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石楼秘辛
作者:漫漫不慢      更新:2022-05-06 09:48      字数:5715
  石门缓缓开启。

  梦姑一身素衣当先走了进来,顶着寒潭一般的一张脸,眼中惊疑不定。

  但一见沈玉茗和李泽渊立在石楼大厅里看着他们,顿时惊怒交加,面上的寒潭瞬间凝出一片寒霜来。

  沈玉茗能感受到梦姑周身寒意迸发,恨不能将眼前的人冻成冰雕。

  接着是米学督跃了进来,他一见沈玉茗,一脸悔不当初加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着沈玉茗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你你,我就知道,喝了你的酒准没好事!”

  没想到的是,五位院正也都跟着来了。只是五人一见他俩立在此处,脸上神色复杂且各异。

  六个人先是恭恭敬敬地向阶梯上方的老人行礼。

  “风师叔!”“风师伯!”

  唯有米学督叫了声‘师兄’。

  “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事要跟你们宣布。”老者率先抢下话头。

  “师叔不必多言,我这不肖的徒弟,我自会领回去责罚。”梦姑狠狠地剜了沈玉茗一眼。

  沈玉茗深知自己今晚闯了大祸,这件事怎么讲都是自己理亏,早没了往日的骄傲自矜,低下头看着脚尖,连话都不敢说。

  “原来是你的徒弟。资质不错,有些基础,就是没怎么好好调教。”老人又道。

  “教不严师之惰,是晚辈疏忽了。”梦姑一脸不卑不亢道。

  说罢,梦姑不待他的师叔继续说,便转头看向沈玉茗,眼中的狂怒与失望更是拧成狂风暴雪,似要喷薄而出,湮没周遭一般。

  “你这一两个月来,一直无事献殷勤,你难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有鬼。”

  “我不点破你,只是原以为,你会亲自向我开口。没想到你竟是用这种方式,看来你对我连基本的信任和尊重都没有!”

  “看你近来如此勤奋乖觉,本以为你这一两个月以来已收起浮躁之心,懂得谦虚谨慎地修习,看来还是我错了,是我没把你教好。”

  这两句话委实有些重了。沈玉茗虽然不喜欢梦姑,但她心底还是承认,梦姑对她是有教导之恩的。

  她忙抬头辩解道,“我没有……”

  梦姑不待她说完,便打断,“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再教你了。今起,你已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我门下徒弟,我鬼谷书院也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沈玉茗闻言心中已是慌乱,啪地一声直直跪下,“弟子触犯院规,无可辩驳,甘愿受罚。只请谷主收回成命,不要将弟子逐出书院。只要不将弟子逐出书院,弟子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李泽渊急道,赶紧躬身行礼,“谷主!一切皆是泽渊之过,我有引导之责,没好好规劝学生。泽渊甘愿受罚,不再担任书院师长。若非要有人被逐出鬼谷书院,请将泽渊逐出书院。”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甘愿代沈玉茗受过。

  “你当然要受罚,明知故犯,理所当然要被逐出书院。”

  梦姑要不讲情面,当即打消李泽渊想要代沈玉茗受罚的想法。

  米学督和其他五位院正具是神色复杂,谁都没有开口说情。

  院规禁止任何人未经允许进入石楼,这是原则,不可侵犯。他们既然掌管着书院,又是师长,便是院规的卫道者,无论是谁都必须遵守,不容有失。

  “是弟子非要进石楼,是弟子执意来此,错全都在弟子。请谷主责罚弟子一人,不要牵连他人。”

  梦姑冷笑,“这会儿你倒知道错了。你在进来之前,难道没想过种种后果。想必你也都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现下这样假模假式地认错,莫不是是妄想以退为进?”

  沈玉茗平常是顶撞梦姑惯了的,然而此刻心虚,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早没了往日的机敏伶俐。

  “哈哈哈!”高台尽头的老人轻松一笑。

  “我正好要跟你们说,我新收了位徒弟。刚才还在想,若我这新徒儿又是我师侄的弟子,那辈分岂不乱了套了。既然你已将她逐出师门,那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唯有米学督好像松了一口气。

  老人抚须而笑。“老夫当年与自己的师父立下约定,将来若有人能赢过老夫,老夫才能收其为弟子。”

  “这小姑娘今天一进来,便在三招之内破了我的风。现已正式拜入我门下,并学了本门招式。已是老夫嫡传的弟子了。”

  沈玉茗和李泽渊两人一听,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便明白对方也如自己所想。刚才老人执意要收沈玉茗为徒,并坚持传授她绝学,莫不是早想好了替她开脱。

  沈玉茗想到这里,心生惭愧,想想先前还死活不肯认这位师父,而人家一早就在为自己做打算了。

  沈玉茗能打赢风前辈,以梦姑为首的书院众师长是怎么也不信的。心道,大抵不过是这位师叔怜惜小辈,有意回护。

  梦姑,“就算是风师叔的弟子,也没有擅闯石楼的道理。既然已破坏院规,无论是谁的弟子,都必须受罚!风师叔虽然镇守石楼百年,功不可没。但也未曾见过院规记载过,也未曾听我师父提到过,风师叔的弟子便可以随便出入石楼。”

  梦姑似乎心绪比先前更不佳,毫不留情面直截了当地否定道。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想必米童是清楚的。”

  一直端坐在上方的老人一边说着,一边缓缓站了起来。随即听见上方稀里哗啦一阵响。

  沈玉茗这才发现,那老人的腰上和脚踝上,似乎扣着儿臂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他身后的墙上。

  老人刚才坐着,一直隐没在黑暗中,长长的铁链坠在地上,埋在他长而浓密的须发下,所以没看出来。

  直到他站起来,身体拉动了铁链,铁链随之而动才暴露了出来。

  “你们可知,老夫为何一直在此处镇守石楼?”

