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她的双眼像是不听她使唤，只是略微睁开了些，她的双手抓住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用力抬起头，一丝亮光透进了她的双眼。

  “叶梅，你醒了？”

  她轻轻点了头。

  “谢天谢地！快喝些粥吧，我刚熬好的。”

  叶婶把她的头抬起顺势垫上了一个靠枕。

  “嘉和呢？”

  “别担心，我送他上学去了。”

  “哦。”叶梅把头侧到一边，闭上了双眼，右手放在床的另一边，可那儿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她的眼泪打湿了枕巾，一个她爱的男人死了，一个爱她的男人失踪般，不顾她和孩子的死活，还有什么意思。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还是离了算了。

  离婚也算是解脱，这个念头突然从她头脑中冒了出来，她突然来了力气，从床上坐起来，摸索了一阵，找到了手机，随即把那个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手机里还是传来关机的声音。

  叶梅冷笑一声：“关机，好，好。”她的心彻底凉透了，在手机上写下“速回，离婚！”四个字就要发送到汲骏平的手机号码上。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叶梅扫了一眼，立即接了起来。

  “爸。”

  “你在哪儿？”是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大声大气，不容得人半点反驳。

  “你怎么了？病了。”

  “我……我没有。”

  “那就好，你没病，可你妈病了。”

  “我妈又病了？”

  “病的不轻，你快去第一人民医院瞧瞧！”

  “爸，那你……”

  还未等她把话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叶梅还不急多想，发了疯般向医院跑去。

  叶梅百感交集，她慌里慌张，边哭边推开了医院最好的病房。两个陪护转过头去，惊讶地望着她，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就像白色的床单一样，除了有些花白的头发和那双黑色的眼睛，她几乎和白色的床单融为了一体。她的眼中带着血丝，嘴唇干裂出了好几道口子，露出了乳白色的肉膜，瘦削的脸颊上两个高高突起的颧骨像两座小山似的把她的嘴唇都挤变了形。她干瘦如柴，如一具骷髅，满脸的痛苦，一双突显的大眼睛圆瞪，要是有一丁点的火星从天而降，瞬间就会把她干枯的身体化为灰烬，所有的痛苦也就立即烟消云散。

  叶梅眼里像是看到了一堆白色的骨灰，她双手捂住嘴，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你来了。”母亲用气无力地望了她一眼。

  “妈……”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双手紧紧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母亲干枯的手拭着她的眼泪：“傻孩子，妈不是好好的吗？你来了，妈的病就好一半了，别哭了。”

  叶梅不住地点着头，轻轻地问了一声：“爸来过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关切地问：“嘉和还好吧？”

  “孩子挺好。”

  “骏平呢？”

  “妈，我给你倒杯水。”叶梅没有接她的话，站起来，扫了一眼两名护工，她们知趣地退出了病房。

  “他挺忙吗？”

  “他出发了吧。”叶梅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了，敷衍着。

  “别哄妈了，你从小到大什么脾气妈还不知道吗？”母亲一手握住女儿的手，一手轻轻地拍着，“你看你，都瘦了这么多，不成人样了，还骗我。”

  叶梅没再说什么。

  “你们闹别扭了？”

  叶梅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点点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还有什么心事不能告诉当母亲的。”

  “妈，我想离婚！”叶梅斩钉截铁地对母亲说，来的时候她是不想给母亲添乱的，可是这种事除了给自己最亲的母亲说，她还能对谁说呢。

  “什么？离婚！”母亲头猛然从枕巾上抬了起来，一脸的惊愕，不停地大声咳嗽起来。

  “为什么？”

  “我无法和一个和我异心的人过一辈子。他离家都一个月了，连个电话都不打。再说我也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稀里胡涂的过一辈子。”

  母亲嘴角上翘，苦笑了一声：“你还年轻，不能做傻事，只要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就不要轻言放弃。过一家子人真不容易啊。”母亲感慨地说。

  “我想好了。”

  “你要好好想想，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你也要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错的地方。”

  “妈，你别生气，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和爸的婚姻，你也有错的地方？”

  “你？”母亲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她，“你听到了什么？你都知道了？”

  “有一些，我以为都是扑风捉影，造谣吧？”她边说边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到母亲嘴边，双眼紧盯着她。

  母亲反而释然了，笑了笑：“无风不起浪，你啊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

  “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公公……”叶梅无法启齿了。

  “是。”

  叶梅没料到母亲这么坦然，毫无愧色，不由地火从心底生，“怪不得呢。自从我记事起，我婆婆就指桑骂槐的，天天吵闹。我长大了，她一直阻止我和骏安交往，好不容易嫁给了骏平，她也总是看不上我，总是对我冷嘲热讽，原来是这么回事。”

  “要恨你就恨我吧。我的一生毁了，让我没想到的是也毁了你的幸福。”母亲自责着。

  叶梅惨然一笑，一脸的嘲讽：“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我老了，也该说了，我不想把我的故事带进坟墓里，更不想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

