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收容
作者:青滢      更新:2022-05-10 17:20      字数:4887
  十六、收容

  一行人刚从县库出来没走几步,却见王成急冲冲地迎面跑过来,嘴里大喊:“大人,许姐姐要我来找您——”

  “什么事?”杨铭问道。

  “城墙那边好多人,他们要冲进来了!”

  校场北边的城墙正在修筑城门,昨日扒开的缺口已经修箿整齐,缺口上面的拱形连接也已合拢,初步有些门洞的样子了,原本几百人劳作的工地都停了工,那些从城外俘人中征来的民伕扔下了手里的工具,跟随外面的俘人一起叫喊要进城,缺口向内的一侧用木栅拦住了,军士和丁壮们手持各式兵器在后面紧张地守卫,阻止外面那些鼓噪的人群闯进来。

  “明天就要过小年了,这天寒地冻的,把我们扔在城外于心何忍?”

  “每天都有冻死饿死的——昨夜一宿北风,今天一早就有几十个人冻死了,再这样下去,恐有不测之变啊!”

  为首的两个读书人隔着木栅大声陈辞,后面衣衫褴缕的老百姓们也发出一阵哗噪之声。

  军士和丁壮们让出一条通道,杨铭快步来到木栅边,向对面问道:“你们俩是什么人?”

  两个读书人盯着他奇怪的装束思忖片刻,回身挥手示意,后面的人群哗噪声慢慢平息下来。没办法,老百姓就是服读书人。

  “在下良乡生员孟如礼。”

  “在下固安生员王安佩。”

  十二月一日,皇太极率兵攻良乡,屠固安,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天了,看来这两人在俘人堆里吃苦的时间也不短了。

  “两位先生既是读书人,为何没能进城?”杨铭知道,有一些俘人是被后金军收在城里的,主要是读书人、工匠、医生、美貌妇人等。

  “我等混迹于俘人队里,鞑虏不知我等身份。”

  “读圣贤书,知忠孝廉耻,我等岂可贪图安乐而为鞑子所用哉!”

  两位生员慨然说道。

  看来是有气节的读书人,杨铭对于历史上这些有气节的人一向是敬重的。

  “不知两位先生可知城外俘人之数?”

  “我等听替鞑子管事之人说过,城外俘人约有一万三千之数。”

  “一万三千人可不是小数目,进城来这粮草、住宿,恐怕都有困难。”

  “再说,人多口杂,难免会有奸细混入,比如刚才先生所说,替鞑子管事之人……”

  杨铭一时踌躇不决。

  “替鞑子管事之人也未必就是奸细,若无人管事,只怕俘人们早就死的所剩无几了。至于粮食,俘人们在城外一样也要吃饭。”

  他们这样说也未必没有道理,后金军掳人是运到建州充作劳动力和生育工具的,自然也不希望这些人都冻死饿死,每天会扔下几十袋粮食给俘人们维持生命。但是,如果没有管事的人安排分发,大多数人的是得不到粮食的,那就只有饿死了。

  “这一万多人进城,若有哗噪盗抢之事怎么办?”

  “俘人们只求活命,若是大人能放他们进来,他们对大人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做出奸犯之事?”

  “再说俘人都是按各乡各里聚集的,各有连保,断无人敢行不轨。”

  “那么,两位先生请回去妥善安排,我去跟知县大人说,放大家入城。”杨铭也不希望这些俘人在外面受冻受饿,更不希望死人。

  “敢问大人尊讳?”两位生员长揖问道。

  “在下杨铭。”

  “可是昨日以五雷正法大破鞑虏的天将军?”两位生员眼睛放光,激动地问道。

  “正是。”杨铭微笑点头,“请两位先生务必安排妥当,有序进城,绝不可鼓噪哗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城墙上,赵知县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并肩而立,俯看城下黑压压的人群,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杂乱地堆放十几袋粮食,两个衙役一人一边提起麻袋的两个角,嘿的一声,把麻袋荡悠起来,搁到城墙的垛口上,然后用力往外一推,麻袋就沉沉地掉下去了。

  城下的人群呼拉地后退了几步,形成一个半圆形的人圈,麻袋落在人圈中间,发出沉闷的响声,袋子的一个角破开了,金黄色的麦粒淌了出来,黑压压的人群蜂拥而上,围到四周用力撕扯,挖出麦子往怀里、袖子里装,更有人直接抓一把麦子塞到嘴里,人群拥挤拉扯,哭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赵知县皱起眉头,对一旁的中年人说道:“刘先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先生还是得出面料理一下才行。”

