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和尚
作者:蕉下覆鹿      更新:2022-05-10 01:41      字数:6721
  大明洪武十五年,农历八月丙戌日,皇后崩。

  帝恸哭,遂不复立后!

  没人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背后,饱含了太祖爷多少声痛彻心扉的哭嚎。

  他的妹子,就这样走了!

  留他朱重八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个大明,这方天地!

  那该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朱雄英分明看见,霸道无双的太祖爷,身形渐渐佝偻了下去。

  马皇后的离开,似乎抽走了他一大半的精神气。

  剩下那一小半,则是留给了他们夫妇二人的心血————大明王朝!

  皇后的葬礼,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分小殓、大殓、上尊谥等多种流程。

  帝后崩后归葬山陵,称“大行帝后丧礼。

  加之这位皇后娘娘,心地仁厚,福泽世人,更加为她的葬礼增添了不少麻烦。

  如小殓之时,太祖爷持天子之剑,宛如疯魔一般严禁任何人靠近他的妹子,动辄砍伤他人。

  若不是太子爷及时苏醒,跪在他面前声嘶力竭的呕血哭嚎,惊醒了陷入疯魔中的太祖爷,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此刻,朱雄英才觉得,太祖爷是个有些有肉的人儿。

  好在自那以后,太祖爷仿佛认清了自家妹子已走的残酷现实,不再横生枝节,皇后的葬礼也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凡朱雄英所见之人,皆身着素服,至于诸王龙孙,则是身穿白衣,披麻戴孝。

  葬礼之中,朱雄英也终于见到了他的假想敌,皇四叔朱棣。

  只是,这个龙行虎步、相貌英武的男人,此刻却是面容憔悴,满脸悲戚,见到朱雄英后,男人还伸出铁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以示安慰。

  这下意识的举动,却让朱某人破天荒地对他生出了些许好感。

  不为其他,至少朱老四对皇后娘娘的感情,是真挚的。

  这位皇后娘娘啊,对待诸王龙子,视如己出,多有照拂,也难怪朱老四如此哀伤了。

  除朱老四外,朱雄英还见到了朱老二秦王朱樉,朱老三晋王朱棡,朱老五周王朱橚,朱老六楚王朱桢,朱老七齐王朱榑。

  这七位皇子,在太祖爷发动渡江之战,北上伐元时均已出世,因此人称“渡江七子”。

  诸多皇子中,无疑他们七人受到皇后娘娘的照顾教导最多,与皇后娘娘的感情最深。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皇后娘娘可能并不是生下他们的母亲,却无疑是养育他们的母亲。

  此刻母亲病逝,哪有儿子不悲痛欲绝的。

  就连感念她恩德的宫女们,都自作了一曲悼词,在太祖爷默许之后,哀伤的悲悼始终响彻在整座紫禁城。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

  “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万斯年。”

  “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伴随着这凄婉悲怆的哀悼声,京城内的寺观开始击响了低沉悠扬的钟声,按制应有三万杵,终日回响在整座京师上空,更是增添了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悲伤。

  时间转瞬即逝,皇后娘娘出殡之日很快到了。

  出殡,即将帝、后的棺椁由皇宫安葬到陵园之内,需天下缟素,百官送行。

  但,出殡当天,却是雷雨大作,百姓皆是冒雨跪倒在泥泞之中。

  眼见道路泥泞难行,百姓为此受苦,礼部尚书刘仲质平日里素来老成持重,却在此刻犯了糊涂。

  “皇上,今日雷雨交加,狂风肆掠,并且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实在是不宜出殡啊!”

  老人几乎是冒着风雨赶到了龙撵之前,整个人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天降大雨,狂风肆掠,电闪雷鸣,乃是不祥之兆!

  但他的这番善心,却险些给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

  “继续前行,若是误了时辰,朕要你们所有人,给皇后陪葬!”

  龙撵之上,一道淡漠沙哑的声音传来,却是吓得众人肝胆俱裂。

  刘仲质并未体会到太祖爷口中的警告之意,反而颤巍巍地跪倒在了泥泞之中,声嘶力竭地劝谏道:“皇上,皇后娘娘生前福泽世人,母仪天下,定不愿见到她的子民因自己受累啊!”