  叶梅没有作声。

  “哎，说来话长啊，那应该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你公公名牌大学毕业，分到了机械厂，他是厂里唯一的大学生，又是学工程的，人不仅有学问，长得帅气，关键人品好，全厂未婚的女工没有不暗恋他的。第三年，我大学毕业也分配到了机械厂，成了厂里唯一的女大学生，我一个女孩家，人生地不熟，几次都干不下去了，是你现在的公公无微不至的关心我，照顾我，我才有信心继续留了下来。”

  “你和我公公真的……”叶梅睁大了眼睛，鼻翼一张一合颤抖着，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话只说了半句，就无法说出口了。

  “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母亲继续说下去，“我和你公公偷偷谈起了恋爱，这件事只有你父亲知道。”

  “我父亲？”

  “对，就是你父亲，他和你公公一年入厂，接你爷爷的班，他虽然学历不高，却很聪明好学，有悟性，在我们厂是技术出了名的好，他和你公公成了志同道合的同事好伙计。那时我们都住集体宿舍，你公公住着单间，我住在他隔壁，你父亲住在我隔壁的男工宿舍里，我们三人是厂里的人人羡慕的红人，成了好朋友，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母亲眼里闪出甜蜜的眼光。

  “那后来呢？”叶梅追问着。

  “后来……”母亲陷入了沉思，“后来你父亲偷偷地追求我，我断然拒绝了，只把你父亲作为一个好大哥。我的心里只有你公公，我们爱得死去活来，并送给了对方定情礼物，我现在还记得得我给他送了一个陶瓷茶缸……”

  “那茶缸是你送的？”

  “哪个茶缸？你怎么知道的？你在哪儿看过？”母亲眼里闪过一道惊喜的亮光，头微微翘起，慢慢又落到了枕头上。

  “怪不得公公整日茶缸不离手，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茶缸可长远了，上面刻着‘向着幸福前进’几个字。”

  “是，就是它！他还一直用着？”

  “对，可嘉和爷爷撒慌，说是他去世的师傅送给他的，姑且留个念想。”

  母亲听到了女儿口中的不屑，她心里也很体谅女儿，有哪个女儿愿意听到自己的母亲除了她的父亲外还有别的恋人呢。

  “去世的师傅？这样也好……”母亲自言自语，“我想我在他心里肯定早就死了。”

  “让嘉和摔坏了……”叶梅习惯性地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口气如冰一样冷淡。

  “哦，这样更好……”母亲喃喃自语，眼睛微闭着，一副心累的样子，病房里一片安静，就是空气凝结了般。

  “他惋惜的不得了，直到现在还一直不离手用着。”叶梅她心里矛盾丛生，强烈的心奇心压过了对母亲的厌恶感，如果不因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如果不看在母亲重病在身，今天叶梅也许早就拂袖而去了，“后来呢？”

  “后来。”母亲长出一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有些纷乱的思绪，她除了把憋在心中三十年的心事给她唯一的女儿述说，还能给谁说呢。

  “谁知……”母亲止住了话语，眼睛有些湿润了，“那一天刚上班，你父亲让人来告诉我，说他病了，让我帮忙买些药。当我急冲冲地跑进他宿舍里，却只看到你父亲一人在那儿等着我，他根本没有病……”母亲抽啜着，眼泪流了下来，过去真的不堪回首。

  “我怀孕了……”母亲盯着叶梅，就像不认识她似的。

  叶梅半张着嘴，震惊了，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可她从来没有料到自己是随着母亲的耻辱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从心里同情起自己的母亲来，恨起自己的父亲，甚至恨起自自己来。

  母亲抬起手无力地放在她的手背上，安慰着她，那种冰冷才重新唤起她意识，母亲长叹一生，继续说：“这就是命。一个月后我就和你父亲结婚了。你公公发了疯般找我，他恨我的绝情，可我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一个被他最要好的同事玷污的女人，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我怎忍心再期骗他呢。很快我就和你父亲结了婚，一个月后他就和一名老师草草结婚了。我知道他是和我赌气，新娘子就是你现在的婆婆，听他们说，你婆婆经人介绍第一次见到你公公就喜欢上了他，非他不嫁了。”

  母亲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多少年了，她还从没有说过如此多的话：“后来你公公当了副厂长，你父亲成了车间主任，两个大男人心照不宣，一直相安无事。也是天作弄人，厂子那几年红火的时候，新建了家属院，抓阄分房谁知我们又成了邻居。”

  “妈，我知道了，可是我不明白，我刚懂事的时候，我婆婆对我那么好，可是有一天，她却不喜欢我了，就连我和骏安他们一起玩，她都不让了。”

  “是我作的孽。刚开始那几年，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们又是邻居，她和我情同姐妹，自然对你亲近。可是有一天，你公公趁无人时来到我们家，他刚一坐定，你婆婆就冲了进来。”

  “这么巧。”

  “我一直纳闷，我和你公公过去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后来你父亲喝醉了酒吐了真言，是他和你婆婆串通好，把我们家的钥匙给了她。”

  “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这都是我的错吧。婚后，我心里只有你公公，对你父亲总是不冷不热。我们成了邻居，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你父亲肯定看出来了。”