  那中年人穿了一件交领宽袖的绛色直裰长袍,头上戴着狐皮帽子,面色白净,双目炯炯有神,他叹了口气,说:“以前有鞑子在,俘人们就算在城外受冻挨饿,也没人敢鼓噪。现在鞑子没了,还让他们餐风露宿,只怕是管束不住啊,我看大人还是把他们放进来吧。”

  赵知县冷哼一声,说:“现在鞑子是没了,可这城里又来了一位爷,放不放进来,恐怕还是得这位爷说了算。”

  中年人眼神望向远方,悠悠地说:“奇怪,这位杨某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知县说:“本官问过范同舟,此人是半路里杀出来的,一出手就格毙了几十个鞑子,甚是可怖。至于到底什么来历,只怕没人知道。”

  中年人又问道:“昨日城下一战,据说此人一记雷法,上千鞑兵瞬间就尸骨无存。大人当时在城上——”

  “说过多少遍了,本官当时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赵知县有点生气了,“尸骨无存倒还不至于,那几百颗首级还用石灰硝着呢。”

  中年人长叹道:“可惜,可惜!如此情景,百年难遇,惜未能亲见,可惜,可惜!”

  “城外的没看到,城里的那一记雷,先生难道也没看到?”

  “倒了二十多间房子,炸死的鞑子就不说了,就这城里的百姓,也死伤七八十人”

  说到这里,赵知县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唉,看来这天是要变了。”中年人长叹一声。

  这中年人是山东诸城人刘必显,天启四年举人。刘家早年家境贫寒,至刘必显祖父刘思智,始读书成邑生。刘必显之父刘通亦是贡生,他“倜傥有志节”,万历四十三年大饥荒,他在路上拾到一些银钱,在原处等候三日,不见有人来找,无奈用此钱买米煮粥,救济饥民。他曾见一贫苦人家卖妇女,当即买下,付钱后,又将文书当面撕毁,让那妇女回家团聚。

  刘必显自幼聪敏,读书勤奋,十九岁补庠生,岁试第一,二十五岁乡试中举,少年登科。历史上他在顺治九年中进士,为官清正,敢于维护平民百姓的利益,并因此得罪旗人贵族,辞官终老于山林泉下,九十三岁高龄而卒。他的孙子,就是清代著名宰相刘统勋。

  此次刘必显是来京游学,没想到刚至京畿就逢京师戒严,形势凶危,于是又折返到通州,想从张家湾乘船回山东,结果遇到后金军来抢漕粮物资,兵燹之下,一千多艘漕船焚毁了,他也不幸被敌人俘获。

  后金军早期破边入塞的时候,即使是抓获一名生员都是很重视的,刘必显的举人身份更是显赫异常了,豪格便把他带在身边,想为己所用。刘必显眼看反抗也没有用,就干脆请了管理俘人的差事,希望能让俘人们有口饭吃,不至冻饿而死。

  城墙上的差役们仍是按照后金军的旧规矩,每个城门扔十五袋粮食就完事了,那些没抢到粮的俘人还在城下苦苦哀求,扔给俘人们的粮食是从后金军的粮仓里出的,不是从县仓里出的,刘必显就是想多扔点粮食下去,现在也得请示杨铭了。

  他一直想去将军府拜会杨铭,但却又忍住了这个冲动,他还要等一等。

  杨铭由范同舟带引,沿驰道登上城墙,来找赵知县,

  “赵大人!”这次是来求人办事,一见面杨铭就躬身抱拳行礼,至于跪拜就算了,毕竟对方是投降的罪官,连人带城还是在自己手里收复回来的。

  “杨将军来的正好。”赵知县拈抚颌下的几缕胡须,“城外的这些饥民鼓噪,弃之不忍,收之难安啊。”

  “大人,我想让城外的难民进来。”杨铭开门见山地说。

  “放进来?如何安置?”赵知县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在校场上搭帐篷,校场边上的几十间废墟赶紧清除了,也可以腾出一些场地来。城内其他各处,若有空余的地方,也可以随宜安置。”

