿前宫人提着的两盏火光隐隐跳动。火光有限,除了近处的青墙地砖,前方看过去就是一个黑洞,两旁青墙夹到,若隐若现中宛如通向阴曹地府的黄泉之路。帷幔轻轻晃动,暗影如鬼魅般跳动着挑衅撩拨,轿顶四角上悬挂的金铃随着轿身的晃动很有节奏地发出声响,唱响了指引孤魂野鬼的经文。

  一缕阴风乘机窜入,偷袭帘内之人。上官怡背脊一凉,哆嗦了一下,浑身起了冷意,不自觉地将宽大袖袍下的拳头握紧。

  她向来心思要强,遇事不肯露怯,转瞬间便正了正心神,心中鄙夷地冷笑。杀伐之气四溢,那张牙舞爪的邪灵似乎也失了气势,不敢轻易近身。

  她向来不惧任何装神弄鬼,也从不信鬼神,她杀过那么多人,却依然无比风光尊贵地活在这个世上。那是她自认从不亏欠任何人,只有世人欠她的。

  那所有亏欠她的,她都要讨回来!今生,是她对她亏欠最多,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要奋力讨回!

  她眼神中渐渐浮起狂放的笑意,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满意。那样子,仿佛在自豪地想,看,那个人永远都无法和她争!如今连她的女儿、她的家人也落在了她的手里。那些没还完的债,就由她的女儿来替她还吧。但凡她上官怡想要的,就没有她不能争回来的。就算她不能得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是啊,她也有得不到的,其实本来,她什么都可以得到。

  想当年,她的父亲是德高望重,名满天下的宿儒,每有文章、著作问世皆受大周士子争相传阅。且一生乐于施教,受世人推崇尊敬,连先帝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她小的时候,父亲是翰林学士,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京中地位颇高,她是高门娇女。父亲偏爱她,喜欢将她带在身边,她得以有更多的机会结识皇亲国戚、名门显贵。而她也以品貌俱佳、才学渊博在长安城中博得了极佳的名声,是当之无愧的长安城第一淑女。

  彼时父亲的学生中最尊贵的人要数当时的太子、二皇子和太子伴读平国公的世子三人了。他三人与她年岁相当,自小常有来往,能这样时常见到京中三位仪表非凡的最尊贵少年,着实羡煞一众名门闺秀。

  其实京城早有传言,包括她自己都理所当然的以为,她将来会是成为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整个长安城谁不知晓,她父亲是太子的恩师,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她又如此出挑,家世品貌都如此水到渠成。这世上还有谁可以胜过她?

  可是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李泽沛从来都不曾对她假以辞色。他对她只有以礼相待,礼貌到近乎冷淡,与他面对其他普通人一般毫无区别。

  他每到上官府中拜访父亲时,见到她总是端正地行同窗之礼,把她看作师妹。那一层不变的礼貌问候,听不出任何情感变化,也不会多和她说一个字。

  她曾试图努力地引起他的注意。她在他面前写诗作画,掐着他来府上的时间与父亲对弈,也曾在他路过的凉亭里抚琴;她琴棋书画皆精,却也不忘女红,把自己绣的精美屏风摆在父亲的书房;有时也展示自己贤惠的一面,在他们品茶时送上自己亲手做得糕点。可无论她在他面前做什么,那些被人赞不绝口的才华和技艺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他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

  小的时候她性情高傲,难免自尊心受伤,也会赌气不去和他碰面。心想世上好男儿多得是,她上官怡又不是非皇家不嫁。可每每这时兄长就会来安慰她,劝她道,李泽沛本来就是一个恃才傲物,性格冷淡的人。他不仅对她如此,对周围的所有人都这样,说话言简意赅,表情淡漠,总是摆出一副高傲不可亲近的姿态。连皇后也常常为此事头疼,他在自己的父皇母后面前也总是一副面无表情,口气生硬的样子,更何况是别的人。

  兄长努力地劝慰,让她也渐渐接受了这样的认识。大抵像他这样身负异禀,才华盖世,气韵超群之人都有不屑于与世俗同流的气质吧。就算他不曾表露出有多喜欢她,但他也不曾流露出对别的女子的青睐,至少他还能以礼相待,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会不会更加冷漠。她就是这样在长年自我催眠中,理所当然地以为今后可以成为他身边的人。

  这一切直到那个所谓的“南诏公主”出现才被打破。想到这里她不由的烦躁、愤怒,气血在胸腔中暗暗涌动。她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如此关切爱护。他一贯冷淡,她曾以为那是他的特质,不会有人例外,可是偏偏。。。偏偏有人不是。

  她曾亲眼目睹过他看她的眼神怜爱疼惜,和她说话的语气温柔耐心,还有提到她的神情如沐春风。在她眼中他像一尊遥远的上神,超凡脱俗难以亲近。而在这个女子面前他却如同凡人。他在世人面前清心寡欲,无喜无怒,尊贵冷淡让人望而生畏。却在这个女子面前赋予自己七情六欲。

  想到这里,愤怒和痛苦滚滚翻腾,快要淹没了她,攥紧的拳头死死地揪住裙裾,平整华丽的猩红宫装上的鸾凤顿时变得狰狞扭曲。

  多少年后,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伤心、再也不会难过、再也不会恨、再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报应,只有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可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她真正想要的再也得不到了。那些被压抑的怨恨和不甘,如开闸的洪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凝聚成疯狂的戾气,向四周不停地扩散激荡。

  帘外抬轿的人感到了轿身的气场的微微异动,心中不免惴惴不安。乌衣巷狭窄,行军的路上,黑夜沉闷,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汗水湿透里衣贴在身上,黏腻拉扯。沉重的气息在一点一点凝聚,等待着最后的爆发,那是触了龙的逆鳞,将要迎来****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