  梦姑与几位院正其实并不十分清楚。他们进入书院求学时,这位老人已在此处镇守几十年。那些陈年往事,既没人提,他们也不敢多问。

  何况老人在此之事,本就是秘密,不得轻易对不相干的人提起。自然也甚少知道有关老人的传言。只有米学督与老人年岁相当,又是他的师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想当年,老夫少年轻狂,十几岁的时候,一身武艺已能横扫整个书院,连自家师父也不是老夫的对手。便自以为天下无敌,日渐骄狂。当年不顾触犯院规闯入这石楼,心想任谁也拦不住我。”

  “没想到当时的老谷主,轻而易举地便将老夫困在石楼内出不去。”

  “既然已触犯院规,便要受到惩罚。我当时也是追悔莫及,请求师父不要将老夫逐出师门,甘愿接受任何惩罚。于是师父给我下了三道惩罚。”

  “第一,老夫须得终生留在此处守护石楼,不得踏出石楼半步;”

  “第二,若老夫此生想收徒弟,须得先打赢老夫,方能拜入老夫门下;”

  终生不能踏出石楼半步,还要遇见能打赢他的人,又甘愿拜入他的门下。几乎等于他此生困于此地,一身武艺再无传承的可能性。对于他这样骄傲自负的人来说,无疑于英雄再无用武之地,金子永埋于地下,再不能发光让世人称羡。此计是堪堪断了他的后路啊!恐怕让这位自视甚高得前辈比被逐出师门更难受吧!

  “第三,既然成了我的徒弟,须得接替我在此间守护石楼。这样也算石楼内之人,便能在石楼来去自如。”

  “……”沈玉茗心道,这高人的徒弟,果然是不能白当的。

  她觉得老人仿佛在威胁她,要么当我徒弟,学我武艺替我守楼,要么被逐出师门,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件事,米童可以作证。”

  众人的眼光看了过来,米学督尴尬地一笑,点点头。

  “石楼原先也没有守楼人,自我师兄闯进来起,当年我师父就定下规矩。往后若有不守规矩的弟子闯入石楼,若不想被逐出鬼谷书院,就必须终生留在石楼内守楼。直到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再闯进来,有接班的接班,没接班再继续等。”

  老人和米学督都是书院资历最老的两位前辈,两人说的话互相印证,谷主便不得不听从。五位院正若不是碍于院规,大多会为这两人求情,现下既然能让二人免于被逐出书院,当然也没有意见。

  梦姑板着脸看了沈玉茗一眼。脸色似乎好了一些,由狂风暴雪的转成多云多雨的阴天。

  沈玉茗心中哀叹道,这下真成了关门弟子了。

  知道要留下来守楼一辈子,心里顿时着急起来,她的复仇大业尚未开始,还有外婆和舅舅等着她前去营救,还有一堆重要的事要做。她怎能被困在此处,不能出去。

  李泽渊见她一脸着急,立即知晓她心中所想。为防这姑娘脱口而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立即拉着沈玉茗向上方老人行礼。

  “弟子擅闯石楼,犯下大错,在此立誓,和沈玉茗甘愿在此终生守楼。不得允许,不踏出此地半步。”

  李泽渊不顾沈玉茗在旁边拼命地扯他的袖子,继续道。“只是弟子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讲。”老人道。

  “我与沈玉茗在谷外都还有未处理完的俗事,请风师伯给我们两人两年的时间,两年后,待我二人处理完谷外的一干俗事,将信守承诺,回石楼守楼。”

  “我看你二人也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就依你所言。”老人道。“这规矩也是人定的,不必过分严苛。眼下既然老夫还活着,就还有人守楼,待你二人外间事了,便来石楼做个洒扫的小徒吧。”

  沈玉茗侧过头去看李泽渊。心道,若那些纷纷扰扰的爱恨纠葛终有一天结束,此生能与心仪之人在这山清水秀的山谷和与世隔绝的石楼内长相厮守,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当即放宽了心,拜谢道,“谢过师父!”比之先前,这声‘师父’叫得格外地诚恳。

  “你也不必谢老夫。”老人道,“老夫收你为徒,也不是因恰好是你闯入石楼,而是你确实天资不差。你赢了老夫是事实,看起来是耍了个小聪明,实则乃是你自己对本门武功的领悟。”

  接着,老人拎起腰上的铁链道,“这锁住老夫的铁链,老夫无法自行解开。当年老谷主说过,这需要老夫嫡传的徒弟练就老夫这套功法达到‘无孔不入’的境界,才能用‘化力为风’帮老夫冲开这铁锁里的机扩,打开此锁。”

  说着,老人手一扬,上方飞下一本泛黄的典籍。沈玉茗伸手稳稳地接住。

  “这本书乃老夫毕生心血,记录了‘风’这一脉的全部功法招式,是老夫这百余年来所悟。你好好修习,老夫恢复自由身,还得靠你这个徒弟。”

  “诺!”

