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马车陡然一动，顾清和的头撞到了车壁上，她摸着后脑，一脸无奈。

  裴衍原本是坐在她的身侧的，见此立刻挪到她的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叹了口气问，“还疼吗？”

  顾清和被突然过来的他一吓，怔了怔，鼻间闻到的是一股好闻的清香，淡淡的幽幽，在狭小的马车内清晰无比，他掌心的温度隔着丝发渗透到她的头皮，游走全身。

  如果说之前的所有接触是意外，那么这次就是故意为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舌头就像是僵住了一样。

  “还疼吗？”裴衍见她没有吭声，皱着好看的眉头又问了一声，声音又轻又低，在她的耳边绕来绕去，

  “……大人，不疼了，你可以放下了。”她怔了怔终于回过了神，懊恼的自己一瞬的迟疑。

  裴衍噢了一声，继续揉了揉没有停止。

  他这是听见了吧？怎么还在揉？

  “大人，我不疼了。”顾清和又强调了一遍，微微笑道。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后脑真的不那么疼了。

  “无妨，我们可以先培养培养感情，这样不至于在年宴会上穿帮。”他在她的头顶上，轻笑一声，动作又慢又柔。

  顾清和的微笑停住了，她嘴角抽抽道：“大人，我好像还没有答应你。”

  他这是无赖的行为！

  “也好，那就当是我在讨好你，为了让你早日答应成为我的妻。”裴衍面不红，心不跳，嘴角弯弯，一滩浓墨似的黑瞳泛起了点点流光。

  顾清和移开了一点，转头，瞪着眼睛，完全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裴衍的手落了空，有些不舍的收回去，却在见到她瞪圆的双眸后噗呲一声笑了。

  这一笑让他俊逸的脸庞更加生动，勾人心弦，可是顾清和也没忘记他逼着衙役砍杀周同的样子。

  初见时候的他，眼神清冷又蔑视，再见时候的他又笑意不达眼底，

  他究竟是为什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

  她的眼底浮动了一丝漾色，眼眸闪烁，心微颤。

  裴衍望着她依旧浅笑着，如玉的容颜，完美无瑕。

  二人对视着，偏有人打破了这样的氛围。

  “大人——”无冷掀开帘子，刚喊了一句看了里面一眼，便立刻合上帘子，冰冷的脸上一丝破裂，有些僵硬的转了身子。

  “大人，我们的马车刚才撞上了荣国公的马车。”飞翔略带偷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顺便瞥了他一眼。

  无冷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抱着剑，不再讲话。

  “是荣国公的马车？不是荣世子的？”裴衍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倒是没有觉得半点灿色，却收敛了笑意，蹙眉问道。

  他不是从来都不用马车的吗？

  今日为何会出来？

  “是，带队的是千机营的副统领陈沂。”飞翔正了正色道。

  裴衍心里疑云起，“回府收拾一番之后，你亲自去打探一下。”

  他有点好奇，这荣国公究竟要做什么。

  荣国公？

  顾清和忽想起，这不就是颜三嘴里的那个人吗？

  所以荣国公是清流派？

  “你好像有话要说。”裴衍扫了顾清和一眼，望向她开口道。

  被他瞧出来了，那就问好了。

  “大人，这个荣国公可是你的政敌？”

  她心里很清楚，裴衍是权臣，那么这个颜三必是清流，他口中要保的自然就是清流派，不过清流派和金人关系亲密，颜三仿佛也不当自己是金人，倒是一桩奇事。

  “荣国公自三年前就不再上朝，不问朝事，荣世子虽然统领千机营，不过一介武人，一心都在练兵上，从不掺和党争。”裴衍眯眯眼，淡淡开口。

  那为什么颜三嘶喊着说他要污蔑荣国公？

  “你还想问我，颜三为什么口口声声的说我要污蔑荣国公对吗？或许还会好奇我为什么要杀周同，又为什么要救颜三。”裴衍轻笑，竟是将她想法看了个透。

  顾清和张了张嘴，只能点头。

  她真的是好奇。

  “我竟不知道你如此关心我。”他嘴角牵起一抹笑意，继而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因为我是一国之权臣，所做都是为了权臣派的利益，我杀周同是因为他做出了一些触犯我底线的事情，我救颜三更是为了将来能好好好利用他排除异己，如此你明白了？”

  顾清和当然知道他不会仅仅是因为渔村的人救了他，只是简单的好心杀了周同报答他们而已。

  她垂下眸，望着自己的脚尖。

  “怎么，你怕了？是不是觉得今日才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裴衍望着顾清和有些自嘲的开口。

  从选择这条路开始，就没有退路，只能一路走到底，看不到边，不管身前死后，永远不要想着能够看到东方长明。

  “大人觉得清流权臣在大家的眼里如何？”顾清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直视着他，缓缓开口。

