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被两个武士连拖带拽地带走了，他忍不住回头，看见母亲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目光绝望，倒影出他离去的身影，蕴含着诀别的意味。他不禁心头一凉，失了力气，挣不开武士的手。

  他们的村寨三面环山，族中存放粮食的粮仓修在湾里最深处的一个山凹下，那里地势较高，干燥通风便于存储粮食。这个仓库背后有一条绕过山头通往山外的密道。本是许多年前村寨里发大水，族人被困，被开拓出来运送物资的通道。不想那条被修来拯救族人的密道最后只救下他和屠灭。

  两位武士不断击杀四面扑来的敌人，拼死护着他二人穿过火海，带着两个小孩绕过敌人的视线来到粮仓后的密道暗门前。暗门前恰有密林遮挡，他从密林看去，大火将黑夜映照成了白昼，杀声震天，族人正陷在惨绝人寰的屠杀中。

  母亲嘱咐过他，让他不要回头，可是他失信了。就在进密道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身往家的方向跑，他要返回去和父亲、族人们共同奋战，他不想就这样丢下自己的亲人逃走，他要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旁边他的小跟班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他的手臂，他比他小五岁，却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手抓住一只小树干，一手扯着他不放他走。他挣扎着又哭又喊，小孩子却咬紧牙关不松手。两个武士已身负重伤，他们没有拉住他，而是重重地跪下来，请他离开保全自己。

  他看见屠刀无情地砍向了他的族人，年迈蹒跚的老人，稚嫩懵懂的小孩，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们哀嚎，他们绝望，他们无处躲避。南诏的军队毫不心慈手软，宛如在割草除根，一刀一刀地切下，任鲜血四溅，没放过村寨中的任何一个人。

  南诏的兵马将一个小小的村寨团团围住，在村中各处放火杀人，族人无处可藏也无处可逃。这场突袭来得措手不及，村寨里的武士们只能顽强抵抗，敌人兵强马壮占尽先机，把他们逼得狼狈不堪，他们浴血奋战直到体力不支相继倒下。最后的抵抗消失，整个村寨葬身于熊熊火海之中。

  他就这样，站在村中高地将下方的场景尽收眼底。是天意，在一片混乱和嘈杂中看见了母亲和父亲。浑身是血的父亲倒在家门口，母亲泪流满面地扑倒在他的身上，父亲仿佛在母亲的耳边说了什么，母亲抬起眼看向粮仓的方向答着话微微地点点头。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父亲一定在问他是否已经安全逃走，母亲也一定在回答他已经逃走了。四周燃着熊熊大火，血色的火焰猩红妖冶，肆意地吞噬着这里所有的一切，吞没了他的父亲和母亲，吞没了他的家，吞没了他的村寨，吞没了他的希望。那一刻他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和意志，跪在地上朝着父母葬身火海的地方默默流泪。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离开村庄的，仿佛是有人扶着他走进了密道。他们躲在密道里三天三夜不敢出去，怕敌人还没走，扫荡附近的山林时发现他们。所幸密道是运输物资所用，里面还留着一些干粮。只是密道内缺少医药，两个武士为了救两个小孩，已经身负重伤，因失血过多、伤口溃烂，还没撑到离开密道重新见到外面的太阳就死在密道中。

  三天后他执意要返回村寨再看一眼。村寨已经化为一片灰烬，烟尘弥漫在深山里久久不能散去，四下里仍然有断断续续的燃烧哔啵声，连带着周围的山也有烧焦的痕迹。

  往日生机勃勃的村寨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没有任何生迹。烟尘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村民的尸首面目全非和大火后的余烬混在一起难以辨认。

  这一次他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感觉，麻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脚下废墟已不知是谁家屋舍，谁人尸体。

  身旁的小跟班突然“咚”一声跪地，大声道：“请主人从今往后请叫属下‘屠灭’，属下要铭记这个深仇大恨，发誓要杀光他们。”

  他看向他，看见泪水无声地从黝黑瘦小的脸上喷涌而出，他缓缓扶起他，道：“从今往后，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他曾想，他和屠灭虽然活了下来，但或许是不幸的，因为他们背负了整个村寨的仇恨，终身不得解脱；两位武士虽然死了却是幸运的，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最终没有离开自己的家乡，还是和亲人们在一起长眠于此。

  随后的一年里，他二人如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般四处颠沛流离。两人一路朝北，餐风饮露，日晒雨淋，晓行夜宿。

  因他二人年纪小，怕半路被骗，所以一直绕开有人烟的地方走，在深山密林荒无人迹的地方流浪，饿了捕杀猎物，渴了饮溪水，困了就枕着石头睡，睡醒了又再一次往前，衣衫褴褛就像两个小野人。就这样用了快一年的时间终于游荡到太和城。

  到了太和城他们才知道，以他二人之力根本无法复仇。他们想杀蒙洱苍，连王宫的大门都进不去。宫门守卫看着蓬头垢面的二人，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的小乞丐，神情鄙夷，不把他二人放在眼里，有时用长矛驱赶，有时嘲笑戏弄。他们连简单的混进宫都无法做到。

  若等到蒙洱苍王驾出宫，只见蒙洱苍身披虎皮大氅，跨在高头大马上气势威猛。他周围身强力壮、威风凛凛的护卫将他围得如铁桶一般，他们甚至连蒙洱苍的百步之地都无法靠近，更遑论行刺他。他们的刺杀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们在太和城中游荡了些时日，帮人做短工挣钱糊口，吃着粗鄙的食物，睡在脏乱差的地方，遭受过最难听的辱骂和最卑鄙的轻贱。他终于明白他实在弱小如蝼蚁，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在太和城只能任人践踏，中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他谈何复仇。他下决心要自强不息，要变成和蒙洱苍一样的猛虎，足以与敌人匹敌才能杀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