  沈玉茗既然当着众人的面认了这位师父,又接受了老人的传承,说什么也不能当个欺师灭祖背信弃义之徒,也得遵守诺言回到这里为老人解开铁锁,否则以后还如何在江湖上混。

  有了这层关系,在场的人也就放下心来。

  梦姑沉着脸道,“既然这件事已有旧例和旧规,那就按风师叔的意思处理吧。”

  说着转过脸,又是一脸嘲讽地对沈玉茗道,“那我从今以后还得叫你一声小师妹了。”

  沈玉茗不敢托大,连忙行了个晚辈礼道,“谷主永远是玉茗的师长和长辈。”

  梦姑没理她,径直朝着上方一拱手,“师叔,若没什么事,本座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众人,便转身离去。

  刚走到石门口正待离开,她又突然转过身开口道,“白院正,你的《阳春白雪》还要吗?”

  白院正、李泽渊和沈玉茗一听,便知道谷主已看破他们几人的小伎俩。

  白院正颇有些心虚地含笑道,“哦,差点忘了,正好在此处,不如请谷主帮我取来。”

  “辛丑二十。”梦姑扔下一句,便消失在了出口。

  事情已料理清楚,其余人也纷纷告辞。

  徐裕负手走到白长卿面前,摆出一副教训年轻人的架势,“跟着胡闹,不像话!”说罢,顿了一下,不忘补上一句,“待会儿记得把你那把‘小绕梁’和《阳春白雪》一起带过来。”

  米学督走在最后,一脸愠怒,须发皆张,指着沈玉茗忿忿道,“哼!回去再跟你算账!我要跟你绝交!”说罢头一扭,抱着手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

  沈玉茗一下山,纵然折腾了一晚上,滴水未进,一刻也不敢耽搁,就径直去了春晖居。

  到得春晖居,便来到正厅阶前跪下。举起三支簪子,高声道,“弟子有错,请师父责罚。”

  花婆婆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取走了簪子,再没有多余的话了。

  见屋内久久无人回应,沈玉茗也不起身,直挺挺地一直跪着。

  日头逐渐升高,庭前漏下斑驳日影,摇曳生姿。正值初夏,夏风微醺,暑意一点一点围拢过来,便如置身熏笼不断被烘烤一般,随着日影的摇晃也开始汗流浃背。

  沈玉茗也并非铁打的,双膝重重地压在石砖上,不到一个时辰,腿下就传来阵阵锥心刺骨般的疼痛。饶是有内力暗中活络经脉,时间一长也渐渐感到力不可支,四肢麻木。

  然而她却始终既不敢倒下,也不敢站起来。

  直到正午过后,梦姑午休起来,才走到廊下。

  “我说小师妹,你如今已是风师叔的关门弟子,何苦这样想不开,在本座这里跪着。你若跪坏了,本座如何向风师叔交代。”

  沈玉茗提着一口气,端正了力不可支的姿态,拜道。“弟子自进入书院以来,全赖谷主的悉心调教。谷主对玉茗不可谓不尽心,若非谷主严苛督促,弟子也不能如今日这般进益神速。一日为师便终生为师,此番弟子辜负师父教诲,犯下大错,请师父责罚。”

  “当不起!本座可没教过你偷拿东西,擅闯禁地。何况,你这一手向上高攀的功夫,连本座都望尘莫及。你既认了风师叔为师父,又要来做本座的徒弟,本座何德何能,教不了你架子这么大的徒弟。”

  沈玉茗明白,这一次,确实是她伤了梦姑的心。除了诚恳道歉,恐怕只能用真情实感打动对方。

  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她便红了的眼眶,“弟子有错,弟子并非狡辩。可弟子与施仁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篡位南诏,害死了弟子的师尊,囚禁弟子的外婆和舅舅。弟子逃出来,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此处苟且偷安,弟子实在是深感愧疚和不安。”

  “若不为他们做些事,弟子如何心安理得。所以,就算明知是龙潭虎穴,弟子也要闯一闯。”

  梦姑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话,“你想要查看施仁诺的档案,连问也不问本座一句,却费尽心思偷钥匙擅闯石楼,就是认定了本座是个不近人情的人。既然你认为本座不近人情,何必讲这些有的没的。”

  “你犯下大错是自愿的也罢,被动的也罢,擅闯禁地就要被逐出师门。再说了,你何必跑到此处惺惺作态来求我原谅,你现在已有了更大的靠山,又不用被赶出书院,难道本座还会为难你不成。”

  “你给本座听清楚了,本座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赶紧走吧。”

  说罢,梦姑神情淡漠地离开了春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