  “哦。也许他想借你婆婆，抓住我们的把柄，让我彻底死了心吧。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其后却是持久的冷战，冷暴力。你公公坚决离婚，你婆婆就是不同意，要死要活，威胁我们，离婚的话就要我们的事抖落出去，让我们在全厂人面前丢尽脸。你父亲也一样，坚决不离婚，整夜不归。即使回了家，等你睡下了，就开始整夜的骂我，侮辱我，拆磨我，那几年我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活了。”母亲痛苦的闭上了双眼，泪水浸湿了雪白的枕巾。

  叶梅惊奇的望着她的母亲，她好像不认识了躺在她面前的母亲，几乎成了另一个人。

  “后来，最后越来越不景气，倒闭了。我和你父亲下了岗，你父亲有贵人扶持，投身房地产，发了家，我们从厂子里搬了出来，就再也没回去过，也从那时起我和你父亲分居了。”

  叶梅不住地摇着头。

  母亲望着她，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对不起，阿梅，原谅妈妈吧，这就是命。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你可万万不能走离婚这条路。婚姻就需要两个人维持，离婚对双方都是个伤害，尤其是对孩子，更是一种无形的伤害。这么多年了，你父亲一直在经济在照顾我，我这辈子不知道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如果回到过去，我不知道我的选择会是怎样，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拥有的你一定要珍惜，不能再失去了。”

  叶梅低下了头，任凭刘海遮住了她的脸。

  “你还记得吗？我开始是急力反对你和骏平结婚的。就是骏安，你们上高中的时，是我找人把你们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可是我转念一想，你能够替我了结一桩心事，我也就知足了，只要你们过得幸福就好。”

  “妈，你觉得我们幸福吗？”叶梅抬头望着她。

  “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幸福吗？我连幸福是什么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幸福呢，我想从你那进里找到答案。”

  “我也不知道。”

  “把过去全忘了吧，追不回来了，那只会让你痛苦。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不要再失去了，往前看……”

  “妈，我想问你，要是有来世你会重新选择吗？”

  母亲苦笑了一声：“也许会也许不会，你看我还会有来世吗？这辈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来世太遥远了。”

  “妈，原谅我。这些年来我一直讨厌你，错怪了你，甚至恨你，很少来看你，照顾你。我不知道你原来受了这么多委曲。”叶梅边完，头靠在母亲身上，就像一个婴儿般。

  母亲拍着她瘦削的肩膀：“现在还不晚，你还想离婚吗？”

  叶梅未置可否，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为母亲揉着手臂。

  “离婚，不仅对两个大人造成伤害，对嘉和更是一辈子的痛苦。就是退一步，如果骏安还活着，他就一定会娶你吗？再说失去了骏安，就把他彻底忘了吧。现在你最要紧的是不能再失去骏平了。我知道他是对你真心的，他也挺苦的，现在日子好了，你们更应该珍惜。”

  “妈。”叶梅鼻子一酸，心里五味杂陈，险些哭出来。

  母亲看着她，脸上现出一股笑意：“我知道我女儿不会做傻事的。”母亲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妈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幸福，你明白吗？”

  叶梅的眼泪叭哒叭哒的滴落在了白色的床单上，不住地点了点头。

  “那样我就瞑目了。多少年了，真想有生之年再见他一次，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谁？是谁在外面？”叶梅转过身去望着，她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外有男人低声地哭泣声。

  “是谁？”叶梅站了起来。

  “我。”一个老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

  “是你！”还未待叶梅说出口，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大吓一声，眼里满含惊喜。

  “爸，你怎么来了。”

  “我……”叶梅的公公擦拭着眼角，深情地望了望母亲一眼，“我昨天才打听到你住在哪里，听邻居说你重病住院了。我一晚上未合眼，想来想去，还是鼓起勇气在我有生之年能够见你一面。刚才我躲在门外，全听到了，全听到了。”

  母亲欣喜的看着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岁月催人老，他头发斑白，比年轻时更是瘦弱，手中的花也颤抖起来。

  “送给你的，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母亲接过花束，仔细端详着，不由地从心里赞叹着，“真美。红色的康乃馨温馨，白色的百合……纯洁，满天星浪漫，还有……”母亲说着，手轻轻地触在花束中间唯一的一朵鲜艳的红玫瑰上，“多少年了，我一直梦想着有人送我一束红玫瑰，老了，终于梦想成真了。”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

  “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叶梅。听你母亲的话，我们身上的悲剧千万不能在你们的身上发生，我也好久没见着骏平了，快把他找回来吧。”

  “爸，我……”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曲，为了我，为了你母亲，还有我孙子，你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可是，我不知他现在在哪儿？”叶梅理了理自己的发髻，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也好久没见到骏平了，一直以为他工作忙，也不好打搅他。前两天嘉和他奶奶想孩子了，让我给他打电话，才知道他出了长发，说是去了南方一个小县城，好像是骏安生前的女朋友，听说得了病，需要照顾。”

  “我明白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叶梅没有说话，低着头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