  这本是一句歌颂皇后慈德昭彰的好话,但在此刻,落入太祖爷的耳中,却是那么的刺耳。

  “刘仲质,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锦衣卫何在?将刘仲质……”

  太祖爷话还未讲完,一名大和尚快步赶到近前,高声喝道:“皇上,大喜啊皇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令太祖爷忘记计较此人打断自己说话的罪过,反倒疾声追问道:“泐秀才,喜从何来?快说!”

  原来,这个大和尚叫宗泐!

  原来,他就是自己的师傅!

  朱雄英举目望去,只见宗泐大和尚立于天地之间,任凭风吹雨打,高声诵念道:“雨降天垂泪,雷鸣地举哀。”

  “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皇上,这天降大雨,乃是上天在哭泣;这电闪雷鸣,乃是上天在哀悼!”

  “今日皇后出殡,雷雨大作,电闪雷鸣,乃是西方诸佛在默默为皇后娘娘送行啊!”

  太祖爷闻言欣喜不已,大声叫好道:“好好好!快!继续前行!切莫误了时辰!”

  不得不承认,泐秀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清楚太祖爷笃信佛教,于是故意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太祖爷不喜才怪!

  朱雄英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和尚,心中充满了好奇。

  这个大和尚,倒是真有意思啊!

  见刘仲质还跪在地上,泐秀才上前一把扶起了他,将其拉到一旁,二人目送着送葬队伍继续缓缓前进。

  “刘大人,今日你可真是着了相了!”

  大和尚感慨万千地出言道,语气之中却是不见多少责备。

  一个肯为百姓冒死进谏的朝臣,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刘仲质长叹一声,转头向大和尚恭敬行礼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宗泐大和尚摆了摆手,无所谓地答道:“随手之举罢了,这天,马上就要晴了!”

  刘仲质:“???”

  似乎是为了验证宗泐大和尚的说法,顷刻之间,雨过天晴。

  众人:“???”

  你娘咧!

  你这嘴巴开过光吧!

  朱雄英满脸惊骇地看着大和尚,心中暗自敲起了鼓。

  这个大和尚,究竟是个什么神人?

  在他目瞪口呆之中,大和尚急忙对身旁众人低喝道:“快谢恩!”

  随即大和尚跪在地上,满脸感激地高声喝道:“皇后千岁……”

  刘仲质有样学样,跪地高呼道:“皇后千岁……”

  百姓也不是傻子,群臣更不是傻子,急忙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皇后千岁……”

  “皇后千岁……”

  “皇后千岁……”

  朱雄英:“!!!”

  我家师傅,真牛逼!

  龙撵之上,竟陡然传来了一阵大笑。

  只是这笑声中,夹杂着些许悲痛。

  太祖爷缓缓下了龙撵,望着雨后初晴的高空,似乎想要寻找他的妹子藏在何处。

  “妹子啊妹子,咱就知道你舍不得咱,舍不得标儿,舍不得英儿!”

  “你放心,咱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一定会的!”

  “若是你能再叫咱一声‘重八’,那该有多好啊!”

  皇后娘娘尚未病危之前,分封就藩的“渡江七子”之六王便着手赶回京师了。

  即便太祖爷心中十分不愿承认,他也不得不提前知会六个就藩在外的儿子。

  毕竟,他不愿见到自家妹子最疼爱的七个儿子,在她病逝之时,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那未免也太残忍了!

  其实按照太祖爷亲手制定的规矩,朝廷对诸位藩王的待遇并不算低,甚至可以称为宠渥优厚。

  但规矩就是规矩,诸位地位尊崇的藩王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凡亲王每岁朝觐,不许一时同至,务要一王来朝,还国无虞,信报别王,方许来朝。

  此条规矩,名为“二王不得见”,以免其狼子野心,暗自互相勾结,推翻中央统治。

  凡亲王及嗣子,或出远方,或守其国,或在京城,朝廷凡有宣召,或差仪宾、或驸马、或内官賫持御宝文书并金符前去,方许启程诣阙。

  此条则是出卖他们的人生自由了,不管藩王准备去哪儿,准备做什么,都必须提前向朝廷打报告,以便中央朝廷随时掌控他们的行踪!

  说到底,现在的太祖爷虽不至于防备六个儿子,但他总得为自己百年以后,接替自己的儿孙着想。

  毕竟,明初的这些藩王,可并非是日后那些混吃等死的猪猡,而是个个手握重兵的强横塞王!