  “清流是人人爱戴的好官，权臣一派则是人人喊打的佞臣。”他说着眸色暗了暗。

  “所以大家敢怒不敢言对吗？”顾清和反问一句。

  “除了那些平日里闲的无聊，没事到处弹劾，喜欢挨挨板子的言官会开口，基本就是这样了。”裴衍说笑着，倒是让人看不透了，“所以，你这么看？”

  “清流清澈，权臣浑浊。”她一字一顿开口问。

  “没错。”裴衍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波动，笑着眼底凉了凉。

  “可是长江水清，黄河水混，大人能说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吗？”她双眸水漾般流光熠熠，嘴角含笑。

  他愣住了，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以一只手掐住自己的手心，骨节泛白。

  “长江黄河孕育了生命，缺一不可，朝堂之上清流权臣也是一样，你进一步，我退一步，我进一步，你就得退一步。所以，大人你一定要加油，不能落了下风，清和还等着您这个大靠山呢！”她乌眼弯弯，容颜娇如花。

  他不明白加油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整句话他却听明白了！

  他极力阻止了自己颤抖的双手，脸上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你再说一遍。”

  “啊？”顾清和一愣，皱着眉头又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同意了。”裴衍突然伸手握紧了她的手，低低笑道。

  顾清和顿时就垮了一张笑脸，她就是想安慰个人，真不是答应了！

  从这里一直到裴府，马车上的她都垂着一张脸，并在心里发誓绝对不再说一句话。

  所以到了裴府之后，她看都不看就盯着自己的脚面，用膳，睡觉，一气呵成。

  新月如钩。

  裴府中庭站着一个颀长的人影。

  他负手而立，望着星空，神色淡淡。

  有人走近了些，在他后背道：“公子，顾姑娘已经睡下了。”

  他转身，嘴角挂着笑意，“黎叔，明日麻烦你安排两个长相欠缺一点的粗使丫鬟入府。”

  来人身着褐色长衫，一脸笑意，抚了抚长须道：“最好还要长的像男人对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黎叔。”他低低一笑，音色如玉。

  “府中突然出现一个女子定然是要被人好奇的，不过如果她是男子打扮就无所谓了，难的是身边伺候的下人都是男子，不方便。”他哈哈一笑。

  “要不是我故意扯开了话，她今日就想去见顾家人了，明日你先出去安排丫鬟，我会写封信让你带给京兆尹，他看了就会明白的。”

  京兆府里根本就没人，她要是真去了，可不就穿帮了？

  “公子，好久没见你这么笑过了，顾姑娘在马车上的话可是让你开心了？”老者挤了挤眼睛，嘿嘿一笑。

  “黎叔，就算她什么也不说，我也欢喜。”他想到了马车里的对话，笑容更大了。

  “唉，公子，你这是骗人家，以后戳穿了该怎么办？”裴衍已经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和他说了，他自然什么都知道，娶七公主以及清流派的设计，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他岂会解决不了？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算是片刻时间，我也愿意。”他无比认真的看着对面的老者。

  “你用这眼神看着我？浪费了，还是留着给顾姑娘吧。”老者摆了摆手，摇头道。

  裴衍挑了挑眉道：“我很好奇无冷真的是你教出来的吗？”

  “他那是天生的冷脸，我能有什么办法？”老者一耸肩，无奈道。

  “他这样以后不好娶媳妇，我这个做主人的有点担心。”裴衍淡淡道。

  “公子，我觉得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比较好。”老者笑得有些渗人。

  “为何？”他双手环胸反问道。

  老者一字一顿道：“因为你的媳妇可能半路就跑没了。”

  裴衍眯眯眼睛，道：“那我会努力让她跑不动，每天只想着怎么睡、好、觉！”

  老者不服输的挑眉，“公子，我怕你反被压。”

  “黎叔，我忘了提醒你了，花娘子好像已经到上京来了。”裴衍皮笑肉不笑的开口。

  “什么！”老者的表情终于裂开。

  翌日，黎叔亲自去面见了顾清和，并向她道明了裴衍的意思。

  她从裴府的小门走出，乔装成男子上了黎叔的马车，使向京兆府。

  马车吱吱呀呀的不断摇晃，好似要松散了一般。

  “黎叔，这马车真的不是坏了吗？”她心里一阵怀疑，哪有首辅的马车这么破的？

  不是说人要衣着，马要鞍吗？她心里无数匹野马跑过，这样去大概没进门就要被人赶出去了。

  黎叔自然明白顾清和在想什么，哈哈一笑道：“顾姑娘，您可不要看这马车吱吱呀呀的，其实它结实……”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底部一块木板就咯噔一声歪了。

  顾清和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您说的结实？”

  黎叔嘿嘿两声道：“大人说了，去京兆府不要太招摇，人已经打过招呼，不会不长眼睛的，顾姑娘您可以放心了。”

  顾清和忍不住扶额，“黎叔，裴大人过的真如此清苦？”

  她好像记得上次去路家的那辆马车好像还挺不错的？

  “这倒不是，府中没有什么人，大人又不喜欢和同僚们相聚，除了上朝所用的马车，还真是没有其他多余的了，而且这辆车正适合姑娘。”