  “将军一片仁心,唯此事重大,须妥为安排才行。”赵知县看了看一旁的刘必显,说∶“将军可与刘先生商议一下,若可行,本官便打开城门,放难民进来。”

  杨铭目光投向刘必显,却发现这中年人正双目如电地注视自己。

  “见过刘先生。”他上前抱拳行礼。

  “这位就是杨将军?幸会,幸会。学生昨日就想去拜见将军,只是眼下要料理这些难民之事,实在难以抽身,还请将军见谅。”刘必显回了个礼,客客气气地说。

  两人一番晤谈之后,刘必显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妥当了。他对城外难民之情所知甚详,对城内的环境亦颇了解,难民进城,谁先谁后,何人负责,走哪个城门,各安置于何处,城内如何通行,各处分配多少粮草物资器具,一切都井井有条。杨铭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由得暗自佩服,若换作自己来安排,绝对是做不到如此周全的。

  “我想请先生主持全局。”他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刘必显既然能为豪格所用,相信也能为自己所用。

  “刘某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

  “先生不必推辞,将来若有任何变故,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决不牵连先生一丝一毫。”杨铭把刘必显可能的顾虑都尽量消除。

  “承蒙将军厚爱,学生勉为其难试试吧,但愿不负将军所望。”刘必显等待的效果终于出现了,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在城中现有白银十二万两,粮草二十万石,布帛七万匹……”

  “这是豪格贝勒开出的清单。”杨铭取出一叠纸页递给刘必显,“先生需要调拨任何物资,写好文书递到县衙仓库办理即可。”

  刘必显接过清单和公文纸,颇有一些意外,杨铭对他的信任超出了预期,省阅清单上的一项项物资,他心中不免感慨,豪格对他虽然优待,但这些核心机密他是根本接触不到的,现在杨铭全部交给自己,初次见面就有如此信任,倒让他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

  “学生必定殚精竭虑,为将军效力。”

  在刘必显的统筹安排下,俘人们井然有序地进城了,城墙和房屋的施工也加快了速度,刘必显除了管饭之外,还答应给钱,民伕们有了盼头,工作效率明显提高。校场旁的房屋废墟基本清理完毕了,按杨铭和刘必显商量的计划,要在这里建一排房子,包括一个可供几百人一起吃饭的大食堂。

  现在吃饭是个大问题,到了晚上,校场上到处都是熊熊的柴火,伴随滚滚浓烟,杨铭住的将军府门口都能闻到呛人的烟味。

  许小娘子已经备好了一桌子菜,但是吃饭的人却只有她和杨铭、王成三个人,丁有三和手下的军士自己去开伙吃饭了,或许是觉得跟杨铭一起在将军府吃饭不合礼数,不自在,现在他们有大量的马肉——顺义城下一战,后金军死伤马匹无数,丁有三等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去了。

  杨铭一个人坐在桌边,照例,许小娘子和王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这种规矩让他很不适应。

  “你们俩一块坐下来吃饭吧。”

  “等将军先吃完了我们再吃。”许小娘子站在一旁,给他摆上碗筷。

  “唉,我说你们怎么这样?现在又没外人——”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似乎不太妥。

  果然,许小娘子脸红了,倒是王成年纪小,没听出什么,眼睛扑闪地抬头看向杨铭和小娘子二人。

  “将军,奴家今天拿了一些钱,要府里的仆人们去街上买了菜肴杂货。”许小娘子说。

  “可是……存放府里的钱粮物品器械,各处都来取用。范先生和丁百总他们倒也罢了,那些丁壮们,还有修城墙的、整校场的,都来拿东西,奴家和王小公子在这守着,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杨铭这一路上的缴获也不少,除了乌赖那队人马携行的辎重物资外,昨日在城门外割首级,打扫战场收拾的兵器、盔甲、银两,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入城后都放在将军府里,也没想好怎么处置。

  “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你们看好铁车和铁炮就行了。”他决定明天就把这些物资送到县衙仓库去,由刘必显统一调度使用。

  “将军放心,门楹修得很坚固,车停在里面,没人能够接近。”许小娘子语气坚定地说。

  “那就好,这两天辛苦你了。”杨铭从口袋里取出田黄石印章,递给小娘子。

  “田黄?”许小娘子不解地问。

  “是印信。以后刘先生开的公文,就到你这里盖印信吧。”

  小娘子吃了一惊,正要推辞,却看到印面上的篆文,顿时痴住了。