  但藩王不奉诏书,不得进京。

  哪怕是生下他们的亲妈死了也不行。

  但二王不得相见,更不得私下见面!

  哪怕是曾经的亲兄弟死了也不行!

  这就是规矩,这就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

  此次六大藩王齐入京师,为皇后娘娘送葬送行,已经算是坏了规矩了。

  但无人胆敢在此刻开口提出异议,否则掉脑袋之人,反而会是自己。

  只是不知不觉间,皇后娘娘出殡下葬后,这京师之中,渐渐流传出来了不少谣言,一些足以要人命的谣言!

  天界寺,又名大龙翔集庆寺,京师三大寺之一,与灵谷寺和大报恩寺并列,管辖其他次等寺庙,规格最高,位列大明五山十刹之首。

  在太祖爷爱屋及乌的倾力修缮下,天界寺地位愈发超然,隐隐超过了灵谷寺与大报恩寺,堪称佛教第一圣地。

  马皇后的葬礼持续了一月有余,朱雄英再次见到太祖爷,已是两月之后。

  这位痛失爱妻的大帝,甫一见面,似乎并未发生什么变化。

  只是眼尖的朱雄英注意到,他的鬓发已经全白,身形也有些佝偻,但举手投足之间,仍然显露出了无双的霸气。

  天界寺门口,唯有一大和尚翘首以待。

  寺内佛音大作,数万僧人沙弥正在为皇后娘娘诵经祈福。

  佛家讲究六道轮回,所以并无“死亡”一说,不过是换副皮囊罢了,或许这也是为何太祖爷愈发笃信佛教的原因。

  太祖爷拉着朱雄英的小手,缓缓走到大和尚身前,略带不舍地开口道:“泐秀才,英儿,朕就交给你了!”

  这是他的承诺,给爱孙找一个精通诸子百家的恩师。

  而眼前新任天界寺主持,宗泐大和尚,正是最佳的人选。

  大和尚含笑点头,接过了朱雄英的小手,颂了一记佛号。

  “皇上,不进去坐坐?”

  “不去了,朕还有很多政务尚未处理,英儿是一块璞玉,朕……希望你把他打磨好了!”

  太祖爷迟疑片刻,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

  大和尚点头称是,随后唤过一小沙弥,郑重递给了太祖爷身旁的杜安道。

  “皇上,这些经书可为逝者祈福,愿以今日抄经诵经功德,回向皇后娘娘,愿她业障消除,福慧增长,离苦得乐,往生善道!”

  如若旁人提及“逝者”这个敏感词汇,太祖爷定会勃然大怒,誓要让他人头落地。

  但宗泐大和尚不同,他是天界寺主持,佛法超然的一代大师。

  笃信佛教的太祖爷,选择相信他。

  太祖爷转身大步离去,杜安道急忙捧着经书跟上,很快马车便不见了踪影。

  但朱雄英坚信,无论政务如何繁忙,太祖爷定会抽出时间,认真抄写经书,诵读佛经,只为了他心爱的妹子。

  太祖爷一走,朱雄英便本性暴露,大大咧咧地开口道:“大和尚,那日你为何能确定会雨过天晴?”

  这个问题,朱某人憋了好久都未曾想明白。

  实在太惊人了!

  堪称神迹!

  那又不是人工降雨,如何让它说停便停?

  离谱!

  大和尚闻言却是笑而不答,转身看向朱某人身后的铁塔二兄弟,以及两个绝色侍女。

  说好只教一个,怎么还多出了四个?

  大和尚第一次面露难色,缓缓开口道:“雄英,佛门乃是清净之地,你这两个绝色侍女不方便进入寺内!”

  嗯?

  拜师学艺而已,还不让拖家带口?

  “那可不行,没有她俩在身边,我怕!”

  “那这俩长得跟铁塔一样的丑恶大汉呢?他们会吓坏前来诵经祈福的香客!”

  “那更加不行,没有他俩在身边,我更怕!”

  大和尚:“???”

  你他娘的怕啥?

  难道还有人敢在这天界寺对你动手不成?

  “雄英,男儿当有血性,何况这天界寺乃是佛教圣地,可谓超然物外,没人敢在此地大打出手,无需再带着他们!”

  岂料皇长孙急忙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

  “不行,我怕!”