  顾清和好奇心大起，笑道：“哪里适合了？”

  “姑娘可能不知道，这辆车看着破旧，却是大匠师宋东亲手打造，每个接口处完美无缺，比那些光是看着华丽的马车要舒服不少，平日里大人都不舍得拿出来用，这不姑娘来了，老黎才有机会驾上一回嘛。”

  “好像真的舒服，而且马车里面一点都不闷。”顾清和听他这么一说，摸了摸垫在下方的毯子，往后依着还真是恰到好处。

  “不过车底部那快木头总是发出声音为什么不找宋东修好？”她疑惑道。

  “大匠师宋东已经隐世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这之后，竟是没有人能修理马车底部的那块横木，所以才造成了咯吱咯吱声音不断。”黎叔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

  顾清和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这马车倒是珍贵异常了。

  马车依旧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但是稳度和速度却是外表华丽的宝马雕车所不能相比的。

  只要半个时辰就到了京兆府的门前。

  “顾姑娘，您往里面走，我交待了事情就在马车上等您。”黎叔停了车，马车上下来，掀开帘子往里面说道。

  顾清和点头，单手扶着车壁往马车下跳。

  黎叔拦着顾清和，对她一笑，伸手摇了几下马车壁上突出的把式，一个层层叠加的木质台阶就缓缓的出现在顾清和的脚下。

  “这宋东打造的马车真有意思，车身高度相较于一般的马车要矮，还带有随车台阶，真了不起。”顾清和双眸一亮，不由的出言赞美。

  黎叔笑笑道：“大概因为他是布衣出生，所以更能体会下人的辛酸。

  巧手妙工只能算是匠人，怀有一个怜悯之心才能称得上为大匠师，他将仆从们最基本的尊严以巧妙的方式做到最大的保全，该得人敬佩。

  “黎叔，我现在觉得这辆马车当真是个宝贝了。”顾清和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咧嘴一笑。

  黎叔下了车，跟着顾清和的身后。

  京兆府前衙役配刀守在大门两侧，目光炯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天子脚下就是不一般！

  顾清和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

  “你们是谁！”衙役冷面横眉问。

  黎叔取出怀里的令牌，给他过目。

  “是裴大人！”他诧异的看了一眼又恭敬的低头道：“是否要通知府尹大人？”

  “不需要，府尹大人忙，再说了我们大人也不是亲自来的，就是一些小事，你让管事的找个小衙役带领就行，莫要惊动大人。”黎叔娴熟的开口道。

  “好，我这就去。”衙役急匆匆往里面禀告。

  须臾，一身穿褐色长衫的文人男子就从里面出来。

  黎叔和他交待了一番事项，就对顾清和笑笑转身而走。

  顾清和点头，跟着男子安排的一个小衙役后面走。

  穿过京兆府的前堂和中央甬道，经过取折的石板路，她来到了关押犯人的牢房。

  她一踏进去，眼前一黑，脚下不由的踩了空，身旁的衙役立刻扶了她一把道:“贵人小心，牢房的台阶陡，窗户又高，这点烛光根本就照不亮，如果不仔细脚下，可是要崴脚的。”

  她心里不由的嘀咕，这京兆尹的大牢里也太暗了，就算不能开低窗户，多点根蜡烛怎么就不能了？

  这是存心不让探监的人好受，要不是裴衍交待了下面，估计自己这会子是人没见到，就先崴了脚，然后拄着拐杖再回去了。

  唉，探监不容易！

  她拱拱手，客气道：“有劳这位差大哥提醒。”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还得感谢这位衙役。

  衙役心里颇为诧异，倒不是说没见过这样客气的对他讲话的探监者，但是那些都是平民百姓，哪里能不讨好他们这些衙役，当然了，塞些银子让他们打点打点更是常有的事情。

  而面前这人可是裴首辅特意交待了的，明明可以趾高气昂的进去，为什么要如此客气的道谢，还向他拱手施礼，简直让他糊涂了。

  “差大哥？”顾清和微蹙眉，这人究竟在做什么？

  “啊！哦，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可不敢做您的大哥，来，您走这边，这边亮堂点。”衙役回过神，嘿嘿一笑，忙摆手。

  顾清和点头，跟着他往里面走，一路看着是冰冷的牢笼和无声躺在草埔上身着囚犯衣服的犯人，有人看到有人进来，竟是三两步跑向牢门处，直接伸出瘦如竹竿的手，蓬头垢面的看着她。

  “贵人，您要看的人不在这里，这边都是犯了死罪的，您还是不要走近牢房，万一他们做出什么举动伤了您就不好了。”衙役笑笑，挡在了顾清和的身侧，防止里面伸出的手抓到她的衣裳，随后又指了一个方向道：“就是前面了，小人不方面去，贵人您自己进去吧。”

  顾清和往里面一看，竟是比外面的牢房要干净些。

  她一走进去就被人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