  宗泐忍不住产生了好奇,这位长孙殿下究竟在怕什么?他先前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雄英,告诉为师,你在怕什么?”

  宗泐双手束立,浑身突然散发出惊人气势,直奔四人激射而去,似乎想要向朱雄英证明,这四人还不够他一只手打的。

  高手!

  堪比张定边的超级高手!

  铁塔二兄弟神情陡然凝重了起来,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天压力,不自觉地倒退了好几步。

  长青面色涨红,倒退一步后硬生生地咬牙坚持,终于没有后退,只是香躯如同打摆子一般不停颤抖,很快便大汗淋漓。

  四人之中,唯有小幼白毫无变化,甚至还津津有味地吃着糖葫芦。

  宗泐将四人的表现尽收眼底,心中顿时了然。

  那俩长得跟铁塔似的丑恶大汉,表面英武,但底子打得并不牢固,反倒是不如这个后背长剑的丫头。

  孰能在武道上走得更远,一目了然!

  而这个吃糖葫芦的小丫头,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试探出了四人的底细,宗泐急忙收回了气场,长青三人这才如释重负,铁塔二兄弟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朱雄英都快哭了。

  对于这个结果,宗泐大和尚十分满意,笑眯眯地再次询问道:“雄英,告诉为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下一秒,大和尚就后悔了,甚至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只见铁骨铮铮朱某人哭丧着脸回答道:“我怕你揍我啊!”

  大和尚:“!!!”

  我尼玛啊!

  这个大和尚究竟是什么人啊!

  朱雄英都快被吓尿了,恨不得拔腿就跑。

  史书之上仅记载过此人精通诸子百家,善诗,工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更是佛法超群的一代大家。

  但是他娘的为何没人记录过,这厮还是个超级高手啊!

  这宗泐大和尚,即便与沐讲大和尚相比,只怕都差不到哪儿去!

  朱十三那个死胖子已经被他师傅张定边折磨得不成人样儿,还美其名曰是在锻炼他的根骨。

  那他娘的……自己这是算遭报应了吗?

  老天爷,你玩我是不是?

  这哪是慈眉善目的出家人啊,这他娘的分明就是少林寺扫地僧!

  朱雄英欲哭无泪地看着大和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师,我突然觉得跟随李希颜先生学习儒家圣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要不咱退货吧?您放心,老爷子那边我去解决……”

  朱某人话还没讲完,便被大和尚一把提溜了起来,缓缓走进了天界寺。

  “你们四人,速速跟上,不可随意走动,免得吓坏了其余香客!”

  朱雄英:“???”

  合着我这“皇长孙”的身份,一点都不顶用呗?

  “大和尚,过分了哈!好歹我也是大明皇长孙,你放我下来!”

  “呵,长孙殿下,贫僧连你爹太子爷都揍过,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他!”

  朱雄英:“!!!”

  狗日的朱标!

  为什么先前不提醒一下自己!

  狗日的朱元璋!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还“打磨璞玉”,他就不怕大和尚把自己这块璞玉打碎了,磨折了?

  铁骨铮铮朱某人气急败坏地……选择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被提溜进了一处……柴房。

  嗯,柴房……

  “以前听闻皇长孙睚眦必报,生性顽劣,贫僧还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一个孩子能顽劣到哪儿去?”

  “但现在老夫算是相信了,你这小子,猴精着呢!而且还天生带着一股匪气!”

  “倘若不好好打磨你一番,辜负圣意事小,危害百姓事大!”

  “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柴房里了,为师会将自己会的,倾囊相授,但你能学到几分,就看你的天赋与悟性了!”

  大和尚一把将朱某人扔进了柴房,留下几句话后,便飘然离去,房门戛然关上。

  朱某人看着眼前这柴火遍地、乌烟瘴气的房间,陡然打了个冷颤,凄厉地嘶嚎道:“大和尚,你不能这样对我!”

  “大和尚,咱们有话好好讲!”

  “师傅!恩师!你至少让长青幼白进来陪我吧?”

  “宗泐!你个老王八蛋!你给我等着!以后本公子定要拔了你的氧气瓶!”

  消停片刻,又是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大爷!你总得给我个枕头吧?”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幼白捧着一个枕头,一床被褥施施然走了进来,对朱某人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门外,扫地僧宗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朱某人欲哭无泪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完了,这辈子算是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